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並沒有理會。大嬸跑到駕駛室邊,大聲對司機述說我的經過,目的也讓車裏的人聽見。車門開了。連門口的台階也站滿了人,幾乎沒有插足的餘地。又是這位大嬸,她咋咋乎乎、不依不饒地,用手去撥弄乘客的小腿肚,說:
“往後站站,往後站站,就一個小孩子,大家擠一擠,再擠一擠,隻上一個小孩子。”
“是啊!這孩子怪可憐的。”
“大家擠一擠,讓他上車吧!”
遇到好人
站牌旁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替我說情。車內慢慢地有些鬆動,台階上漸漸空出一點地方。鹽店大嫂扶我上了車,又把米袋放在我的腳旁。看著車門關上、車子啟動,她們仍久久地不願離去,在默默地祈求上蒼,為我祝福,願我一路平安。
大橋車站到了。車子驟然停下,裏麵的人往外擁。我個子小,正蹲下去準備提米袋,門一開,就被下車的人群擠倒了。有兩三個人從我身邊下了車,險些踏上我的後背。靠近門邊的一個年輕人立即張開雙臂、雙腿,堵住車門,大聲說:
“等等下車,後麵的不要擠了,依弟摔倒了。”
有人說:“叫警察,快叫警察。”
嗓門大的就高聲喊:“警察——,快來呀!”
警察的值班亭就設在大橋東、江邊的圍欄內,一呼即可聽到。兩三個警察趕過來了。領先的一個問:
“誰,誰跌倒了?”
“這個小孩,還有他的米袋。”把門的年輕人說。
一個警察將我扶起,另一個幫我提起米袋。他們回頭對車裏的人說;
“好了。可以下車了。”
我們離開汽車後,車裏恢複了平靜。該下的下,該上的上。不一會兒,車子拖著沉重的喘息聲,走了。
我跟隨警察來到長長的值班亭裏。一個警察立即給我一杯溫茶,待我恢複神誌後,開始打聽我的來來去去。我一一告訴他們。幾個警察交換了意見,決定由一個警察幫我背米,送我回家。
我們到了池乾弄和橫街巷的交叉路口,下來是一段斜坡。警察問我到了沒有。我指著最近的一盞路燈,說:
“電線杆邊的那一道門,就是我的家。”
到了家門口,警察把米袋擱在水泥台階上,開始敲門。沒有回應。又敲了兩遍,樓上才傳來舅父的聲音:
“誰呀?”
警察示意我回答。
“是我呀!”
舅父說:“是立凱,立凱回來了。”
舅母的聲音:“這麼晚才回來?去了整整一天了。”
舅父下樓了,木屐的聲音從樓上一直敲到樓下,穿過小弄,經過正廳,來到大門邊。舅父拉開門閂,打開大門,還留住半截的矮門,看見警察,心裏起疑:
“同誌——,怎麼回事?”
“噢,是這樣,”警察說,“你外甥扛著米袋乘車到大橋頭,從車上摔下來了。我們看他的臉色不太好,又要扛這麼重的米,怕他路上再出什麼事,就把他送回來了。”
“那,謝謝啦!謝謝警察同誌。”
“不用謝了。隻是這麼遠的路,這麼重的活,本該大人做的事,怎麼讓這麼小的孩子去做呢?”
“我們大人都沒空,沒辦法。”舅父陪著小心。
“那好,我走啦!以後要注意,別讓小孩子出遠門。”
“是,是。我們一定,一定注意。”
“再見!”警察告別。
“再見。”舅父如骨鯁喉,向警察招招手。
說了這麼多的話,舅父始終沒有打開矮門,我和警察一直站在門外。警察走了之後,舅父才打開半截門,提起米袋,徑直上樓去了。我跟著進家,拉好矮門,掩上大門,拴好門閂。我回到樓下灶間的臥床邊,肚子不知道是第幾次發出警告了。
舅父回到樓上,將大米“嘩”的一聲倒進米缸去,好象忽然想起似的:
“還沒吃晚飯吧!缽子裏還有冷稀飯,將就著吃吧!”
