我隻記得,我們第一次的相遇,那已經是——
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該感謝上蒼嗎?
或許是吧,它讓我們那麼早就相遇了。
就好像,你是種在我心田裏的一粒種子,我陪伴著你,生根、發芽、長葉、開花……
然而,當即將結果的時候,我卻失去了你……
告訴我,如果早知道這樣,我還應該感謝上蒼嗎?
七歲的我,還有太多事情不懂:不懂為什麼爸爸儀表堂堂、性格溫和(除了偶爾被我折騰得沒辦法,向我發火以外)卻終日裏唉聲歎氣,不懂為什麼他辛苦創作的幾萬字書稿會原封不動地被“退稿”,理由是出版商認為他的文字沒有“聲色”;我不懂為什麼美麗優雅曾被人尊稱為畫家的媽媽現在會為一家三流雜誌社設計月刊封麵,不懂為什麼她麵對爸爸時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而背對他卻常常偷偷掉眼淚……所有這一切,我不懂。
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債,什麼叫貧窮,什麼叫危房,什麼叫貧民區——盡管,這些都是經常掛在爸爸媽媽嘴邊的詞語。
七歲的我,實在是個頑劣而令父母頭痛的小孩,似乎像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野猴子,我甚至懷疑自己投錯了胎,因為那時的我,實在就是個假小子:亂糟糟的頭發、破舊邋遢的衣服、拖得長長的鼻涕,並且整天和一群男孩子一起瘋,抓蛐蛐、拍洋畫、玩玻璃彈珠,甚至還和他們打架。盡管我從出生起就一直瘦小,卻似乎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不怕老師、不怕父母、也不怕小學二年級時就已經鴨蛋滿懷。不過,也多虧我的這種個性,不然在被稱為全神奈川縣最差勁的“黑色小學”裏,該怎麼混下去呢?
所以,當那個周六下午,媽媽試圖給我穿上一件粉紅色、係著緞帶蝴蝶結的小公主裙時,我不像別的小女孩一樣興高采烈,反而哭鬧著在地上撒潑打滾。直到爸爸發了火,媽媽流了淚,我才極不情願地穿上那件別扭的小禮服,和一雙與之搭配的小皮鞋,任媽媽把我半長不短的亂發精心梳成乖乖女的小辮,在我的小臉蛋上化了淡淡的妝,任西裝革履的爸爸、身著華麗晚裝的媽媽牽著坐進出租車,駛向都倉花園——那一個,留給我太深記憶的地方。
那一天,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入所謂“上流社會”的高級場合;事實上,那天是日本教育司司長都倉正夫的生日宴,然而幾乎整個神奈川縣,不,是幾乎全日本的名流顯貴都被邀請到了。神奈川縣距東京、橫濱很近,一日便可往返,再加上這裏氣候溫暖,又有沙灘海岸,自然吸引了眾多政府要員和商業巨賈在此居住。而今,這些富豪和貴族又都聚集在都倉家富麗堂皇的別墅裏。
在踏入這別墅的一刹那,我就徹底被弄暈了;這裏的一切,對我而言,都太陌生了:金碧輝煌的大廳、厚厚的波斯地毯、高懸頭頂的水晶大吊燈、佇立在樓梯口旁的兩尊兩米多高的純金大獅子、輕聲交談的人群、身著華衣美服渾身珠光寶氣的名媛淑女,還有角落裏演奏著輕柔抒情音樂的樂隊……天!如果不是一個侍者領我去兒童區,我簡直就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了。
正當我天真地幻想著兒童區是不是有滑梯或秋千的時候,卻發現這隻不過是在另一間裝飾精美的房間裏的迷你成人世界而已。一群女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吧,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其中有一個最高、也最漂亮:蓬鬆的卷發、長長的睫毛、翹翹的鼻子,活像櫥窗裏的洋娃娃;另一邊,是一群男孩子,個個穿西裝、打領結,也是圍著其中最高的那個,聽他說話,嗯,這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男孩子呢——比我那些玩伴強多了:著哩水做的造型讓他的頭發像雞冠一樣有型,眼神有些渙散迷離,嘴角帶一絲隱隱的笑意,還不緊不慢地說著什麼……
自覺我不屬於他們。於是,找了個角落裏的沙發坐下。啊,真不錯,這裏挨著點心和飲料架子呢,我正準備好好研究一下,忽然聽到了:
咦?我循聲望去,正對麵的另個角落裏,怎麼還坐著個男孩子?穿著白色的西裝,低垂著頭,長長的劉海蓋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子,我隻能看到他半張開的、吐著泡泡的嘴,卻不由撲哧一下笑了。在這樣的場合,居然還有人能睡得著?真是有趣。
是的,那就是你,當時隻有七歲的你,即使現在想來,你那眾人皆醒、唯我獨睡的樣子仍然讓我想笑。隻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你——真實的或不真實的——就以這樣的方式,加入了我的生命,陪著我,伴著我,一直到今天。
——每個人的七歲的記憶裏,會有什麼呢?
