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的青春
陳遙
我是農村孩子。我爸是木工,初中文化。我媽是農村婦女,小學沒上完,算認得幾個字。我上麵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姐姐比我大三歲,上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我哥大我兩歲,成績很差,初中畢業後在家待了一年,也出去打工了。
那時候農村流行一個觀念,學習好就是上學的料,將來要當大學生,要考博士,要出國,雲雲。當然學習不好的話,那就是出力的命。很明顯我姐和我哥都不是學習的料,所以對於他們來說,也沒別的路可走,隻有打工掙錢,等到二十幾歲,回家相親、結婚、生子。就像許多人生來就要上學、讀研、工作、買房一樣,很多人的命運在其還隻是一個受精卵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像是好萊塢大片,架構都是一樣的,隻是稍稍變換了幾個情節、幾個場景而已。
從這裏便能看出來,我家就是億萬個農村家庭的縮影。人們口中常說的農民工二代大多都是我們這樣的家庭走出來的。
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他們往往把孩子的成績歸功於運氣,而如果碰巧運氣不佳,孩子不思學習,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下了學就走南闖北地打工唄,反正鄰家的誰誰誰在上海、在深圳、在廣州幹活,一個月好幾千,好得很。
當我還在上高中的時候,每逢過年,父輩們聚在一塊兒談論最多的就是誰家的孩子在哪裏幹什麼,或是開車,或是當廚,或是挖煤,或是下工地,一個月掙多少,掙得多的臉麵上就會覺得有光,然後另一個人就會說,等我家孩兒下了學就去你家孩兒那裏幹吧,反正也不是上學的料。而現在他們談論最多的則是誰家的孩子結婚了、生娃了,誰家孩兒在外邊吃喝嫖賭了,以及誰家的孩子在工地的腳手架上踏空摔死了。
每當過年的時候聽到他們談論這些,我都在心底暗暗發誓,我一定不要走這樣的路,我一定要讓自己走出來,不要被這種潮流淹沒,讓自己最終淹死在裏麵。
慶幸的是我還算有點運氣,我的小學成績一向還算可以,偶爾還會考個滿分,給我父母帶來了一點希望。隻是這種希望僅僅是希望而已,他們從不認為我有什麼大的出息,即使現在和我爸交談,我說我要成為怎樣怎樣的人,我爸也隻會說,也不看你有幾斤幾兩,你哪有那個本事。
同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一樣,我智力水平一般,在大人眼中我甚至都有一點憨。記得小時候當我爸在家裏做木工的時候,讓我去拿個工具,告訴我在某個工具箱的某一層,每次都要重複好幾遍我才能記住,有時候記住了,往往到了裝滿工具的屋子我又忘記了。我數學很差,即便是在我學習最好的二三年級,每次考數學我都是最後一個交卷,我答題很慢,一道有關小明的應用題我總是要比那些聰明的孩子多花費一倍的時間才能解出來。而我成績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的勤奮。
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家教的重要是一次停電去小夥伴家玩,在黑暗中聽到他媽媽在向他提問,他在回答。一直等到他回答完他媽媽的所有問題,他才能和我一起出去玩。我在門口聽他們母子一問一答,真真正正的是局外人,而這樣的場景則永遠都不會在我家出現,我父親隻會關心你考了多少分,考多了高興;考少了,罵人。
自始至終我爸都認為我的好成績是運氣,一旦我的成績開始出現下滑,他就開始轉變論調,說我終究不是讀書的料,他摳門小氣,初一開始學英語的時候,我要求買隨身聽學英語,他始終都不肯答應,認為那是花冤枉錢。
結果就是原本就不那麼聰明的我到了初中,因為數學的難度一下子增加,再加上我開始變得貪玩以及學校的整個氛圍(我就讀的初中現在已經關掉了),我的成績便開始下滑了。
