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1 / 3)

恍恍惚惚的,歐陽崇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淡漠陰晦的傍晚。凜凜寒風中,墓地周圍枯黃的野草抽搐著拚命掙紮,稀落的幾棵梧桐樹的葉子凋零的精光,露出枯瘦嶙峋的枝杈,像一隻隻向天空伸展抓撓的爪子。

外波羸瘦的身影就貯在歐陽崇的背後,雙手扶在歐陽崇小小的肩膀上,神情木然,紅通通的眼眶裏早教淚水濾盡了亮光。外公直挺挺的站著,一任秋風扯拽他花白的頭發和胡子,臉上的皺紋宛若用刀刻的一樣僵硬。小姨薑秋嫻將頭倚在外公的肩上,嗚嗚咽咽的哭著。父親歐陽風語深深的垂著頭,默默無語。歐陽崇身後黑壓壓的立了一大堆的親朋好友,個個神色陰鬱沉肅。

歐陽崇怔怔的瞅著,眼淚積滿了眼眶,隻見得一團黑影七手八腳的忙亂著。等淚水捺不住“撲簌簌”直往下滾落了,終於看清了:母親正被緩緩的往墓穴裏推進。歐陽崇心裏一顫,從癡鈍中醒過來,一頭撲上去,雙手死死的扣住墓口,一個絕望的念頭在心上縈徊——“再也看不到媽媽了,以後該怎麼辦!”一麵淚水便漣漣的從腮幫子淌了下來。直哭得昏天慘地的,眾人又是哄騙,又是拉拽,一個個被他“媽媽”、“媽媽”叫得心頭一陣陣的酸向,也止不住的流下熱淚來。小姨上前,一把緊緊的摟住歐陽崇,哽著嗓子安慰道:“乖,不哭了,媽媽睡了,別吵醒她……。”自己一邊勸,一邊哭得更厲害了。最後,聲咽氣堵,話都說不出來了。眾人乘機趕緊將墓門封上。

“當”的一聲,看到墓門合上了,歐陽崇先是渾身一抖,然後在小姨懷裏歇斯底裏地又踢又踹,連抓帶打,直著脖子嚎啕大哭起來,小姨隻是一味的牢牢的抱住。

他漸漸的累了,倦了,歪在小姨的懷裏便沉沉的睡去了。不時,小身子還一顫一顫的發出抽抽咽咽的聲音,大家以為他醒了,一覷,原來是被魘住了,在睡夢裏傷心呢!外婆緩緩的走上來,將歐陽崇接到懷裏,輕輕的撫著,在晚秋的陰風裏老淚縱橫……

風語溫藹的笑了笑,慢慢的靠近,歐陽崇的眼光透過那駭人的黑影,仿佛又看到了母親用那隻瘦弱的手顫抖地揪住父親的領口,哆嗦著幹燥慘白的雙唇,咬著牙擠出幾字來:“恨……恨啊……。”一句話未完,便喘成一處,冷汗涔涔,雙手陡然一鬆,眼睛就閉上了……

看著那雙手撲天蓋地的罩過來,歐陽崇惶惴不安的往後退卻。不料,一腳踏空,沿著犖確的山路像轂轆一樣滾了下去。直撞到一塊岩石才停了下來,但聽到“咯的”一聲脆響,胸口便傳來一陣錐心的劇痛。接著就聽到山巔上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尖厲的笑聲……

“痛”歐陽崇不覺哼出了聲,徐徐啟開眼睛一看,還在屋裏。此時天色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院子的燈光灑進來,代替了夕陽的餘輝。雖然是夢,可胸口的痛向在醒來後仍是那樣的真切,喉頭分明有股苦澀的味道,額頭上也沁了一層冷汗。

整個寨子依了一條蜿蜒的小河而築,兩岸林木繁翳。一年四季,房子都掩映其中,偶一兩處露出竹簷,呈現木壁。陽春三月就更好看了,山花漫漫,自河邊一直延伸到山巔,若鋪了一條錦織的地毯。連河麵俱被落花飛絮封實了,隻有當魚兒浮上水唼喋飄紅的時候,才見得一點兒水影。岸邊卻仍是落英繽紛,鋪天蓋地的花雨足足要下好幾天才暫歇憩了。