毛絨熊?布娃娃?冰淇淋?
漫畫書?遊戲機?玩具槍……
我不知道。
但我確定,你的七歲回憶裏,有籃球;
而我的裏,有你。
“喂,穿粉衣服的,把那塊巧克力慕司給我拿過來!”
說話的是那個像洋娃娃一樣的女孩,聲音尖尖的,滿臉盛氣淩人的驕傲和不屑一顧的輕視。
她是——和我說話嗎?我看了下周圍。
“發什麼呆?就是你!”
我的憤怒和自尊受傷的感覺“騰”地湧上來。自小到大,從沒有人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過話,骨子裏,我天地不怕的男孩子脾氣又發作了。
“不要!”我幹脆地回答,直勾勾地盯著她。
“什麼?”她好像聽錯了似的。
“不要!”我聲音更大些。
……
一秒鍾,兩秒鍾……她美麗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的笑容。“你會後悔的。”她這麼說。
我還來不及反應,隻見她三步並兩步地衝過來,端起飲料架上的一杯果汁就往自己身上一潑,然後“啪”地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跺著腳大哭起來。
我愕然。這是什麼把戲?但還沒等我弄清狀況,她震天動地的哭聲和杯子摔碎的聲音已經把大廳的大人們悉數招來了;立刻,兩三個歐巴桑一起圍上去,小姐長小姐短地問個不停。瞬間,她成了整個聚會大人小孩的中心。
“朝美,哭什麼?”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不悅地問道。我抬眼看了看他,微微發福的身體、禿掉一半卻油光鋥亮的頭頂、凝重而不快的神色、微皺的眉頭……等一下,這個是……
“她拿果汁潑我!”朝美指著我。
什麼……我?還沒回過神,所有人的眼光就像鎂光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
“什麼?綾香,是你?”爸爸走出人群,臉像失血一樣蒼白,鏡片後的眼睛竟閃爍著一絲恐懼,“快,快向都倉小姐道歉。”
“不是她的錯。”“吵死了。”
兩個聲音同時傳過來。一個來自那個最高最有型的男孩,似乎有些不經意,同時又是很肯定;另一個,來自屋子裏的角落,那個睡意朦朧,睡眼惺忪的家夥。
不過,很可惜。一個高大的歐巴桑衝上來拉走了那個高高的男孩,嘴裏還喃喃念叨著“東根少爺,別管那些和你無關的事。”而角落裏的那位,徑直拉開玻璃門,走到院子裏去了,似乎,他並沒有也不想弄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麼。
“不是我弄的。”我奮力掙紮著,淚水,卻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眼眶。
“秋葉,她好像不是很乖哦。”中年男人冷笑著說。
“快點認錯!”——啪——
當爸爸的手掌打在我的臉上的時候,我一時間僵住了,從小到大,無論我多麼頑劣,爸爸再怎麼發火,也從來沒有打過我;但是,這一次,他不僅打了我,而且,力道大得讓我眼冒金星。
我捂著臉,眼睛裏噙著淚,正想再度反抗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站著的媽媽,憂傷的眼睛,那種悲痛欲絕的神情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進了我心裏最柔軟的一處,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都倉小姐……對……對不起……我錯了……”
伴隨著這句話從我的嘴裏說出,我看到了朝美得意洋洋的笑容、爸爸黯然的眼神,看到了中年男人陰冷地點頭,而媽媽,臉如白紙,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伴隨著這句話從我的嘴中說出,我聽見了自尊破碎的聲音;眼淚,很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流下。
“好了,小孩子鬧著玩,沒事,沒事,大家繼續盡興吧。”中年男人揮了揮手。
賓客們都散開了。我看見爸爸追在中年男人的後麵,哀求似地說:“都倉,不,司長,那麼,那件事……”爸爸還不習慣作那種諂媚的表情,他強堆出的討好的笑容看上去好奇怪。
媽媽則一下子撲了上來,抱住我,肩膀一下一下抽動。我費大力推開她,向玻璃門外的院子走去。
對不起,媽媽,現在的我,隻想一個人,靜一靜。
然而,還沒有出門,一杯紅色的液體就向我劈頭蓋臉地潑來,瞬間,我的頭發開始滴滴答答流下粘粘的液體,我費了好大勁才睜開眼睛,拉開門,走出去。
身後,是朝美跋扈的笑聲和叫聲:“誰讓你弄髒我的衣服?!”
