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遇(1 / 3)

“我是學漢語言文學的。大三了嘛,為明年的論文做點準備。”

我一聽,心想,這下壞了,對方都大三了,自己還隻是一個小字輩,看來沒戲了。心裏涼了以後,嘴上說話也沒勁了,哦,那你忙吧,不過外麵已經下雨了。

她聽我說完,這才注視了一眼窗外,而後低下頭從抽屜裏拿出包,又從裏麵抽出一把雨傘,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喏,有備無患。”

我笑著點點頭,站起身把椅子放好,跟她說了聲“再見”,開始做急速衝刺前的呼吸調整。正當我從她的椅子旁走過時,她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衣袖,“你等我一下。”我愣了一下,回過頭站在原地望著她。

她邊收拾書本邊說,“你沒帶傘,雨又這麼大,難不成想跑回去麼?”

我咀嚼著這話,覺得不論怎麼分析也隻能得出她會打傘送我回去的結論。克服著心裏的波濤洶湧,我強裝鎮靜地說道,哦,那麻煩你了。

對方坐在椅子上仰起頭看著我,而後把傘遞給我說,“不麻煩,你先把我送回宿舍,而後你打著我的傘回你自己宿舍。”

我點點頭,內心明顯抽搐了一下。自我安慰地想,沒事,這是才女嘛,所以思維才會這麼好。

後來,這雨傘的一借一還就促成了我們的相識。我知道她叫吳晗,因為學的專業一樣,所以一直稱她為“學姐”,直到她大學畢業進了一家報社工作,我才轉口稱她為“師姐”。而“師姐”這樣的叫法常常讓我有一種自己是華山派一默默無聞小弟子的感覺。

回到之前,吳晗一腳邁進我那出租屋的時候,就脫口問了一句,“怎麼了?”我疑惑地看著她,什麼怎麼了?“當然是問你怎麼了,說說看,又遇上什麼事了,你那樣子讓我覺得你像是聽到了我的噩耗似的。”

我伸手拿起寫字桌上的鏡子照了照,一張麵黃肌瘦的臉立刻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對著鏡子麻木了幾秒鍾,說了句,沒什麼,方便麵吃多了,有點營養不良。吳晗端了張椅子坐在我麵前,說道,“我不是說吃的,我是覺得你好像又遇到了糾結的事。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關於你構思的那本可以讓你揚名立萬的小說?”

我內心一怔,一臉狐疑地看著吳晗,恩,似乎我想什麼都逃不出你的眼睛。

吳晗笑笑,“不過我可是通過你的眼睛才發覺到這點的。”

是麼,可這跟我眼睛有什麼關係呢,我眉目傳情了?

“那倒沒有,隻是你這人每次被小說羈絆的時候,都懶得刷牙洗臉,所以眼睛上總是殘留著黃色的眼屎。”

我再次拿起那個汙漬模糊的鏡子,進一步確認了吳晗的說法。而後默默地站起身,抽出一條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外麵的水池旁。

洗完臉回到房裏的時候,吳晗正在翻我的素材本。她翻了一會兒,望了望我說,“怎麼,有這麼多素材,還不能讓你落筆?”

我於是把我那矛盾重重的心情又誇大了一番說給了吳晗聽。吳晗聽完了以後,皺了下眉頭,絲毫不為所動地說,“就為這個事沒法落筆?”我點點頭,是啊,這事太嚴峻了,不解決了簡直不知道怎麼動筆。第一句話的風格就決定了整篇小說的走向,關係重大啊。

“我怎麼覺得你就像那頭毛驢呢。因為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而不知道先吃哪邊好,最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其實這兩垛草料,你愛吃哪邊就吃哪邊好了。”

可我無法抉擇啊,我選左邊的時候,心裏麵又惦念著右邊,這樣一來,你讓我如何安心吃左邊的呢?