此刻,河水澄澈幽碧,像一塊凝潤的玉脂。清淺的河段,可以明晰的看到河底布滿了潔白滋潤的石子。也許是太古時代就已倒下的幾株樹幹靜寂的眠臥在水裏,透著安詳而悠遠的神韻。連接兩岸的是一條條近兩米寬的木板橋,人一走過去,它便“吱吱呀呀”的唱起啞瑟蒼涼的歌謠。這樣的橋幾百米就有一座。到了中午,雨絲悄無聲息的降臨,款款的飛舞,如煙霧一樣柔柔的擁抱住整個山寨,呈現出一派霏微的光景。

剛剛下了飛機,歐陽崇又坐上出租車。花了三小時的車程才臨近了姨夫的村寨。當汽車駛離市區後,原野氣息漸次盎然,草綠、橙黃、幽藍……五彩斑斕的風光迎著雙眸撞過來,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在向村寨移近的過程中,原來豆大的山峰愈來愈魁偉,及至麵前——它竟如此的崔巍雄壯!一股淩厲、遒勁氣勢壓將過來。這攝人心魄的力量讓歐陽崇對自然由衷的敬畏。

那樣的景致已經讓歐陽崇搜索枯腸也難以形容其萬一的美妙。如今,對了這寨中的仙境,他隻有興歎驚奇的份了,真叫人自卑!

“莫離殤這個笨蛋,居然不來……哎……又一條!”

下午四點左右,天氣就雨霽雲開了。風語忙著料理事務,歐陽崇和良秀在寨裏朋友的引領下溜到後寨的一條小溪裏去抓魚。

如果說前麵那條河像一位溫婉的少婦,那麼,這條小溪就堪稱活潑的少女了。溪麵隻有一米來寬,溪水順著地勢錚錚琮琮的往下遊奔去,撲在露出水麵的石脊上,盛開出一朵朵的白花。許多調皮的小魚兒溯流而上,給了歐陽崇等下手的機會。

眼看歐陽崇瓶子裏魚影綽綽,自已的卻稀稀朗朗,良秀於是抱怨道:“太過份了!老天爺重男輕女。”歐陽崇得意道:“讓了你,你也是抓不到的。與其叫它跑了,還不如讓我來抓!”“你等著吧!”良秀抿著嘴,唇邊沁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最後,幾個小夥伴圍在一起清點戰利品。良秀卻辟手將歐陽崇的瓶子奪了過來,放在自已身邊,揚起臉,得意道:“哼!這叫倒轉乾坤!”說罷,“哈哈”朗聲大笑起來,歐陽崇猝不及防,扯著鬢角,“這殺千刀的……!”

幾個小夥伴把魚兒放了,又緣著山路向上走,爬上一塊平滑的山岩,發現前邊有一塊坡地,光線豁然開朗,繁密的樹林在這裏鬆開,仿佛開了一扇天窗。晶晶然的陽光從“天窗”流瀉進來,澆在坡上的一座小茅屋上。小茅屋矮小但很結實,土夯的牆體被歲月所剝蝕,像寨裏老人長滿粗繭的手一樣,軟厚溫暖。小茅屋的側前方立著二棵不知名的果樹,樹上掛滿了紅通通的果子,在陽光下,亮澤又滋潤,讓人垂涎欲滴。這時,一個戴黑框眼鏡、麵龐白淨、西裝革履的年青人健步從山上走了下來。幾個山裏的孩子向他呼喚:“阿生哥!幫我們摘下果子吧!”“沒空!”阿生哥不耐煩的揮手,冷笑一聲,用英語道:“笨蛋!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歐陽崇和良秀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幾個山裏的孩子嘟著嘴,失落的埋怨道:“阿生哥沒出去念書之前,不是這樣的!”良秀四麵環顧一下,眼前一亮,笑道:“那兒不是倚了根長棍子嗎!”夥伴們便拿了它滿樹混攪,果實如雨點般砸落下來,眾人撿之不迭……

突然,一個小夥伴指著西邊的山頭嚷:“快看,好漂亮的夕陽。”歐陽崇舉目望去,果見霞彩縱橫恣肆,如風中馳驟的駿馬飛揚的鬃毛,熊熊烈烈。一會兒,漸漸凝稠,宛然從胸口淌出的鮮血,在天邊彌漫,每個人的臉上都鍍著一層朦朧的光霧……