我點燃煤油燈,打出缽子裏的冷稀飯,調些醬油,囫圇幾口吞了。打了一盆冷水,洗了赤裸的腳,上床睡了。因為過於疲勞,很快就睡著了。
那時候沒錢買鞋,我白天都是打赤腳。到了臨睡前才洗腳,穿上舅父自己用木板砍製出來的木屐,上床睡覺。這習慣一直保持到上初中,學校發給我一雙力士鞋為止。
在街坊鄰裏的輿論壓力下,舅父領我去附近的三山小學。見了校長汪博遠。汪校長帶我到老師辦公室,找三年級老師要了語、算兩份半期考的試券,讓我進行摸底測試。等我做完,立即評分。校長當即決定收下我。因為已經過半學期,校長不收我的學雜費。到了四年級,舅父仍不替我交學雜費,連課本、簿籍也由校長掏腰包。
為了不耽誤做工,舅母每天淩晨三點半,披衣來到我的床邊,揪住我的耳朵,使勁拽醒我,叫我起來紡紗。我要花四個小時,紡完一板緯紗隻,大約50粒,才能吃早飯去上學。中午、下午放學後,除了快快地吃飯之外,都是紡紗。晚上至少九點半,最遲十點多,才能上床。第二天又是三點半起床。
我既沒有時間溫習功課,也沒有時間做作業。不多的作業,就在課間的點滴時間做。我的功課,全靠上課認真聽講。上課的時候,我幾乎是瞪著眼睛望著老師,恐怕漏掉一點一滴。所以,在全班近50名同學中,不管是半期考試、期末考試,我的成績,都在第二到第六名之間。
有一天淩晨,舅母自己睡過了頭。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四點半了。她立即披一件上衣,下身隻穿褲衩,露出皙白的雙腿,跂了皮拖鞋,急急忙忙來到我床邊,特別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我被痛醒了。雖然今天多睡了一個小時,但對平時缺眠多多的我來說,這一小時仍然於事無補。所以,耳朵被揪得特疼,仍然似醒非醒,睡眼朦朧。我連連打了幾個阿欠,穿衣下床,拖上木屐,巴噠巴噠地下樓。
木屐的巴噠聲把舅母吵煩了。她在床上大聲阿斥我:
“把木屐脫了!白天還想穿呀?”
我把木屐脫了,放在樓梯的起步處,赤足去紡紗。
這一天緊追慢趕,到完成定額,已經八點以過。舅母起來了,吃過了早飯。來到我身邊。說:“別吃早飯了。快上學去吧!”
我立即背起書包(那是“奶奶”用舅父提供的薄毛毯布,在手搖縫紉機上紮出來的),急急忙忙上學。
一到教室,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其實並沒有睡著,隻是又饑又餓,乏力虛脫罷了。老師講的課,我都聽著。想坐起來,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聽老師對我的同桌說:
“你推推江立凱同學,叫他別睡了。注意聽課。”
同桌推了我幾次,我實在打不起精神,試著直起腰,又趴下了。老師不再催我的同桌,說:“算了吧!下課後,你想辦法把他弄到我的辦公室來。”
下課後,同學們都出去了。同桌費勁地弄醒我,我跟他一起到辦公室去。
寄人籬下的日子裏,我很少說話。心裏有事時,更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老師想了解我的情況,隻能由她“出題”,我來“選擇”。
老師問我“是不是舅母打你了”,“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最後問到“是不是沒吃早飯”?我終於點了點頭。這許多問題都很實際,但我隻能在多項中,擇優選一。
老師聽說我沒吃早飯,立即掏出一千元人民幣,交給我的同桌:
“去,快去巷子口,買兩個大包子回來。要熱的。”
同桌接了錢,飛快跑出去。老師推過一張椅子,讓我坐下。說:
“歇歇吧!待回兒吃了包子,還要上課呢!”
我剛坐下不久,同桌已經氣喘噓噓地跑回來了。他將熱饅頭交給我,找回來的五百元還給老師。老師說:
“不是讓你買包子的嗎,怎麼買了饅頭?”