“哎,師姐給你啟發啟發吧。首先,我打個比方,有圓形和方形兩種圖形。我在說的時候分了順序,先說了圓形,後說了方形。因為我不可能同時發出‘圓形’和‘方形’這兩個音,所以這兩個詞在我說的時候總得有個先後。而你想到這兩個形狀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也隻是先想到一個,後想到另一個。所以嘛,你仔細回憶一下,你最初想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究竟是怎麼想的,你首先考慮到的是什麼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文字感咯。隻不過後來怕讀者接受了這種文字的方式與節奏,就容易忽略掉文字背後的東西,所以才落得至今都沒下筆的尷尬境地。

“那不就結了?你原先怎麼想就怎麼寫唄,因為它最接近於你創作它時的初衷。而那些你要表達的東西,能體會到的人自然能體會到,體會不到的,又如何呢。說白了,我們隻是最普通的寫東西的人,寫是為了訴說,寫完一部作品就是完成了一場訴說。既然自己已經傾吐完了,又何必再在意別人的看法呢?”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大呼“有道理”,而後以一種果斷的音調說道,師姐,就憑你這番話,今天中午你就在我這吃吧,我做東。吳晗想了想,而後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我跟羅廣為說一聲,免得他等我回去吃飯。”打完電話,吳晗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道,“一起出去買菜吧,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吃方便麵。你這哪是請我吃飯啊,明明就是我燒菜燒飯伺候你嘛。”

從出租屋裏出來往巷口走,發現路邊停了好幾輛貨車,上麵擺的東西稀奇古怪。房東正站在一旁望著那幾個從車上卸東西的男人,我走過去,問了問是什麼情況。

房東說,“跟你一樣過來租房子的,聽說是從滄州來的雜技團,到我們這要待個一年,靠雜技表演賺點錢。”

那你可要跟他們說晚上不要太吵。你也知道,我一個靠寫東西賺錢的,太吵的話實在寫不來。到時候萬一斷了財路,我可沒法付你房租。

“噢,這個你放心,他們隻是租了房子供休息用,不在這排練表演。”

我說著“那樣最好”,便跟著吳晗往菜市場走。

提到菜市場,我一直覺得它跟商場一樣,就是一分辨男女的地方。不過現今的世道也說不大準了,照樣有大老爺們為了一毛錢一根蔥跟小販爭的麵紅耳赤的。雖然我覺得為這點小錢而斤斤計較實在有點丟麵子,但我自己還是打心眼裏佩服那些敢於與小販過招並且最終可以順利勝出的男男女女們。

令我發癡發狂的福克納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你是隻妒忌你相信要不是陰差陽錯在哪方麵也不比你自己高明的人的。你也僅僅垂涎你相信倘若你的運氣比迄今為止的稍微好一點點的話你就總有一天也能擁有的那些東西。”

這就是大師說的話,繞是繞了點,不過著實有理。肯定有人覺得這話我也懂啊我也能說啊,是啊,不過你怎麼就沒說呢?有這樣想法的人太多了,而且似乎越來越多,我真想像哥倫布那樣把雞蛋豎起來給他們看,而後拿起來猛砸他們的腦門。

不過現實情況是吳晗敲了一下我的腦門,“拎著,菜我都買了,你怎麼著也得做點事讓我心理平衡點吧。”我從她手裏接過買的菜,掂了掂分量,而後拍拍身前吳晗的肩膀,師姐,這是不是有點多了?