吃過晚飯後,風語帶歐陽崇到外婆的住處問安。

小姨薑秋嫻的婚禮三天後才舉行,按當地習俗準新娘和準新郎異屋而居。

外婆也被接來了,腿腳不便,幾乎不到外麵走動的。所以歐陽崇到現在才得以見到外婆。一進門,外婆就一把將歐陽崇摟在懷裏,問道:“有沒有想外婆啊?”問罷,禁不住唏噓起來。歐陽崇鼻子一酸,眼角一潮,險得也要哭出來了,但礙著父親在身邊,隻得強製住了,喉中哽咽道:“想!”外婆愛撫一回,歎息一回,又牽扯出歐陽崇的母親來。歐陽崇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斷斷連連的直摔下來。秋嫻含淚和風語一齊說些寬慰的話,外婆才漸漸地止了悲傷。之後,又談論起未來姨夫,說了些快樂的話題。然後,收拾一下,俱各去睡了。

未來姨夫,歐陽崇在今天早上就見過了。那時,是他和村長一起到村口去接他們的。歐陽崇細心觀察他。未來姨夫古銅色的皮膚,濃眉大眼,一口潔白的牙齒,個子不是很高。架了一副銀邊眼鏡,渾身散發著淳樸質實的自然氣息,宛若一陣勁爽山風。談吐中,又很有些儒雅的氣質。聽小姨說是農林大學的碩士生。

歐陽崇到了家門口,拎著行李,在門口躑躅著要不要立即進去。幾翻下定了決心,但當手將觸到門鈴的時刻,又觸電似的收了回來。恰巧,小芸出來倒垃圾,一頭撞見,趕緊撂了垃圾,拉了歐陽崇一邊往裏走,一邊大聲嚷嚷道:“市長,小仲回來了!小仲回來了!”歐陽崇此時,十分懊悔,因為今天是禮拜天,父親照例在家!他的心“突突”的狂跳著,一任小芸拉拖著,神情木木的。

風語坐在書房裏,樓下鬧烘烘的,隱約聽到說是歐陽崇回來了。凝神聽真切了,就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下跑,等到了樓梯轉口處,卻又馬上刹住腳步,換了沉穩緩慢的步伐,一步一步威嚴地踱下去,一壁冷笑道:“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永遠都不回來了呢!”歐陽崇自覺理虧,埋頭不語。梅姨在一旁轉還,道:“歐陽崇剛回來,也累了。先把行李放下吧!”風語伸手阻止,“你別動,就站在那兒。跟我說說,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歐陽崇此時有些不高興了,心虛愧欠的感覺慢慢變淡,抵觸悖逆的情緒益漸激昂,但還盡力忍耐著。風語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又捺滅了,用手指“咯咯”地叩著荼幾,高聲道:“你去看看,有哪個有教養的孩子對父母不辭而別,自已跑出去鬼混的,啊!你自己說說!”歐陽崇盡量擺出平靜合作的表情,道:“我並沒有不辭而別,早在我決定去打工的前兩天,我就跟你說了。更何況,我也不是出去鬼混……”“打工!”風語暴戾地斬斷歐陽崇的話,“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叫你養家糊口嗎?我歐陽風語再怎麼也不至於如此不濟,連個家都養不起,要你替我分擔!”

“我沒說養家,我隻是想出去曆練曆練……”

“曆練?”風語冷笑一聲,道:“別說這麼堂皇的話。笑死人了,考出這樣的成績還曆練!你曆練出什麼本事來了——曆練出大逆不孝來了嗎?”歐陽崇見自己的克製涵養並沒半點作用,反升了他的氣焰,實在惱火,忍無可忍,反擊道:“夠了!無論怎麼樣,你從來沒有滿意過。考好了,你說什麼——誰知道,是不是自己作的;考壞了呢——廢物!你這樣死命的作踐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你……”

“你給我滾出去!”風語“呼”地站起來,厲聲斥喝道。

“快給你爹跪下,求他原諒。”何老頭站在陰暗的角落裏,臉上一抹詭異的微笑,興災樂禍地“勸”到。

“我才不會跪求一份親情呢!作為一個父親,連兒子起碼的尊嚴都要剝奪,算什麼父親!既然,他不能給我尊嚴,那我也沒有必要認他作父親!”