“我——”同桌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脖子。
我接了饅頭,眼淚和著鼻水流到嘴角。老師抽出一條幹淨的手絹給我,讓我擦了再吃。她斟了一杯開水,用兩個杯子倒來倒去,等水半涼了,再遞給我。我慢慢就著開水,咽著饅頭,還沒吃完,上課鈴就響了。老師安慰我:
“不用著急,慢慢吃。我去告訴你們的算術老師。你吃完了再去上課。”老師夾著講義,到其他班上課去了。
一天中午,老師安排我們四個同學,值日做衛生。衛生做完到家,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當我的一條腿剛剛跨進高高的木門檻,舅母急匆匆地從夥房趕出來,當胸給我一掌。我跌出門外,後腦勺狠狠地磕在水泥台階上,腫起一個雞蛋大的包。我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單奇珊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離開織布機,出門扶我。她用掌心揉搓我的後腦勺,嘴裏嘀咕著:
“孩子嘛!總會貪玩的。也不要下手這麼狠哪!”
舅母仍然餘怒未息,大聲嚷嚷:
“你這個懶蟲,吃大豬料、叫豬仔聲的死孩子。你想偷懶不幹活。全街的學生都回家了,隻有你到十二點才回來。說,這半個小時都上哪兒撒野去了?不許吃午飯,快給我幹活。”
單奇珊扶著我,又揉搓我的痛處,看看出血了,到公婆龕的香爐裏取了一些爐灰敷上,縱然止住了血,但是疼痛依然沒有停止。單奇珊從我肩上取下書包,把我帶進夥房,在飯甑裏打了一碗飯,打開飯桌上的菜罩,讓我坐下,拍拍我的肩膀,說:“快吃吧,吃完了就去幹活,以後別再貪玩了。”連單奇珊都認為我是貪玩了,這冤案就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了。
我剛剛在飯桌前坐下,飯碗還沒端起來,舅母又一個箭步地衝進來。她搶過飯碗就往飯甑裏倒,推進筷子和菜,蓋上菜罩子,嘴裏罵罵咧咧地說:
“別吃了,快幹活!想偷懶就別想吃飯。下午也不用去上學了!”
這時候我頭暈暈地真想睡覺。我隻覺得眼前一黑,仿佛已經到了夜晚,滿天星星就在眼前閃爍。我實在支持不住了,一支胳膊橫在飯桌上,頭就昏昏沉沉地伏了下來。舅母依然不依不饒,把我拉起來。單奇珊進來扶我,勸慰我:
“好啦,好啦,外甥,你先去紡紗吧!”她又躬身彎腰,附在我的耳邊,低聲說,“等你妗子上樓午休睡著了,咱們再去吃飯,好嗎?”
單奇珊急巴巴地盼著舅母早一點上樓。到了下午一點多鍾,舅母終於午休去了。單奇珊拉著我,輕手輕腳地來到夥房(因為舅母的房間就在頭頂上),她打了一碗飯,讓我吃了去上學。
期中考試後的幾天,我拿著成績單回來,按舅母的吩咐,將成績單交給她。舅母不識字,拿著我的成績單,問女工單奇珊。單奇珊看了看:語文95分、算術98分,常識的分數欄裏斜劃了一根紅線,再看看名次欄裏,寫著“不列名”。她感到奇怪,口裏自言自語:“不列名,不列名……”
“不列名是什麼意思?”舅母問。
“我也不清楚。”單奇珊識字有限,道不出個所以然來。舅母看看問不出什麼,就拿起成績單,去問鄰居叔叔。這一天舅父不在家,否則也用不著費那麼大的丁折。
鄰居叔叔看著成績單,猶豫了半天,嘴裏琢磨著:“不列名,不列名,不列名其實就是沒有名嘛!”
舅母總算找到了突破口,找到了出氣的理由。她一隻手揪住我的右耳,將我一路拖到橫街巷的凡賢堂舅父家那裏。我隻能伸長脖子,順著她的手勢,一路跟出去。舅母一路拽著我,一路吆喝:
“你們看看,大家看看哪!都說我們做娘舅、阿妗的狠心,不讓外甥上學讀書。你們看看,你們看看,”舅母另一隻手揚著我的成績單,“我們送他去上學,考了個‘沒有名’出來啦!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哪!”
近鄰的嬸子、大媽在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表達她們的困惑:
“不會吧?這孩子每次考試的名次都在前麵的呀!”