能想象得到吧,我成績處在最頂峰的一刻便是小學裏三個班級中,其中一個的前幾名,而那所小學也隻不過是那個鄉,那個市,那個省,以及這個國,浩如煙海裏的最渺小的一個。
平庸的人太多了,以至於有時候連平庸你都算不上。
我的成績在初三降到了曆史最低點,尤其是數學,一百二十分的卷子就從沒考過三十分以上,更諷刺的是,當時一個年級隻有兩個班的中學,竟然在臨近中考前幾個月分了快、慢班,其中慢班隻有不到二十個學生,其中就有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的意思就是,我已然成了害群之馬,而且已經被徹底拋棄了。我憤怒,難過,傷心,挫敗,向老師抗議,我數學、英語雖然差,但我並不是一個搗亂的孩子啊,但是沒人聽你這些,在他們眼裏,顯然你不可能通過中考,分到哪個班沒有什麼區別,而既然已經分了,那你就認命吧。
青春年少的日子,叛逆起來,收是收不住的,我把這些憤怒與叛逆全都撒在老師身上。我在教室後麵的黑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個大大的烏龜,在課堂睡覺,曠課,當麵和老師爭吵。我從一個昔日的“三好”學生,終於變成了所有老師見了都要搖頭的差生,最差的那一種。
就這樣混了差不多三四個月,初中都沒有上完,我就搬著桌子回家了。我爸沒怎麼責備我,我估計他也認命了,老陳家是出不了大學生了。我在家待了兩個月,不知道是不幸還是有幸,我發育遲緩,初三了身高還不到一米五,這也徹底打消了我爸讓我去打工的念想。我說要不我跟著你學木工吧,我爸卻說,學這個能有什麼出息?再說你笨手笨腳也不是這塊料,你幹脆還是先幫家裏放羊吧。
於是初中沒上完的我就開始當官了——羊倌。
我每天來回兩趟上山放羊,把羊攆到山頂就去找塊大青石躺著,看著藍天白雲,更多的時候我會帶上一本書,那個時候沒有手機,沒有遊戲機,也沒有手表,太陽落山了我就把羊從山頂趕下來回家吃飯,然後看看電視,由於我的小夥伴們都轉學去了更好的學校,而之前提到的那個黑暗中一問一答的母子也搬家去了市裏。沒有人陪我玩,也沒有嬌滴滴的鄰家小妹,隻有我的羊,想起來那也算是一段很好的時光,我偶爾也挺懷念那些頭枕在山羊身上看藍天白雲的日子,思忖著如果我真的沒什麼出息,放一輩子的羊也怪不錯的。
就這麼優哉遊哉地過了幾個月,新的初三開學了。我爸媽看著我還是一副沒長開、小屁孩的樣子,終於決定讓我去複讀。我又回到了那個被我在黑板上畫大王八的學校,繼續我的學業。
那時我想,無論怎樣我都要好好學習,上高中。
經過一年的刻苦努力,盛夏的晌午,分數線出來了,我卻差了三分。我躲在蚊帳裏流汗流淚,徹底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覺得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很難再有什麼出息了。我主動跟我爸說,讓我出去打工吧。我爸卻看著我剛過一米六的小身板,說,你這樣的,打工人家也不會要的。此時我似乎又聽見羊圈裏咩咩的叫聲。
我那個時候想過要去上“高價”,所謂的高價就是除了交學費另外再拿出八千八百塊錢,就可以入讀報考的高中。隻是我爸絕不可能會舍得拿出這麼多錢,那才是二〇〇五年,對於一個農村的老實巴交的小家庭來說,一萬塊錢不是小數目。
於是奮鬥了一年後,我又開始了頭枕羊肚,笑看雲卷雲舒的日子。我想我以後的出路大概就是一邊放羊,一邊長個子,等長到可以搬磚了,就去我哥所在的廠子打工吧。
就在這樣的彷徨中,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我報考的高中不知道因為擴招還是怎樣,我被降線錄取了,哈哈,現在想起來那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走運,在第一輪錄取結束後沒多久,我和那些“高價們”一起去學校報到,看著別人在那裏掏出一萬多塊錢放到桌上,我爸樂壞了,心想你看你這一分,竟然值這麼多錢。