“你給我滾!”風語氣得全身直哆嗦。

梅姨趕緊上前,拉著歐陽崇往樓上去。一邊勸道:“話何必說那麼絕呢!都是一家人嘛!”歐陽崇還拗著不動,聽了梅姨最後一句,噙在眼裏的淚水“刷”地滾滾而下,看門的秦叔也進來解勸,何老頭原站著不動。這時也上前盡義務,不冷不熱說了一句:“算了吧。”梅姨秋小芸兩人生拉硬扯將歐陽崇“搬”到了自己房間裏去了。

“哎,太陽真是爆烈啊!”黃月凱眯眼,覷覷強烈的太陽,抱怨道。本來,工廠裏全用吊機提拉水泥管的,偏偏這時候,又壞了兩輛吊車。正在趕工,沒辦法隻好加錢讓工人去扛。黃月凱聽說工資是平常的3倍,欣然報名。

可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當他抱起一根水泥管時,心裏暗暗吃驚:“竟然這麼沉!”扛著走不了幾步,便吃不住了,隻得停下來“呼哧,呼哧”的直喘氣。一邊看熱鬧的幾個民工,嘲笑道:“哈哈,沒這個本事,就別攬這個活。一個小屁孩,也想搬的動?”月凱一聽,強脾氣頂了上來,憋紅了臉,將一根柱子重又扛在了肩上,搖搖晃晃地朝裝載車挪去。挨到了車邊,月凱鼓足了力氣,用力一挺,柱子“咣當”的落在了車板上。幾個圍觀的工人揚起手,但還沒來得及鼓掌,便個個麵如土色,尖叫道:“快跑!”月凱不明所以,愣在了那裏。馬上就聽到背後“咯噔”、“咯噔”的響聲,回頭一看,原來堆疊的柱子,這會兒全都鬆塌,滾了下來。月凱趕緊拔腿就跑。一根柱子豎著倒了過來,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後腦勺上,月凱隻覺腦袋裏“轟”了一聲,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剛剛,婉晴還在家裏做練習,突然手機鈴響了。一看來電,還以為是黃月凱打來的。喜孜孜的接了起來,竟然得了這個驚心動魄的噩耗。人一下子呆了,手機從手裏滑落,“叭”的一聲響,她一恍神,恢複了意識,奔出房間朝樓下瘋狂跑去。母親大為奇怪:“這丫頭又怎麼了?”婉晴一邊跑,一邊用手在臉上胡亂抹著湧溢而出的淚水,腦子裏一片空白,雙腿都虛軟了,隻是憑著一股莫名的力量,機械的跑著。

“咚”婉晴癱跪在爺爺奶奶麵前,埋頭泣不成聲。奶奶等不明所以,顫顫巍巍的將她扶起來,忙問發生了什麼事。婉晴悲慟難忍,又哭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吞吞吐吐道:“月凱出事了!”爺爺奶奶仿佛遭了晴天霹靂,登時懵了,僵立在那裏,半天不響……

到了急症室門外,奶奶痛不欲生,趴在牆上,呼天搶地,涕泗交流。爺爺老淚縱橫,抽抽抖抖將拐棍“篤篤”的跺著地麵,重複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婉晴見狀,勾引出無盡的悲傷,也淚眼婆娑起來。

此時,工廠的老板已經在急症室外候了半天,他抱拳搓掌,來回踱步,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掉,白襯衫都濕透了。神色十分張皇,焦燥。他見來的全是老弱病衰,便問婉晴:“他父母呢?”婉晴含悲將月凱的身世說了。老板的麵色愈加沉重了,眼眶裏淚光閃閃,他激動的握住爺爺的手,“老先生,您放心,我會盡我所能的救治他的!”奶奶此刻疲累的倚在婉晴身上,聳動肩膀,嗚嗚抽泣,婉晴忍情勸釋。

一會兒,一中的校長和曾經的班主任——慕容新欣等都來了。老板這時唏噓起來:“我現在才知道,他就是一中的黃月凱!我還常拿他的事例去教育我兒子,沒想到,我卻一手毀了他的榜樣!如果早知道,我也不會讓他到工地上去幹累活了!”一邊說,眼淚一邊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

校長撫順長歎道:“多好的一個孩子!”班主任紅著眼睛,一通通的給曾經的同學打電話,同學們再互相轉告。不一會兒,除了商軒良,所有的高中同學幾乎全部都到了。

良秀和水柔一見婉晴,上前一把攬住了她。婉晴再也抑忍不住,任憑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流泄出來,靠在良秀肩上,嚎啕大哭起來。良秀默默淌著眼淚,輕輕的拍她的肩膀,啞聲道:“不要哭了,會好起來的。”水柔抓著她的手,一隻手掩著嘴,也哭得不能自己。