“誰說不是呢,第7名都沒考過。”
“不是有一科沒考嗎?”不知是誰插了一句。
“對呀,讓我們看看成績單。”一個年輕的、懷抱孩子的大嫂靠近舅母,從舅母手裏抓過成績單,好像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似的,說:
“大家看,大家看看,這不是缺著一科常識沒考嗎?”
“是呀,缺了一科怎麼平均呀,這平均分一欄裏麵不是空著嗎!”有人借機附和。
這時舅母拉著我,剛從堂舅父家返回。近鄰們發出的疑問,舅母有點騎虎難下。她急忙放開揪我耳朵的手,問我:
“常識科你怎麼沒去考啊?”
“不是你說工夫緊,沒讓我上學嗎?”
“哪一天?”
“就是你讓我在家紡紗的那一天,正好考常識呀。”
“你為什麼不早說?”
“表妹不是跟你說過了,那一天是考試。”
“咳,你這個死孩子。你讓我怎麼丟得起這個臉麵噢!”舅母一半埋怨、一半自責地說。
一台織布機,年景又不好,生活難以維持下去。夫妻倆經常為一點小事爭爭吵吵。舅母的心情越來越不好了,時常聽到她大聲地埋怨舅父:
“我19歲出嫁到你沈家,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真冤哪!當初我父親怎麼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噢!”
每當這個時候,舅父就到樓上他們的房間裏,哎聲歎氣,連連自責:
“是我沒用,是我飯桶,都是我不好,”說到傷感處,他就舉起已經開裂、用來絞紗的毛竹管子,對著自己的腦袋,啪啪地敲打。竹管發出沙啞的響聲,樓下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大概是舅母不忍心舅父就這樣被破竹管敲死,吵鬧聲漸漸止息了。我在樓下紡紗,吱呀呀的紡車木軸磨擦的聲音,成了他們夫妻感情插曲伴奏的和聲。
舅父跟舅母的娘家借了一些本錢,到溫州去做生意。據說那裏的皮蛋很便宜,一角錢可以收購四五個。運到福州來,一個可以賣到八分錢。除去盤纏、運費,還有二三成的賺頭。舅父去了一個多月,來信說是就要回家來了。大家都很高興。想必沈老板賺了大錢,苦景不再了。
在舅父還未到家之前,家裏來了一位年輕姑娘,問清了誰是老板娘之後,見到舅母的麵就喊“大姐”。舅母被她叫得一頭霧水,不知怎麼回事。舅母聽不懂溫州腔的普通話,隻好請單奇珊做翻譯。單奇珊雖然也不太懂,兩代人指手畫腳的溝通了半天,總算有了一些眉目。情況大體是這樣的:
這姑娘今年十六歲,沒有父母。舅父在溫州旅社結識的。舅父在外麵做生意,西裝革履,雖然快要四十歲了,依然風度翩翩。姑娘在幫忙生意中已然委身於他,做成了露水夫妻。舅父年輕時也做過中亭街沈氏棉麻行的公子。現在隻不過是時運不濟,要不然娶她三妻四妾也不為過。如今這女子雖不是十分姿色,卻比發妻滋潤得多,畢竟她隻有他們一半的年齡呀!
小姑娘自己願意做小,舅父就把她帶回福州來了。舅父自己先躲在旅社裏,讓大膽的小妾先回家作個“火力偵察”。要是舅母不怎麼反對,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凱旋回府了。
看著、聽著單奇珊和姑娘談了好一陣子,終於不談了。舅母急忙過來問:
“玉英姐,到底怎麼回事?”
“噢,是老板認識的一位朋友,做生意的。”單奇珊含糊其詞地答道。
“不會是死老頭子娶來的小老婆吧?”
舅母的猜測自然沒有錯。這是已婚女人聰慧的本性。但她畢竟聽不懂普通話,心裏又沒有十分的把握。不過,給這娘們兒一個下馬威,還是必要的。她搶過姑娘手裏的小藤箱,摔出大門外,對著門外圍觀的人群,大聲說:
“別做夢了!該上哪兒上哪兒去吧!我們沈家不會收留你的。快去告訴我家那個死鬼,叫他快快回來。老娘要找他算帳,晚了,就別想進門!”