而那一屆初三,算上我,一共就考上了五個。後來帶我的班主任還經常拿我的光輝事跡教導後來的學生們,你知道那個誰誰誰,第一年瞎混,不好好學,結果複讀了一年,發奮努力,終於考上了。所以說,隻要肯下苦功夫,沒有考不上的,一中咋了一中,不好好學,在哪個學校上也白搭。然後再舉一個某同學轉學去一中,結果迷戀網絡遊戲最終沒考上的反麵例子。
反正不管怎樣,我考上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相信,你隻要足夠勤奮,你再笨,再傻,總有出頭的時候。
開學了,我終於成了我家第一個高中生。當我美滋滋地坐在教室裏,才從心底裏覺得還是上學好。隻是高中的成績一直波瀾不驚,中等偏上偶爾也能考個前幾名。我覺得我終究是平庸的。我數學始終沒能趕上來,英語和語文都像是遭遇了瓶頸一樣,始終都在一百一十分左右徘徊,無法突破。更要命的是我明知自己天資一般,卻缺乏刻苦學習的精神,而且開始對整個教育製度產生抵觸情緒,我課餘時間很少用來認認真真地學習,而是跑到報欄看報紙,看《參考消息》,看《環球時報》,去圖書館借書來看。我在曆史課上躲在教室後麵看《全球通史》,看完之後,發現教科書真無趣。再就是隨著大學擴招,農村又開始流行新的觀念:大學生像石頭疙瘩一樣滿大街都是,大學畢業照樣去打工,誰誰家的孩子上了多年的大學,結果工資還不如他大舅家的二孩子賣夾饃掙得多。諸如此類。
我父親也常在我麵前流露他的想法,說如果我考不上本科的話,專科上了也白上。所有的這一切都暗示著,我的學業可能到高中就算截止了。我數學太爛,我不想背曆史、政治,我家裏很窮,我哥哥就要結婚了,上大學要花很多錢,家裏的房子還沒有翻新重蓋,社會風氣讓我對教育感到了失望。
也許我早就預感到了,大學的門對我來說已經關閉,高考後沒幾天,我就跟著我哥去了沿海的一個城市,投靠了很早就出門在外的一個遠親堂兄。那天夜裏,第一次乘火車,還是站票,我在咣當咣當的車廂裏站了一夜,興奮、疲憊,還有對未來的憧憬。與五年前那個在山頂放羊的少年相比,我的確是走出去了。不是麼?那時是二〇〇八年六月下旬,我十九歲。
隻是我確定我走了一條很不好走的路,以至於當我寫下這篇冗長的文章的時候都不禁為當時的自己感到唏噓。
到了之後,我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飯店當雜役,一個月一千二百元,幹了三天,我便被開除了,被人告訴不會幹活,沒有眼色,而且清高,老板娘最不能容忍我的就是我竟然用一隻手抓著拖把拖地。
我在堂兄家住了幾天,自然很不自在。畢竟不是至親,客久討人嫌,這個時候,我哥通過一個朋友介紹準備去工廠做工,於是我便收拾行囊,跟著他一起進了工廠。
我所在的工廠是一家鋁業公司,這家公司隸屬於H集團,該集團是一家村企合一的大型企業。而我的工作則是製作用於煉鋁的炭塊,具體地講就是將生炭塊煆燒去煙變成無煙的熟炭,當然這裏麵還會繼續分工,分到我這裏便是“編解”這些炭塊。三班倒,例行的工作內容以夜班為例,夜裏十一點半上班,交班後便開始給生炭塊表麵的炭碗裏添料,然後送到軌道上再通過天車夾送到鍋爐煆燒,這個過程大概需要連續進行三個小時。出爐也差不多如此,隻是順序相反,時間也在三個小時左右。等到這些任務完成後,就是打掃衛生。一夜的忙碌之後,車間裏全都是炭灰炭渣,我們需要用風管把這些渣滓全部吹到一個比較容易打掃的位置,工廠對衛生要求極其苛刻,交班的時候,下一個班會檢查衛生,隻有確定所有死角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他們才會接班,因為廠房會派出專門衛生員進行檢查,如果你接的那個班未打掃幹淨,那麼責任就在接班的一方,就會扣半天的工資。
有過上夜班經曆的人都知道,即便是你什麼都不做坐在那裏,也會消耗很多體力,更別說每天還要完成一定的任務,然後三個人花兩個小時的時間打掃將近三百平方米的車間,從軌道底下穿過,打掃一個又一個犄角旮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