初中的同學也一撥一撥的陸續來了。歐陽崇和離殤喘籲籲的跑到急症室時,見走廊上摩肩接踵都是人,有路過的病人,也有病人的親屬……他們聽了月凱的事,都聚在這裏殷切的守望著,虔誠的祈禱著。見到這樣莊嚴肅穆的場麵,離殤和歐陽崇打消了擠進去的念頭,靜靜和大家一起等待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指示燈滅了,幾名醫生從裏麵疲憊的走了出來。大家立刻圍上前,醫生們微微搖了搖頭,眼神充斥著無奈,垂頭喪氣的穿過人群,走了出去。爺爺奶奶還要問怎麼了,不過從醫生絕望的眼神裏讀出確鑿的信息後,奶奶當場便暈厥了過去。爺爺捶胸頓足,嘶啞著喉嚨哭個不住。眾人手忙腳亂,又是哄又是勸……

“媽媽、爸爸!”

黃月凱跌跌撞撞的摸出一段漆黑的隧道,在路的盡頭,忽然現出一團白光,逼射得令他睜不開眼睛。

片刻,才緩過來,漸漸適應。朦朧中,父母就站在那片光暈正中。

“來。”

母親和父親慈藹的招手。黃月凱奔到他們麵前,跪倒在地,抱著兩人的腿,委屈的哭了起來。父親摩著他的頭,深沉的歎氣。

“如果……如果不逞強……”

月凱哽咽難言,使勁的搖頭,示意他們別說了……

婉晴“呼”的奪門而進,直撲倒在月凱床前。黃月凱微張著雙眼,尚有一絲氣息,此刻見了她,淒瑟的一笑,一隻手哆嗦著向她的臉龐伸去,在距婉晴的臉僅一發之頃的位置,卻手勢一沉,摔在了床單上,臉頰滑下兩行清淚,瞳仁裏的光便濾盡了。

這時,病床周圍已圍了一圈的人,婉晴並不哭泣,眼睛隻是怔怔的,嘴裏喃喃念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良秀和水柔見她這副情狀,不知如何是好,以為她瘋了,搖著她的身子,哭道:“婉晴,你別嚇我們啊!”顫著嗓子又哭了起來。班主任走過來,緩緩蹲下身子,摸著她的頭,沙著嗓子說:“沒有,一切還沒完。他在這裏繼續活著,”班主任用手重重的撞著胸膛,“永遠不會完結的!”說罷,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婉晴突然抓住老師的肩膀,神情木然,道:“老師,不要笑了,好苦啊!”老師卻依然笑著:“會好的……我們祝福他一路走好。”

白婉晴回轉過頭,見月凱安詳的躺在床上,黝黑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剛毅的抿著,——麵目如生。“他隻是睡著了。”婉晴幻想著,可瞬息又省悟過來——他真的走了!心絞痛的都麻痹了,癡鈍的再流不出一滴淚來。良秀和水柔等在腦海裏一幕幕浮現他的音容笑貌,淚水又無聲的溢了出來。

工廠老板“咚”得跪倒在月凱的床前,聲淚俱下,“我對不起你!我向你發誓,以後爺爺奶奶就由我來贍養了,你安心的走吧!”說完,膝行到爺爺奶奶麵前,伏身又磕了三個響頭,爺爺奶奶猶自嗚嗚飲泣,班主任上前將他扶起來。老板馬上囑咐秘書:“回去,叫他們都別搬了,一律用吊車去吊!”秘書應聲而去。

斜陽順著長滿青苔的圍牆往上爬,等爬到窗台上時,正好清脆的鈴聲就響起來了。一會兒,就看到孩子們從教室裏魚貫而出,嘴裏歡快的呼喊:“哦!放學囉!”然後和要好的朋友互相擊掌,以示慶祝。

一個漂亮的男孩兒麵色沉鬱的嘀咕道:“又要回家了!”滯滯的踱到天井中央的那棵傘狀的大樹下時,他用他那憂傷的眼神透過葉子中間的縫隙去看那憔悴的夕陽。

今天,眼眸子裏的傷感似乎更加的深厚了……

走到校門口,還要經過一條被花木所環擁的小路。

在幽靜的小道上,那個小男孩兒單肩背了書包踽踽獨行,小逕兩邊林木森森,香草茵茵,隨了微風依依嫋嫋,在殘陽的拂照下,蒙上一層薄薄的霧靄。小男孩控著頭,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歐陽崇!”

“嗯?”