單奇珊望望門外圍觀的人群,推出矮門,對大家說:
“快去,快去,有什麼好看的?”她伸手帶進矮門。還有好事的人,從當中那扇雕花柵欄的空隙往裏窺視。想看看、聽聽事情發展的經過和結局。
單奇珊拉著姑娘細嫩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姑娘,你年紀輕輕,還是另尋婆家吧!沈老板拉家帶口的,已經是一大家子了。再說家境也不好,你留在這裏也不會有好處的。還是走吧!”
姑娘點點頭,單奇珊拉開門,拾起撒在地上的三兩件衣物,交給她。姑娘也沒要回小藤箱,向單奇珊道了謝,徑直向著十橺角的方向,走了。
說實話,十六歲的姑娘隻是嫩了點,要和舅母年輕時相比,還稍遜一籌。十幾年的風霜雪雨,多俊的小姑娘也會熬成黃臉婆。舅母便是其中的一個。
當天下午,舅父西裝革履閃亮登場了。舅母象一頭被人侵占了領地的雄獅,直衝大門口,將舅父推出門外。
“好你個沈老板!我娘家借錢給你,就是讓你去遊山玩水,風流快活?你撇開我們母子,要返老還童做神仙了?沒門!門兒都沒有!你給我滾,滾!從此不要回來。那小娘們兒在旅館裏等著你呢!去吧,去吧!”舅母說著就要掩門。舅父知道事態鬧大了,拿出看家本領嘻笑著,一邊使勁頂住門不讓掩上;一邊側身往裏擠,擠進門再說。
舅母掩門的手一軟,罵一句:“你這煮熟的狗頭!”放開手,匆匆上了樓,將房間的門關上。
舅父進了夥房,拿起絞紗的破竹管,隨舅母上樓。他推不開門,就伸手從窗洞進去拉門閂。他走到床邊,一邊敲自己的腦袋,一邊罵自己:
“我渾蛋,我下流,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我把竹管交給你,你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無怨無悔。哪!竹管給你。”接著是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後來就“雨過天晴”了。隻是苦了那個舉目無親的小姑娘,從浙江溫州,幾千裏路程,隻身來到福州。沒有人收留,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
這一天的上午,課間操後,同學們在禮堂集合。前台擺著一塊黑板,上麵抄寫著一首《隊旗歌》,由音樂老師教唱。我那時還不是中國少年兒童隊隊員,也一起跟著唱。歌詞是這樣的:
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
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
和平的風吹動了旗幟,
招呼我們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們手牽著手,
我們肩並著肩,
我們向前,
我們向前,
我們向前!
永遠跟著毛澤東。
永遠跟著毛澤東!
快樂的歌聲響徹天空,
紅領巾在胸前飄動,
準備著,準備,時刻準備,
做一個建設祖國的先鋒。
我們手牽著手,
我們肩並著肩,
我們向前,
我們向前,
我們向前!
永遠跟著毛澤東。
永遠跟著毛澤東!
江立凱(即小月月)進了孤兒院。這是美國教會創辦的慈善機構,解放後由人民政府接管。本章介紹孤兒在這裏的學習與生活,以及對江立凱個性、品格長成的關鍵措施和政策。
1954年夏,江立凱在此高小畢業,由政府動員,舅父領回。