我沒有回頭,直到走到院子裏最陰暗的角落,確認四下無人,才放聲大哭起來。於是,臉上濕漉一片:果汁、淚水、鼻涕、花掉的妝容……我用手胡亂擦著,自顧自地哭。
“吵死了。”
天!我嚇了一跳,頓時止住了哭泣,隻見旁邊黑黝黝的草叢裏,站起了剛才那個躲清靜的、穿白色衣服的男孩,院子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很高,散發著一種寒氣。
“啪”,他似乎向我扔來什麼東西,精準地落在我腳旁邊;然後,掉轉身子,自顧自地走了。
——那是一包紙巾。
那時候的你,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在發生那件事以前,雖然冷冷的,仍然偶有溫情的時候。在我有生以來最屈辱最不堪的夜晚,你的紙巾,給了我唯一的一絲溫暖。
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愛上你了吧。
——我們都有夢想吧,我知道。
你的夢想很單純:籃球;
我比較貪心,有兩個夢想:
一個是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學;
還有一個,自小的夢想,我說過的,是在教堂裏,走向你。但是,為了你的夢想,我可以放棄我的,需要我放棄的,偏偏是我最難放棄的,但我還是做到了——放棄,我的第二個夢想。
紙巾,是你第一次給我的東西,盡管,從嚴格意義上說,那並不是一件禮物。
而你最後一次送我的東西,十年了,我竟然沒有勇氣打開它。
因為,我知道,一旦我打開,就再也無法眼睜睜地,望著你的背影消失;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再也沒有勇氣,做出那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所以,十年了,那個藍色玻璃紙包裝的盒子裏到底裝了什麼,我一直不知道。
不過,這個,一定不會是紙巾了吧……
那天晚宴回家的路上,媽媽的眼睛像壞掉的水龍頭,淚水不停地淌;爸爸則不住地歎氣,重複著:“綾香,對不起,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錯,可是……你還小,以後你就會明白,爸爸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其實,他錯了。
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
在媽媽為了讓我的小禮服和他們的一樣能好好地還給租賃店而拚命洗上麵的果汁漬的時候,在爸爸翻箱倒櫃尋找家裏最重要的存款卡的時候,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他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
我隻是懂得了許多以前我不懂的事情。
爸爸,我沒有恨您,我知道秋葉容樹是自尊心多強、骨頭多硬的人。不然您不會一直堅持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而拒絕寫那些媚俗低級的情色文字,盡管因此我們家徒四壁、窮困潦倒。如果不是為了我——這個讓您頭痛的我,您不會大費周章地搞到那張晚宴請柬,不會低三下四地拜托都倉正夫——盡管他是您的國中同學,但在現在的他的眼中,您和那些求他賞口飯吃的下級沒什麼兩樣;如果不是為了我,您絕不會動用那筆預備留在最後關頭用的救命錢,在明天還沒有著落的情況下。
媽媽,我可憐的媽媽,當年的秋葉惠子是多麼意氣風發、才華出眾啊!您畫的那幅《鴿》是多麼富有生命力的傑作!然而在您信任地把它交給自己的老師,準備聽取他意見之後潤色、修改、簽名後的第二天,全日本的人都在報紙上讀到了“油畫大師發表新作,《鴿》生命力不同凡響”這樣的標題。您抗爭、起訴、上訴,但是,與所謂“油畫界的泰鬥”抗衡,注定會是失敗——誰會相信一個不知名的年輕畫家無力的辯白呢?您不但沒有得到本該屬於您的榮譽,反而被扣上了“誣告”的罪名,多年的積蓄充當了賠款;並且,一切與繪畫相關的單位、協會都拒絕您的進入,甚至目前您就職於三流雜誌社、今晚參加名人宴會都不能用自己的真名。
然而,您又是那麼溫柔而堅強,當爸爸每次躊躇著是否為生計向現實妥協時,您總是說:“我的藝術夢已經碎了,你的再不能。”然後義無反顧地站在他身後,支持著他;當我問您為什麼不去另一個國家開展繪畫事業時,您總是微笑著對我說:“這樣爸爸的夢想就實現不了了啊,他是日文作家,需要留在這片土地上。”
啊,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夢想,是您教給我的吧。
爸爸媽媽,為了讓我健康地成長,您們不惜去求教育司司長,不惜拿出所有積蓄,要我轉到全神奈川縣最好的貴族小學。我是多麼自私的一個混蛋啊!