小男孩兒住了腳步,四下張望。這時一個清新雋秀的女孩兒從道旁的花樹下鑽了出來,背著雙手,盈盈的走到他的麵前。看到她又黑又長微微翹起的荷毛,歐陽崇瞬息眉舒眼笑,且喜且驚,用頗為失態的聲調叫到:“向荷!”向荷璨然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精致的紙盒子,鄭重其事的遞交給歐陽崇:“送給你的!本來想在昨天生日晚會上交給你的,可是人太多,而且你很早就走了。”歐陽崇開心問:“可以看一下嘛?”

“嗯。”

原來是一座剔透玲瓏的玻璃屋,用藍瑩瑩的玻璃粘製而成的。在夕陽中泛出迷離的光芒。

“好漂亮啊!真希望我們能住在裏麵!”

“嗯,”向荷點頭道:“我早料到你會喜歡它的。”

歐陽崇先是歎賞,眼神漸漸的卻僵住了,呆了一會兒,眉頭不由緊鎖起來——“可惜……明天就走嗎?”

“是啊,明天早上10點的機票。”

“可是,我卻沒有禮物送給你。”歐陽崇紅著臉顯出十分難堪的表情。

“沒有關係啊。以後補送吧。”

歐陽崇突然福至心靈,“那麼,我送你藍天吧!”向荷抬頭,望著澄澈碧藍的天空,莞爾一笑:“好大方啊,那麼,明年,我送你白雲吧!”歐陽崇也笑了,下意識的摟緊了懷裏的玻璃屋。到走近一步,附在向荷耳朵上,悄聲說:“我把我媽媽送我的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你——‘平平安安’!”向荷一聽,垂下眼瞼,像蓮花一樣明淨滋潤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紅暈來。過了一會兒,恢複了臉色,坦朗的笑著,輕聲道:“你也要‘平平安安’啊!”

靜靜的小道上,兩個小夥伴“嗤嗤”的笑聲和著春風在香花綠草中輕輕的搖曳……

歐陽崇家和向荷家的淵源還得從十幾年前說起。那時候,歐陽崇的外公還健在,並且擔著市文化局局長的職務。歐陽崇的爺爺奶奶早早的就過世了,於是一家人都住在外公家。向荷的父親向生是外公的得力下屬,又和歐陽崇的父親歐陽風語相厚,因此兩家人貼鄰而居,其樂融融,好似一家人一般。

歐陽崇的母親薑秋慧比向荷的母親紀淑玲早懷孕了一個月,可是向荷因為早產,反而大了歐陽崇三天。

兩家人茶餘飯後最重要的娛樂便是抱了孩子坐到院子裏,幸福的端詳品讚。隔壁一個婦產科男醫師李袞貪慕歐陽崇外公的名勢,時時過來巴結獻媚。他細細的打量著歐陽崇,未幾,臉上堆上一團笑容道:“薑局長,令孫好秀氣啊!你看那雙眼睛,水汪汪的,跟令媛簡直一個模版印出來的,像兩顆寶石一樣。鼻子嘛,現在還看不全,不過,依我十幾年的經驗,卻是有些眉目的,將來一定像歐陽先生一樣又高又挺。”

薑局長撚著胡子,嗬嗬笑道:“可惜了,‘直鼻方口’,他獨得了‘直鼻’,卻生了一張‘櫻桃小口’,這全是小慧的過錯。”說得眾人“哄”的都笑了。秋慧正在逗著小歐陽崇,聽了這話,用臉輕輕的摩著歐陽崇的小臉蛋,笑道:“乖哦!聽話,長大後不理那個老頭子!”

相對於其他人眾星拱月般的愛護,父親歐陽風語對這個兒子卻總是不讚一詞,反而經常的褒揚向荷:“我還是覺得女兒好些,向生兄,好大福氣!生了這麼個纖眉大眼的可愛女兒。真是羨煞某人了。”紀淑玲幸福的謙遜道:“那裏,怎麼比得上您家公子呢。”

這時,李醫師眼珠一輪,眉花眼笑道:“我有個好主意,不如代他們兩個‘指腹為婚’,如何?”薑局長心裏雖然十分高興這樣,但權度一回,捋著胡子審慎道;“現在不興這個了,如今講究的是自由。他兩個還小,等長大些,看看彼此的光景再說。”

向荷雖然隻比歐陽崇先誕了三天,卻顯得乖巧懂事的多,兩人一外玩耍的時候,總是和氣融洽的。偶爾遇到歐陽崇任情縱意,向荷總能禮讓、包容。倆人從幼兒園開始直到現在都是同班同學,正經的情同手足。現在熱喇喇的突然說要遠別,如何不難過。

歐陽崇愀然不樂的回到家裏。將向荷的禮物放置到書架上的時候,隨意一瞥,不期看到五座色彩斑斕的玻璃房子,目光便慢慢的凝住了,眼前一片朦朧——“媽媽”!