福州的孤兒院,是美國教會創辦的慈善機構。分別在城內、倉山泛船浦和下渡喜來樂2號,設三個分部。每個分部有三、五百個孤兒,或者單親家庭生活極其貧困的孩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美國教會機構撤走,由人民政府接管。稱福建省孤兒院。隨著孩子長大離院,或由親屬領走,人員減少,撤銷了城內的分部,並入倉山的兩個分部。1952年,當我進入喜來樂分部的時候,泛船浦分部已經接近尾聲,準備並入下渡喜來樂的分部。
喜來樂孤兒院,是一個很大的院落,至少占地四、五十畝。四丁以二米多高的圍牆與外界分隔。牆頭上鑲嵌各色的碎玻璃,十分鋒利,在陽光和晚間路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傳達室外,是一條長長的巷道。除了喜來樂1號的一小段以外,都是我們2號的領地。進了大門,左邊是傳達室,從傳達室往前20米左右,是一棵三、四個小孩抱圍的大樟樹。值班的大響鍾就掛在上麵。大樟樹的左邊是花圃。從花圃前麵到圍牆,是一個比花圃略微寬大的水泥空地。空地往西,登上二十幾級台階,是高大的辦公大樓。辦公大樓兩層建築,第一層是教員宿舍和儲藏室。它們的底下,與台階平行的是地下室。地下室四通八達,可以和一層的員工宿舍、儲藏室北麵的過道,以及樓上辦公室邊的過道,一起通向深處。往北拐後,進入女生宿舍。二樓是寬敞的辦公室。左邊有會客室、會議室。東北角有一耳房,是孤兒院的播音室,備有當時最先進的電子管擴音設備。高音喇叭掛在耳房外的牆上,對著底下的花圃和水泥空地。播音的時候,聲音可以傳揚到食堂左右。
與大樟樹和花圃緊挨著的,是一條橫向的水泥通道。它在辦公樓的北麵打了一個曲尺拐彎,成了女生宿舍門前的過道。在這一橫一豎的過道頭頂,是固定的葡萄架。當葡萄葉泛綠、並漸漸濃密的時候,通道沐浴在濃蔭底下。葡萄成熟前後,一串串碩果垂掛在你的頭頂,林林總總,仿佛進入了伊甸園。在我上五年級時,級任老師林慧敏還住在女生宿舍裏。有一次她吩咐一個同學,讓我去她宿舍,取班級公約的稿子。我漫步在葡萄架下,就有這種感覺。
擋在女生宿舍前的,是一堵不太寬的矮牆。矮牆南北兩向,都有登上女生宿舍的台階。台階的級數,與辦公樓前台階的級數相仿。進了門,是一個大天井。借著天井的采光,兩層臥室圍“井”建造,結構相似。
走下女生宿舍門外的北台階,也是葡萄架的終點處,是緊貼著女生宿舍東牆的雨蓋走廊;走廊的雨蓋之下,是陰雨天晾衣的好地方。雨蓋走廊的盡北頭,是打橫建造的男女浴室,裏麵有西式的壁爐,是冬天保暖用的。
從南到北,孤兒院的深度到此差不多才有一半。
我們回過頭來,晾衣走廊隔著天井,是一條與它平行的雨蓋走廊。雨蓋下有一排洗衣池,洗衣池前有一口井,也在雨蓋下。井水僅供濯洗衣物。井水冬暖夏涼。聽老同學說,將院裏分得的龍眼,放進空吊桶,吊在井裏,幾個小時後,取出來食用,特別甘甜清爽。
五年級以下學生,衣裳有專職的保育員洗換。每名保育員負責若幹個小孩。在保管室裏,有一排打成正方形框格的大衣櫥,每格子一名小孩。每個孩子的衣襟邊和褲子開口處,都用黑線或白線,色彩鮮明地繡上孩子的名字,和框格上的名字相符,一點都不會混亂。六年級學生由自己獨立洗濯,衣物也有專用的櫥櫃安放。
從水井邊、雨蓋走廊的南盡頭,下幾級台階,是東邊的小客廳。客廳暫時成為一個空廳,沒有桌椅板凳。空廳南北的房間,就是保管室。空廳再往東,下兩級台階,隔著天井,南北各有兩間,作為病號房。病號房再往東,與天井並行的出口,下三、五級台階,是教職員工的飯廳,擺幾張桌子和配套的椅子。在員工飯廳以南,開一扇門,是大人們的小夥房。