有的人的成長需要幾十年的磨礪,有的人的成長卻在一夕之間;而我就在那一夜,徹底地脫胎換骨了!
一周後,我來到了神奈川中心小學二年級三班。
“大家好,我叫秋葉綾香,請多關照。”
“你這麼矮,坐第一排吧。”老師指著前排的一個空座位說。
“老師,我看不清,可不可以,我坐第一排,她坐我這裏?”
好熟悉的聲音,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坐在最後一排都倉朝美那張美麗驕傲、令人厭惡的臉——真是我的噩夢!
“好啊,就按都倉同學說的那樣吧。”這個叫山本的老師還真是偏心到名目張膽。
說實話,從小到大,我一直非常討厭都倉朝美,即使現在——我聽說她已經成了某位有頭有臉的議員的太太——想起她,心裏還是一陣厭惡和反感的痙攣。那次換位子,我也知道她是故意找我麻煩。
然而,那一次,我卻不恨她。
因為最後一排上,原本是她的、現在是我的座位旁邊,那個靠牆角門邊的座位上,一個男生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盡管隻是背影,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紙巾男生?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七歲的時候,我瘋狂地迷上了看書,尤其是童話故事和神話傳說。
這其中,最吸引我的,當屬中國的《西遊記》,和丹麥的《海的女兒》。
前者,是描寫師徒四人為了心中的理想一路過關斬將、曆經千辛萬苦的故事;
後者,講的則是善良的小人魚為了所愛的人的幸福而犧牲了自己的愛情……
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些故事,不僅僅是童話或傳說;
現實生活裏,也有。
“你看看,這部分是你小學時的朋友名單,都請嗎?”中村指著用藍色筆跡寫的那些名字問我。
“我看看……”我勉強打起精神,一個個讀著那些名字,“亜矢子幽蘭、東根彰……”在那個貴族小學,我實在沒有幾位朋友;不過,這幾位倒都是我非常要好的死黨,我用筆畫著勾,“上戶彩……”
我停住了,因為,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中村看著我,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很緊張。
“米林脇川。”我讀著你的名字,喃喃地,像這二十年以來,我心裏一直默念的那樣,像我第一次念你的名字那樣。
“米林脇川。”我念。
原來,這個紙巾男生是有名字的。我看到他作業本封皮上的字跡,很秀麗,好像女孩子寫的呢。
下早課的鈴響了,我啼笑皆非地看著身邊的男生抬起惺忪的睡眼,看到我似乎有些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嗬嗬,以為自己在做夢吧,剛才坐在身邊的還是都倉朝美,怎麼現在成了這個矮小的女生,這個……這個……似乎有些眼熟的女生……
“她是新轉來的,秋葉綾香。”一個甜甜的聲音,溫柔的語氣,是坐在米林前麵的女生。哇!真是漂亮!我吃了一驚。白淨剔透的皮膚,臉頰上淡淡的粉紅色,大大深深的眼睛烏黑歩美,淺淺的笑渦互隱互現……我不禁暗暗讚歎著。她不僅漂亮,而且散發著天使般純潔可愛的氣質。比那個什麼都倉強多了,我心裏說。
“你好,我叫亜矢子歩美,請多指教。”她微笑著,伸出友好的手。
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我便認定,這是一個能做我一輩子朋友的女孩。
“米林同學,作業本放在你桌子上了,昨天的功課我幫你寫完了,記得交哦。”她小小聲地說。
原來那是她的字啊,我恍悟,怎麼,米林的作業是她代寫的嗎?