一時,不堪往事,曆曆分明,新愁舊恨擁上心頭,他趴在桌子上嗚嗚的啜泣起來。此刻夕陽把窗外的天空渲染的一派通紅,昏濁倦懶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慷散的趴在地板上,桌子上……,把房間裏一切餘設都拉了長長的黑影,蕭條淒涼的意味升騰漫溢開來……

房門“喳”的一聲打開,一個身影閃進來,“叭”的將燈開亮了,歐陽崇驚恐的望過去,原來是梅姨。

“怎麼不開燈?”梅姨走上前來,關切的問。梅姨是歐陽崇家的老保姆了,從歐陽崇的母親在世一直做到現在,大約也有七、八年的時間了。

歐陽崇長長的抒了口氣,利索的將被淚水浸透的書本蓋住,蒼然笑道:“沒什麼,做作業困了,睡了一會……嗯,爸……回來了沒有?”,“還沒,他電話來說今晚有事不用準備他的晚飯了,”梅姨頓了頓,笑道,“如果他知道你在瞌睡,哼!哼!又該打屁股了。”一句話觸痛了歐陽崇的神經,慘然笑了笑,不作回答。梅姨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哎喲,已經6點多了,快收拾下樓吃飯吧。”說著,拉了歐陽崇的手下樓去了。

“林教授來了。”秘書打門進來稟告,風語點點頭,起身出門恭迎。林教授是省立醫院的老資曆醫生,兩鬢斑駁,帶一副老花鏡,穿了一套米黃色的西服,身上一團儒和之氣。風語請他入座,斟了茶,雙手奉上,詢問:“小兒的身體狀況如何?”林教授連忙接了茶,笑道;“一切都很正常,並沒有病變的跡象。這種病遺傳的幾率不大,後天的影響才是關健。隻要‘獨活寄生湯’用之不輟,大可以放心。”風語眉頭方一鬆,旋又蹙緊,“嗯,您看他胸肋再造的手術是否可以做了?”林教授審慎道;“抱歉,現在的技術還沒有那麼發達,當下他正處於生長發育階段,做金屬肋骨怕不很適宜。隻好等他長大後再商酌了,這段時間盡量避免激烈運動就可以了。”

風語沉吟了一會兒,眉頭才稍稍平舒下來,但心間一股愁悶卻籠聚不散。送走了林教授後,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仰頭望著天發板,重重吐了一口氣,喃喃的喚道——“小慧”。眼神便開始迷離了,片刻,臉上就浮顯出陶醉的神態。

回到書房,風語剛坐穩,傭人就來報告“太太打電話來了。”,“知道了!”風語隻得起身去接。

如今的這位太太姓葉名籟湘,是本市豪富葉來富的妹妹。葉籟湘和薑秋慧在大學的時候曾是無話不談的密友,情同姐妹。但自從得知秋慧有意歐陽風語後,便與秋慧疏遠了,緣故是她也喜歡上了歐陽風語。在大學校園裏葉籟湘也算得巾幗隊伍裏的風流人物。與薑秋慧的溫柔婉約相形,她則顯得更加的精明幹練。但最後風語在左右搖擺了一陣,還是選擇了秋慧。

但兩人依舊藕斷絲連,薑秋慧本來就孱弱多病,加之無意把握了二人苟合的證據,怨怒相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過了一年,葉籟湘帶著二歲的女兒歐陽夏雪入住歐陽崇家。別人猶可,秋慧的妹妹秋嫻堅決反對。風語先還一意孤行,末了,秋嫻隻淡淡的說了一句:“姐姐臨終前的話,你不會現在就忘記了吧——‘在歐陽崇的身上贖罪’!你贖完罪了嗎?”風語仍猶豫不定,及過了一段時間,發現葉籟湘對歐陽崇漸漸地露出了晚娘的麵目,才費盡了周折,將女兒夏雪送入本市高級私立學校,借口孩子需要人照顧讓葉籟湘搬了出去。從此,雖是一家人,卻異地而居,隻在逢年過節才偶爾聚一兩次。