員工飯廳以北,開個門,通向學生的大飯廳。大飯廳分上下兩部分。下部分和員工飯廳緊靠,大約有八張桌子,分成南北兩排,成長方形擺列,登上三、五級台階、不隔牆,就是大飯廳。大飯廳約成正方形,三十餘張桌子。所有飯桌都是八仙方桌,每桌八人。大飯廳的東麵,是寬敞的門框,不安門。門外是空地,再往東,到圍牆邊,有兩棵高大的龍眼樹。每年龍眼成熟季節,碩果累累,采摘下來,除了員工分享以外,每個院童都能分享半斤八兩左右。
每餐開飯之前,孩子們都得到龍眼樹下集合,按班級排隊、報數,缺少的,由班長說明原因,或出隊尋找。排好隊伍後整隊入座,各人自己去盛飯。盛好飯,站立自己的位置上,待值日老師發令:“坐下,開動。”才能吃飯。
夥房設在大飯廳的北牆外,通過飯廳北門,與夥房相連。夥房有幾口大鍋、大蒸籠,全用鋸末或稻穀殼作燃料。分菜的長條桌很大,一次可以放下四十個盆子或菜碗。夥房的北麵,是寬大的空地。空地上靠近夥房的一邊,種一些菜。再遠一些,有一台高高的秋千架。膽子大的孩子敢把秋千蹬到平架,就是與秋千的橫梁持平、與立柱垂直。還有超過的。曾經有一個孩子為了超過橫梁,手腳把持不住,從上頭摔下來,受了重傷。老師通報大家,要注意安全。和秋千架平行的西邊,是吊環、攀援的竹竿和粗麻繩。再往西,上了斜坡,是織造車間。有幾台織毛巾機,是為了適應孤兒院改名為“福州市兒童工讀學校”而設置的。其實隻有幾個大孩子(可以說僅僅是員工),所以沒幾個月,就停機了。後來,學習蘇聯對孩子的管理模式,又改名為“兒童教養院”,直到我高小畢業離院。毛巾車間以南,經過通道,就到了剛才說的第一部分:雨蓋的洗衣亭及浴室等處。
前麵所介紹的,從學生的大小飯廳起,往北的都已屬“第二部分”了。在“第二部分”的東北角,就是龍眼樹以北,秋千架以東之處,開一口水塘。水塘裏養魚、種荷花。水塘南岸,建一排豬圈,有幾個六年級的大同學協助養豬。
龍眼樹以南,是下操場。之所以稱它為下操場,是因為它比傳達室的地坪整整低了四米多。現在我們要回過頭來,介紹大樟樹以東的部份。在大樟樹以東,與女生宿舍麵對麵,是定興樓的西門口。從西門口往北,就通到剛才介紹的空廳。空廳再往北、出小門是大飯廳的西門外的拐角處。再往北走,和夥房西門麵對麵,是兩間燃料房。一間是鋸末,一間是稻穀殼。整個房間堆得滿滿的,像一座山。我們玩“打遊擊”、捉迷藏,經常會跑到這裏。在靠西牆邊的最高處,用鍁或手挖一個深坑,或挖一條坑道,躲在裏麵,掩過頭。有時候整個星期天上午也不會被“敵人”發現。因為他們不會想到,你會躲在這裏。如果你被夥房的叔叔鎖在裏麵,那就慘了,非得等到開飯,值日老師查人頭的時候才會發現。所以,後來叔叔臨關門前,都要向裏麵打打招呼:“裏麵有人沒有”,確認沒人,才關上門。
剛才說到定興樓,定興樓是虎標萬金油的老板:江定興、江文龍兄弟奉獻愛心建造的。從傳達室過來,打個拐向東,靠圍牆,種幾棵木瓜樹和“滾鬥”樹(一種比龍眼小得多的、不剝皮即食的小青果,不知學名叫什麼)。在木瓜樹的邊沿,順著二十幾級台階向下,就是下操場。在木瓜、“滾鬥”樹隔著道路的正對麵,是定興樓的正門(南大門)。定興樓的西半部和地麵持平,上下兩層,各四間教室,二間朝北,二間朝南,中間隔走廊。底層走廊向西的盡頭,就是前麵提到的和女生宿舍麵對麵的西大門。
教室是這樣安排的:樓下有幼兒園、一、二、三年級,樓上是四、五、六年級。讓我們回到定興樓的正南門。從正南門向北登上木台階,打一個拐彎,就是二樓。正南門的右手,就是東麵,與西邊的地麵持平,是小教堂,現在改為禮堂,可容納四、五百人。過去倉山的一些會議,都借用過這個場所。禮堂內全是美國三合板高靠背的寬會議椅。前方是小型舞台。我們少年兒童隊的大隊儀式就在這裏舉行。樓上是一個大通間,作為男生宿舍,全是一式的硬木雙層床架。因為人數多,略小的孩子兩人睡一張床。每張床配有白色或草綠色的軍用蚊帳、軍用毛毯,冬天加一床棉被。
