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傍晚時分起,康定城中的風好像更大了,風卷著幹硬的雪粒打得人臉生痛。看樣子,晚上說不定會下雪。

陳宗嚴和李良瑜和“民革”成員王文璧、吳煥文、王福德幾個人下午就在一起說事。說的都是大家關心的事,讓人興奮的事,不知不覺中已是半夜。想到天亮了還有好多事,幾個人這才告別。

上了街頭,陳宗嚴和李良瑜才發現吹了半夜的風終於停了,但更冷,二人走著,用雙手搓著自己凍得有些發木的臉,李良瑜一抬頭,卻看到深邃的夜空裏星兒分外明亮。

在別人眼裏從來都是“沉著、老練”的“白人”李良瑜,在夜深人靜的此時,到底顯現出了他畢竟隻有二十來歲的本色來。他突然問陳宗嚴:老兄、老兄,你看到啟明星了沒有。陳宗嚴也在仰望晴朗的夜空,回答說,還沒有呢,我在看北鬥。李良瑜好像沒有聽到陳宗嚴的回答。更加朗聲地問陳宗嚴“宗嚴兄,你背得下來張央的那首‘啟明星’嗎”?

但不等陳宗嚴回答,李良瑜自己大聲地在寂靜的街頭上邊走邊吟頌起來:

黑夜的末梢,

你亮在這荒原上。

以聖者的身姿,

告訴人們天快亮了。

荒原上的露宿者,

為再趕一程艱險的山路,

得你光明曳引,

收拾著早行的行裝。

啟明星啟示人們,

夜一定要潰退的,

天一定會亮的,

艱險的路我們一定要翻越。

“站住!做啥子的!”四個肩膀上斜挎著大槍的兵士從一邊的巷子裏跳了出來。

李良瑜、陳宗嚴也吃了一驚。一個兵士又喝問道:你們倆是不是夜不收?想到哪裏打啟發?

還沒等兩人回答,其中又有一個士兵說話了:喝!原來是李秘書在發酒瘋?起倒夜了?喝多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原來,這幾位士兵都是省政府警衛團派出來巡夜的。走得近了,他們也就認出了這兩個人一個是省政府秘書處人事處的李秘書,一個是民政廳的陳秘書。

在康定城中,凡是在省政府裏依靠“敲鍾吃飯,蓋章拿錢”的人,隻要沒有什麼官銜可以稱呼,人們就把這類人員一律稱之為“秘書”,卻又怪,這“秘書”的“秘”從人們口裏出來,卻不讀成“秘”,而被讀成是“背”。作檢討,人們戲稱為“背書”。這類人員作檢討,就成了“背書在背書”。

與在街頭巡邏的大兵不期而遇,實在是出乎意料,陳宗嚴和李良瑜兩個人隻得站下來,回答士兵的提問,同這幾個士兵說了幾句話。幾個士兵看到是熟悉的麵孔,口氣也不再那麼生硬,無話找話地說了幾句,因這怕冷,便又一步三搖地走了。

1949年12月12日的早上,湛藍的天空裏沒有一絲雲彩。那輪好多天以來一直躲藏在厚厚雲層後的太陽,從東方雪山的頂峰升起,在藍天的映襯下,以冬日裏不常有的光芒,把康定城四周的群山染出了一派燦爛的金黃。最難得的是沒有吹風,但是天氣卻冷極了,隻要開口說話,每個人的嘴裏便會湧出大團的霧氣。

西康省政府還留守在康定城中的各級官員,各廳、各處的職員,在早上十點鍾以前,差不多都來到了省政府的大禮堂內。教師帶領著學生隊伍,康定城中各行各業的代表,寺院裏的僧侶代表,或單獨急行,或三五成群,有人談笑風生,也有人沉默不語,還不到十時,都一齊湧向西康省政府大禮堂。

通向省政府的街道上,省政府的大門前,即將召開大會的大禮堂門前,都站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這些值勤站崗的士兵,今天也顯得特別有精神。平時,康定的人們背地裏把這些士兵稱為“雙槍太保”,是說這些兵士不僅有支步槍,還有一管“煙槍”。他們煙癮大得很,平時站崗放哨,隻能站端正一會兒。煙癮發作,不僅嗬欠連天,鼻涕口水不說,就連站也站不直。