每次與父親同桌用餐,歐陽崇總是懍懍栗栗,耳朵、眼睛全副戒備,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小心翼翼,不敢有絲豪的差池。一頓飯下來,簡直如坐針氈,渾身難受。於是煉就了一套快而穩的用餐方式。

今天早上,三下五除二的吃完飯,向父親怯怯的告了退。然後,一陣風的刮出了大門。

一進校門,歐陽崇直呼“見鬼”。原來是同班同學習富誌和何二寶正迎麵走過來。這兩個人生得形態迥異。何二寶體格細長、皮膚暗黑、尖嘴猴腮的,留一頭雜蓬蓬的像一堆亂草的頭發,蓋住了半邊臉,卻將一側臉上一顆豆大的黑痣顯著的擺放著,供人瞻仰。習富誌五短身材,卻膀大腰圓,肥白軟嫩。生得暴眼虯眉,一臉橫肉,頭發都剃光了,腦殼光溜溜的閃著青光。二人臭味相投,平日裏無時不勾搭在一起,專擅於尋釁滋事,違規犯紀。

習富誌仗著父親習第一的財勢,更是無法無天。何二寶家境寒窘,一心一計的以為投靠了習富誌便會“吃穿不愁”於是使出渾身懈數來奉承討好,並助紂為虐。學校裏的同學沒有不懼恨的,暗地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叫“黑白無常”。

這會兒,倆人叼著牙簽,敞著衣領,搖頭晃腦,東顛西倒的逛了過來。一眼瞥見歐陽崇,“嗨”輕佻的揚了揚手,陰陽怪調的嚷嚷道:“喲,歐陽大少爺啊!真是早啊!”歐陽崇眼皮一翻,鼻子裏噴出一團冷氣,繃莫了臉快步越過倆人,心裏咒罵:“滾開,王八蛋!”倆人得意的瞅著歐陽崇的背影呲牙咧嘴的一陣怪笑。

“笑個鬼!”歐陽崇轉了彎,回頭衝一棵樹低聲的罵了一句。又走幾步,就聽到“噔噔……”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一味宜人的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的味道,不言而喻是——水良秀的了。

“長得真不錯。”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在背後嘰嘰咕咕的咬耳朵,“皮膚跟雪一樣白,腰也很細哦,嘿嘿……。”

“歐陽崇,你都不等我!”

良秀歡蹦亂跳的趕到歐陽崇身邊,嘟著嘴抱怨道。

歐陽崇挑起眉毛,深呼吸,皮笑肉不笑似的麵向她,“等你做什麼!”良秀扭鼻子,作鬼臉道:“等我揍你呀!”

歐陽崇笑道:“蝸牛都比你快。”良秀點頭道:“是啊!我承認,你確實比我快。”歐陽崇回應不出隻好笑。

“哦!”良秀突然氣色嚴重,神秘兮兮道:“我想起一件大事!”

“什麼事?”歐陽崇緊張的問。良秀用手把臉上的表情搓回常態,懶洋洋道:“今天是星期三。”

歐陽崇望著她,哭笑不得,忽然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垂頭喪氣的呢?同學!”良秀睜著一雙黑晶晶的大眼睛瞅著他,臉上依戀著剛才的笑意。

“哎,煩死人了,都快期末考了吧!我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我在想,找誰替我收屍呢?”

“嗯……這事你放心,有我呢!不會讓你橫屍街頭的。”

歐陽崇拿手扣了扣她的額頭:“沒良心的,就不懂得安慰一下,淨說廢話!”

“好痛!你竟敢虐待我……。”

“野生動物保護法裏麵有保護‘豬’的嗎?嗬嗬……。”

良秀跳起來抗議,然後又笑著說:“我勸你啊,少操些心吧!你看莫離殤,打我認識他開始,他就沒有一天不遲到的,人家從不煩惱。”

“我可比不了他,考個60分都能跳一層樓高。”

剛一跨進教室,上課鈴聲便響起來了,兩人不由相視而笑,各歸其位。等了一會兒,班主任如期而至。班主任是個既高且瘦、斯文的淨的中年男人,兼任語文教師。他用炯炯目光滿座巡視一周後,喟然長歎,才要開口訓話,門口就傳來了兩聲軟粘的“報告”,扭頭看到習富誌和何二寶兩個神情慷散的倚在門框上,四條腿抽筋似的抖顫著。

“進來吧。”班主任無可奈何的命令道。

“謝謝慕容—新—儒老師!”兩人撇了嘴,扯著嗓子有氣無力的高叫著,踱回座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