“知道了。”又趴下去睡。
怎麼連句謝謝也不說,真是不懂禮貌,我不禁為我的新朋友感到不平。
“你不要介意,他就是這個樣子哦。”亜矢子反倒安慰起我來。
鈴……第一節課開始了,然而,身邊的那位,還是沒有起來……
就這樣,我很快便和亜矢子歩美走得很近了。她是個善良的女孩,高我半頭的她一直充當著保護我的角色,事實上,從個性上說,應該是我保護她才對,她那麼纖細柔弱,看到路邊的小狗死掉也會哭上半天,是的,她很愛哭,不過每次隻要東根學長一哄她,她馬上就破涕為笑了。東根學長哄人的花樣總是古靈精怪,像變魔術一樣層出不窮,即使我們都手足無措,他也能想辦法逗她開心。
我對東根學長,始終有如對哥哥一般的好感,也許隻是因為那個晚上他曾經幫我說了句話。我也很願意和他聊天,聽他講那些“NBA”的故事,盡管並不懂,卻喜歡看他講起那些球員時眼睛裏閃爍的光芒。我和歩美也經常看他打球,每次歩美在的時候,他就打得格外起勁。
是的,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八歲的東根彰喜歡七歲的亜矢子歩美。
我通過歩美認識的,除了東根,還有一位,就是安壽學姐。永遠記得見到她的第一天,她手勁好大地捏著我的左臉頰,誇張地叫道:“你就是綾香嗎?好可愛哦!”那一天,我就見識了她的個性——大大咧咧、開朗活潑、誇張搞笑,但是,卻真實親切。我喜歡她。
而我,剪著齊耳的短發,穿著肥大的、不合身的製服,背著厚重的書包,開始了我的苦讀生涯。
那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了,爸爸的歎氣和媽媽的眼淚喚醒了我心底沉睡已久的誌氣和動力,我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瘋狂K書的優等生。我骨子裏的倔強、勇敢、不一般強的自尊心,統統化成了學習的動力,而麵對都倉三番五次地挑釁、山本老師的惺惺作態、眾位少爺小姐的冷眼相看和議論紛紛,我也學會了隱忍——這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我立誌要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學。這種可怕的近乎拚命三郎式的學習讓我在轉到這裏以後的第二次考試就超過了一直是班裏第一名的歩美,成為新的全班第一;而歩美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地向我祝賀,她的高興是真誠的,所以我更感動。
至於你,上課的時間一直在睡覺;下課的時候,有時候去廁所,有時候沒醒,大多的時候是去操場玩一會兒籃球——那時候,你就很喜歡籃球了,隻不過,還沒到迷戀的地步。
如果不是兩個月以後,發生那件事的話……
——我不愛哭,至少,不像別的女孩子,愛當著別人的麵哭,我的眼睛就好像萬裏晴空。
我總是這麼自嘲。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你,一定就是雲,不然,為什麼每次隻要你一飄過,我的眼睛就開始下雨了呢?
是的,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盡管冷漠,仍不會徹底失去偶有的溫情;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雖然籃球是你的愛好,卻還沒有成為你的夢想;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我這個整天埋頭讀書的人和你這個睡神雖然坐同桌,也隻會是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相交的一天……
但是,那件可以被稱為你生命裏最深的陰影的事,在我轉學後兩個月的深秋,發生了……
那一天,你沒有來上課。
很奇怪的預感,總覺得出了什麼事,因為平常盡管你遲到,盡管你來了也不聽課,但是,你還是會來的。
然後,晚上回家,電視台裏播出了這樣的新聞:“日本第七大財團總董事米林雄介先生的太太米林秀美於今天淩晨5點30分被發現在家中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身亡。據悉,米林雄介先生與太太感情一向很好,對於這樁意外他感到震驚和難過,目前拒絕接受一切媒體采訪。同時,今天下午股市收盤時,米林財團旗下的七十五家企業股價均不同程度有所下跌,最高跌幅達到6%……”
什麼?我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七歲的小孩失去母親,會是什麼樣的感受,我隻知道,當我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我抱緊了媽媽,流下了眼淚——我原本以為,在經曆過那個屈辱的晚上以後,倔強的我是不會再流淚了。
——或許,那是我第一次為你流淚。
是為你流淚嗎?我不知道,隻是那一瞬間,覺得心裏特別的疼,特別特別的疼。
第二天上早課的時候,你的座位仍然空空。正當我以為你今天還不會來的時候,你踏著下早課的鈴聲走進了教室。
所有的同學“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你:好奇的、同情的、憐憫的,甚至,還有幸災樂禍的。
我聽見幽蘭小聲地抽泣著,那一刻,我的鼻子也酸酸的,我看著你,慢慢地,從門口走向座位。
出人意料的是,你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眼淚,沒有難過——甚至,沒有表情。你拉開椅子坐下,然後,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臂彎裏。於是,在這個悲傷安靜的時刻,我竟然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zzzzzz……”
那一天,你和平常唯一的不同,是所有的課間都跑出去打籃球,不再睡覺,甚至沒有上廁所。幽蘭一直偷偷地觀察你,然後小聲地對我說:“你看,他怎麼不傷心難過呢?怎麼什麼變化都沒有?是不是傻掉了?”