吳晗頭都沒回,邊走邊說,要是買多了,你就把你那兩個好同學拉來一起吃嘛。

是個不錯的建議,我於是給謝奔騰和程玉鳳都發了信息,問他們有沒有空。飛快的,兩條消息幾乎同時發了過來,內容基本一致:“真的有的吃?半小時後報到。”人性啊,這就是血淋淋的人性啊,我的內心不自覺的又抽搐了一下。

不過也挺好,難得有人來看我,大家熱熱鬧鬧的,一天就容易晃悠過去了。但是,我想說的是但是,如果我們四個聚在一起的話,吃完飯以後,打麻將似乎是必不可少的。而通常情況下吳晗這種智商的是絕對不會輸錢的,程玉鳳是輸了錢絕對不會給的,而謝奔騰是每逢到我這來身上絕不帶錢的。也就是說,現在的吳晗之所以如此開開心心的狂買一通實屬正常,因為她完全了解她買菜所花的錢待會會全部從打麻將中贏回來。

該死,我又被算計了。

現在我隻好一步不離地跟在吳晗後麵,一聲一聲地喊,師姐,我覺得我們四個吃這麼多真的是夠了,真的,我最近食欲又比較差。而吳晗隻是冷冷地說,“沒事,孩子,你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

長身體,我都23歲了,還長個屁身體。

吳晗在房東的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我坐在寫字台前劈裏啪啦一通亂敲,開始了《畢業了》的創作。寫到“2004年秋天”的時候,我的眼角瞥到程玉鳳正從門口偷偷摸摸地走進來,估計是想在我背後嚇我一下,我於是暗暗地準備將計就計。感覺到她的雙手正在以一個下落的姿勢將要拍在我的肩膀上時,我忽然低下頭,順勢整個身體向右離開了座位。於是我這位可憐的朋友由於收不住自己的動作,導致雙手直接按到椅子麵上,頭也差點砸到寫字台。當然,我是結合了程玉鳳的身材充分估量了我這個動作的危險係數,以確保她的頭隻是差點砸到寫字台,而不至於真的砸上去。如果讀到這兒的你也想跟自己的朋友開這個玩笑,可要注意好分寸,因為鬧不好的話,你很有可能在瞬間就由一個良好公民蛻變成了殺人凶手。

我在想要不要花些篇幅給你們介紹一下程玉鳳,因為在我現在僅有的這三個朋友裏,玉鳳是最早與我相識的,我們的初次見麵可以追溯到初一,並且值得一說的是我和這個有點單細胞的生物做了整整三年的同桌。

那時的她還沒有出落成現今的模樣,因為頭發不是很長,再加上性格上大大咧咧,所以我基本上把她當成同胞來看待。她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思想成虛線,說話成直線。比如說某次在自習課上麵對一道幾何題,左思右想不知道如何添輔助線,她就想,這線怎麼添呢,想著想著,就想起前幾天跟別人學勾線的事,以致於五分鍾以後她突然抓住我問,“喂,給你織條圍巾如何?”我隻能一副感動得淚水幾欲奪眶而出的模樣,點點頭說,好吧,你說這次要借多少錢給你?

後來她忙活了一整個冬天,終於織出來一條近似圍巾的東西,雙手捧著顫巍巍地交給我的時候,低著頭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剛織好,冬天就已經過去了。”我為了安慰她隻能假裝真誠的說了一句,沒事,明年冬天我再戴上。

結果第二年我都忘了這事了,某天早讀的時候,她忽然用書拍拍我,對著我的耳畔說,“明天降溫了,記得戴我給你織的圍巾。”於是第二天上學路上,我總覺得有無數目光正赤裸裸地注視著我和我脖子上的那條形狀怪異的圍巾。不過那天玉鳳看我真的戴著那條圍巾進了班級,忽然以一種極為嚴肅的態度對著我說,“我對不起你。”我笑著擺擺手,哪裏哪裏,舍命陪君子嘛。

那件事以後,玉鳳就對我特別好,我琢磨著可能是因為她覺得她織的東西也有人戴了,自信心就上來了。後來初二下學期的時候她又開始蓄頭發,到了初三就開始有些提早開竅的人過來給她塞情書了。而那些收到的情書,她要麼用來在吃午飯的時候墊飯盒,要麼就在上副課的時候跟我一起研讀,並且兩個人常常極度無聊的在幾封信裏劃出相同的語句,大罵天下情書一大抄。