每天清晨5:30-5:40,值班老師就到宿舍門口,吹起哨子,大聲招呼:“起床,起床迭被窩——”。孩子們迅速穿好衣服、整理被褥。蚊帳在開口處拉緊,上翻塞進帳頂。要使蚊帳與上層的床板持平。被褥則要整理成正方形,還要用巴掌將四麵拍齊,有棱有角。值班老師會一個個巡查評比。每張床邊都寫有孩子的名字。
起床後,先到下操場集合,做早操。早操後分散到洗衣處、浴室、夥房外等有溫水、冷水、井水的地方去洗漱。洗完手臉,到各個班級去早讀。早讀結束,整隊吃早餐。早餐過後,上課;午飯、午休、起床,下午課;晚飯,晚自習,做作業;睡覺,熄燈。每天的生活,井然有序。
孤兒院的夥食很好。早餐的小菜有:油條、豆腐、醬菜、燜黃豆等。我最愛吃燜黃豆。中午、晚上,都有四菜一湯。遇到元旦、春節、五一國際勞動節、六一國際兒童節、端午節、國慶節、中秋節,等重大的國定的節日或民間節日,夥房員工就會捉出一至二口大豬來宰殺,給孩子們改善生活。節日的菜肴八到十碗。夥房的員工實在很辛苦。遇上這個時候,除傳達室的阿姨不能離開外,幾乎所有的保育員、勤雜工都來幫忙。六年級的大同學,經老師挑選,也有幫廚的機會。到我上六年級時,也被挑選去幫廚。其實,小孩子“幫”什麼“廚”嘛!什麼事都不用你插手,大人都做了,徒增我們一些特權而已。比如:早上可以不上自習課,三餐可以不排隊,大家未開飯,你可以先吃飯。你隻要早上跟采買的一起出去,看叔叔買油條、豆腐之類。下一餐用米,你跟叔叔到米倉去,“監督”他從米倉的出口放米、過秤,就算完成任務了。再就是節日那一天,看叔叔殺豬、燙豬、剃豬毛……僅此而已。
孩子們也有放出去的時候。每兩個星期,作為一個大禮拜。大禮拜的這一天上午,吃過早餐,要求外出的、趕回吃午飯的;或者有親戚投靠、中午不回來的,都到辦公樓前的空地上集合,點名、報數,一一登記造冊。指定三、五人為一個小組,到時候由臨時小組長負責帶回。
外出的孩子主要有兩件事:一是采桑葉,二是捉蟋蟀。所采的桑葉必須足夠蠶寶寶半個月食用。再加保鮮困難,所以養蠶的數量就受到限製。一般隻養來給扇框網絲。保管桑葉也有特色。他們將采回來的葉子先進行除濕處理,特別是陰雨天采回來的葉子。然後找來基建用的清沙,在缽子、甕子一類的器皿裏,一層沙、一層葉子的交替鋪墊,再用幾層書報紙,將它厚厚地密封。每天取出一些,再如此保存。也不知道他們哪裏弄來的壇壇罐罐,這樣費心地保管桑葉。蠶寶寶則養在自己糊製的紙盒裏。紙盒放進自己的課桌裏。為了給蠶寶寶創造一個安定的空間,有的孩子會找來一塊與桌框相近大小的木板,用鋼鋸片鋸齊,使它與桌框吻合,在木板的橫斷麵上鑽兩個孔,再在桌子的立柱上,也鑽兩個孔,與木板上的兩孔吻合。這樣,隻要將木板鑲嵌入桌框,在桌子的立柱孔裏插入長鐵釘,就可以直通木板的孔,使這塊“門板”不容易打開。蠶寶寶就安全了。捉蟋蟀的,則完全是為了“鬥毆”。他們在孤兒院的角角落落,已經把能找的蟋蟀都找遍了。為了當老大,他們要去院外野地去,尋找粗大健壯的蟋蟀。有一次,一個院童不小心把農民的糞缸砸破了。那農民追趕到孤兒院來。院方將當天外出的孩子都集合起來,讓農民辨認,一一排除,終於找到肇事者。孩子們又沒有什麼可賠償的,農民也沒要求賠償,隻要肇事者向他當麵道歉就行。那孩子向農民道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