不對,不是那樣的。你變了,隻是這個變化微小得除了我沒有人發現——我這才驚覺自己平常有多關注你,即使你每天隻是睡覺、吃飯、打球……
變了的,是你的眼神:寒意更重了,更深邃了,還有……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盡管你的眼睛時常被劉海擋住,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在下課時候抱著籃球出去的你淩厲的眼神——不一樣了。
原來,你的成長,也在一夕之間。
放學以後,你依然留在操場上打籃球,我也依然坐在教室裏自習。隻是以前每一天你都走得比我早,而那天當我收拾書包準備回家的時候,我還能聽到操場上籃球拍擊的聲音。
我知道,像我當初找到刻苦學習的動力一樣,你也找到了激發你內心對籃球的熱愛的動力。盡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直覺告訴我,那和你媽媽的自殺,有著直接關係。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晨讀——我已經在自學高年級的課程了,然而走進學校,我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籃球拍擊的聲音。我吃驚地跑進操場,偌大的操場空空蕩蕩,你孤獨的身影正追逐著籃球,奔跑,躍起,騰空……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看傻了。
那是我小小的心靈裏第一次模糊地了解所謂“帥”的概念。
你回轉身子,用胳臂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看見站在遠處的我,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後,依然旁若無人地回身繼續練球,專注而堅定。
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流淚了,因為,我深深地感覺到,在我們的身上,有一種東西是共同的,那就是——為了夢想,執著追求、不懈努力的精神。
——我一直以為,你的世界裏隻有籃球,不涉及愛情,你也一直以為,我的世界裏隻有學習,與愛情無關;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想起那些往事的點點滴滴,才發現,不是我們不懂愛情,而是我們沒懂對方的表達方式。
“米林脇川。”我念著你的名字,竭力控製著聲音的平靜,“不要請他了吧,他是名人不會來的。”
中村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長氣,表示讚同:“是啊,人一出名就忙了,小學同學的婚禮,應該是不會抽時間參加的。”
其實,中村隻是順著我的話說而已,但不知是我太過敏感,還是他一提到你語氣就不免有幾分酸酸的味道,總之,他的話讓我聽了十分不舒服,不禁反駁他到:“不是這樣的……”
我受不了,受不了任何人攻擊你,哪怕隻是聽到有人批評你,我也總是忍不住上前理論。
嗬嗬,這個奇怪的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養成的呢?大概是……我記得是……
九歲那一年吧。
在神奈川中心小學的兩年裏,我已經習慣了被都倉朝美欺負。經常是在下課的時候,她跑過來找我麻煩,做鬼臉、罵髒話、往我的桌屜裏塞毛毛蟲、在我的身上貼亂七八糟的紙條……這都算是輕的;如果心情不好,她還會揪頭發、吐口水,甚至帶著幾個女生掀我桌子、翻我書包……所有的這一切,我都咬牙忍著,沒有一句抱怨,因為我知道,她輕易說一句話就可以讓校長把我從這個學校開除,那麼,爸爸媽媽的苦心就全白費了。
幸運的是歩美常常在我身邊。因為亜矢子家在日本的勢力非同一般,都倉對她也有三分敬畏,看到她和我在一起,也就隻是狠狠瞪我幾眼罷了。歩美也明白這一點,所以課間有事沒事都拉著我聊天,其實是為了保護我。也正是因為這樣,自小,我對歩美,便有一份感動和感激混雜的心理。在我心中,她一半是朋友,一半是恩人。
不幸的是,歩美雖然高我半頭,卻自小體弱多病,一個月中總有幾天請病假不來,每到這時候,都倉就把她積攢多日的怒氣一股腦發泄出來,把我修理得很慘。最讓我痛苦的,不是皮肉的疼痛,而是她在全班同學麵前羞辱我而我卻不能反擊的無可奈何,是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無視她的惡行的孤立無援,是每一次自尊心都被撕成碎片的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