初三下學期的時候,玉鳳忽然學習勁頭猛漲,每天的空閑時間都拉著我問我問題,揚言要和我上同一個高中。我起初並沒有把她的話當真,以為這孩子不過是一時抽風,過個兩三天這陣風抽過了,她也就恢複老麵孔了。沒想到一模的時候,她竟然從中遊位置一下子殺到了班級第五,我拍著她的肩膀說著“後生可畏”,而她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道,“跟你還差一段距離。”

時光恍惚。在一個月的昏天黑地總複習後,我們一個個皮包骨頭地坐上學校包下來的車子,開赴一中考場進行三天六場的中考。由於是一個班級一輛車,班級的總人數是車上座位的兩倍還多,所以必然有些人得站著。而第一天從自己學校出發時,玉鳳就千叮嚀萬囑咐地跟我說上車時別太文雅死命也要搶一個位置。我以為她這樣說是關心我,考慮到我這樣的高材生需要多休息,又怕我麵子薄不肯搶座位,所以才提前做出指示。結果當我一反文弱常態,從眾人中殺出一條血路上了車,搶到一個座位氣定神閑地坐下休息時,她緩緩地跟著眾人走上車,而後走到我麵前,一臉真誠地望著我說道,“謝謝你幫我占座位。”

我當時猛然就回憶起周瑜是怎麼死的了。

等分數的日子那時覺得無比難熬,現在想來一恍如夢。程玉鳳成了我們初中的最大收獲,成了一匹名副其實的黑馬,成了我們班主任口中的正麵教材,成了我這個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人的高中同學。

而說到高中,就順便把謝奔騰也一起介紹好了。謝奔騰在高一的時候跟程玉鳳是一個班,後來文理分科我們仨就分到了一起。那時幸虧沒第四個人能融入我們,所以我們有幸被稱作“三劍客”,而不是“四人幫”。當然啦,其實我們隻是被稱作“三劍客”這個音,如此稱呼我們的人所真正想表達的是“三賤客”。

而我們仨的大名跟“賤”字掛鉤的原因倒各不相同。我是因為在高三以前成績太好了好到讓那些規規矩矩的學生感到我很賤;玉鳳是因為有太多男生追而被其他的女生罵她賤;謝奔騰則更恐怖,他是因為脾氣太好了,什麼人都能忍受,以致於別人罵他也感覺不到有泄氣的快感,所以隻好把一個“賤”字送給他。

經曆了一年的風光無限,我們集體從波峰衰落到波穀。高三那年,我愛上寫作,愛的死去活來,愛的覺得數學英語什麼的簡直是一堆狗屎。結果我考出來的成績也成了一堆狗屎。程玉鳳是瘋狂迷戀高更和梵高,拿著他們的畫冊和傳記看得昏天黑地。而謝奔騰則徹底放棄籃球,一心被足球吸引了,並且每天中午把吃午飯的時間都揮霍到踢球上。於是乎,在最後的高考中我和謝奔騰都進了二流的東壇師大,而程玉鳳則進了跟我們學校處在一個大學城內的東壇美院。

所以如果你要問我世上最神奇的東西是什麼,我會告訴你有三個,分別是寫作,美術和足球。

對似水年華的追憶到此為止。謝奔騰走進屋子的時候,跟我和玉鳳打了個招呼,而後說起旁邊雜技團的事。

“你好運哦,我剛從巷口那走過來,看到那雜技團裏有幾個姑娘長的還不錯。”

咦,你怎麼就知道他們那群人是玩雜技的?