省政府的院落裏,還設有“川康邊防副總指揮部”,雖說是難得像別人那樣天天都要去辦公室報到,可作為副總指揮唐英師長在這裏有他的辦公室。名義上講,“川康邊防副總指揮部”是一個軍事單位,但在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事情可做。

有趣的是,在這個指揮部下麵卻有一支由二十來人組成的軍樂隊,軍樂隊平時也沒有多少活動。但在今天,軍樂隊傾巢出動,在禮堂門前站成兩排。軍樂隊長鍾平候好像沒有睡好覺,臉色鐵青,看人的眼光卻顯得有幾分凶狠。

軍樂隊麵對的是大禮堂外麵的土台,土台上,細長的杉木杆頂端那麵陳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還懸掛著,因為沒有風,旗幟低垂,顯得有氣無力。匆匆從土台麵前經過的人們,被軍樂隊長鍾平候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也就沒有了閑心抬頭看一看那麵旗幟,相識的人相互點頭致意以後,都忙著進到禮堂裏去。

禮堂正麵牆壁上,孫中山先生的遺像兩側,“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兩句話分掛遺像兩邊。而最為醒目的是一幅少見的紅色為底,白色字體的橫幅,上書“西康全省擁護劉主席起義通電誓師大會”。台子上沒有如平時那樣擺設桌椅,空蕩得讓人不太習慣,那上麵可一直是頭麵人物發號司令或指手劃腳的場所呢。

今天也沒有人維持秩序,一進入禮堂,人們自覺地肅靜,連說話也變得輕言細語。除了學校來的教師和學生站成了一個方隊外,其他人則是想站在哪裏就在哪裏,熟悉的人們相互略微點個頭,就湊在了一起,卻都以先來後到的順序,麵對主席台靜靜肅立。

十點整,隻見省政府秘書長陶世傑快步走上主席台,他神色莊嚴卻還是看得出多少有些緊張。他走到台中央,看了看台下的人群,不知為什麼又在自己的額頭抹了一把,這才清清喉嚨,大聲說道:西康全省擁護劉文輝主席起義通電誓師大會現在開始。

話音一落,張為炯代主席領頭,唐英副總指揮隨後,省政府大大小小十幾個官員都魚貫而行,快步走上了主席台。有人穿長袍、有人穿著西裝,有人卻中山裝筆挺。自然也還有人穿的是軍裝,這群人在孫中山先生的遺像下麵參差不齊的站成一排。

陶世傑用眼光請示張為炯代主席,張為炯會意,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陶世傑就朗聲說道:首先,宣讀劉文輝將軍、鄧錫候將軍、潘文華將軍起義通電。

他拿出一份經過重新抄寫好的電文,中氣十足地對台下人群說道:通電全文如下。略微停頓,陶世傑流利地讀道:北京、毛主席、朱總司令,並轉各野戰司令員暨全國人民公鑒:蔣賊介石,盜竊國柄,二十載於茲,罪惡昭彰,國人共見。自抗戰勝利而還,措施益形乖謬:如破壞政協決議各案,發動空前國內戰爭,紊亂金融財政,促成國民經濟破產,嗾使貪汙,僉壬橫行,貽笑鄰邦,降低國際地位。種種罪行,變本加厲。徒見國民生計枯萎,國家元氣斷絕。而蔣賊怙惡不悛,唯利是圖。在士無鬥誌,民盡離心的今天,尚欲以一隅抗天下,把川康兩省八年抗戰所殘留的生命財產,作孤注之一擲。我兩省民眾豈能忍與終古。文輝、錫候、文華等於過去數年間雖未及時團結軍民配合人民解放戰爭,然亡羊補牢,古有明訓,昨非今是,賢者所諒。茲為適應人民要求,決自即日起,率領所屬,宣布與蔣、李、閻、白反動集團斷絕關係。竭誠服從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朱總司令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劉司令員、鄧政治委員之領導。所望川康全體軍政人員,一律盡忠職守,保護社會秩序與公私財產,聽候人民解放軍與人民政府之接收,並配合人民解放軍消滅國民黨反動派之殘餘,以期川康全境早日解放。坦白陳詞,敬維垂察。劉文輝、鄧錫候、潘文華叩亥佳,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