“哦,看他們的道具就知道了啊。”謝奔騰的回答讓我對自己的智商深感憂慮。

我拍了拍還在玩連連看的玉鳳,走啦,一起去廚房幫吳晗端菜,今天這頓飯令人心疼的豐盛啊。

程玉鳳站起身,跟謝奔騰走在我身後,兩個人無比默契地一起說道,“我們會盡力吃的。”

自從上周打麻將輸了近兩百塊,我最近的生活愈發拮據了。以前尚可以靠著方便麵讓自己不至於餓死,現在連吃方便麵的錢都漸漸拿不出來了,於是以前一天三頓方便麵的生活改為了一天兩頓。我盡量早睡晚起,把餓的時間交付給睡眠。不過這種日子實屬難熬,何況我是那種每日都做夢的人,夢到海吃海喝,一覺醒來卻一無所有不免悲愴;夢到沒吃沒喝,想到自己現實與夢境都餓的要死,更是難受的不行。

無奈之下,我隻好把自己的窘境訴苦給吳晗聽,她聽了以後拿了一半她要審的稿給我,說審完了再給我發工資。

我原以為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挨餓了,審了稿以後才發現原來天下最痛苦的事,其實是在挨餓的狀態下麵對一堆讓自己看了以後狂笑不止的稿子。本來就餓的肚子空空,看了這些令人發笑的稿件,一次次忍不住笑出聲來,每次笑都是對肚子的一種考驗。

而我說這些稿件搞笑,既是因為它們的內容,又不是因為它們的內容。你可能覺得我這話是在扯淡,是在故意玩深沉,可是事實確實如此,我不得不用上麵那個句子來表達我的感受。跟你說一個短的片段,我原來準備把這個片段稱作笑話的,因為我自己就是從笑話書裏看到它的,可我考慮到你看了以後肯定不會笑,所以隻能別扭的把下麵的這段東西稱作“片段”了。

小王讓小李看一則小王最喜歡的笑話,小李看完以後狂笑不止。小王樂嗬嗬地問,“怎麼樣,好笑吧?”小李邊笑邊說,“這也能叫笑話?”

上麵這則東西想傳達的是:小李之所以會笑是因為他笑小王把如此一個不搞笑的東西當笑話。而這則笑話本身也跟小王的那個笑話一樣,一點也不搞笑,所以我才一再強調稱呼它為“片段”。

現在再來談讓你憤慨讓你懷疑我扯淡的那句“我說這些稿件搞笑,既是因為它們的內容,又不是因為它們的內容”。說“不是因為它們的內容”是因為這些內容本身毫無笑料,而且文字感差的讓人昏昏欲睡;而說“是因為它們的內容”是因為連文字感這麼差,內容如此枯燥的文章都敢拿來投稿,我當然忍不住要笑。

我以前在一個論壇裏寫文,後來退出來了。在這個論壇裏待了可能有快兩個月,而後所唯一能得出來的結論是:那裏寫文差的人真多,寫文差而自己卻意識不到的人更多,寫文差自己意識不到,別人給他指出了,他還在扯著嗓子罵別人的人最多。

最後一次進那個論壇的時候,我做了一件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比鄙視自己的一件事,就是我居然寫了一個帖子想教育一下上麵提到的最後一種人。我實在是太看得起他們了,以為他們和凡人一樣都有改過自新回頭是岸的能力。結果他們連我的文章都讀不懂。他們擅自曲解意思,連愛不愛國的話題都搬出來了。我詫異的無以複加。

有些人說寫作是一種愛好,寫的好寫的壞另當別論。這話有點對,不過你若真把寫作當成愛好,那你寫了自己看看就成了,沒必要每次都擺到台麵上惡心別人。不過我這話說的又不對,因為那個論壇裏同道中人太多了,他們既互相惡心又互相包容別人寫的惡心,這樣導致的結果是惡心的文章越來越多,並且每篇文章的惡心程度也與日俱增。

援引尤瑟納爾在小說《苦煉》裏的一段話吧,看看你能不能會的出其中滋味:“在吹牛或說私房話的時候,亨利忘不了謹慎地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態,讓大家知道,他是個得到了滿足的情人,還要笨拙地皺皺眉頭。每個人都知道那副模樣值個什麼,但作為同伴,又都當回事接受,為的是有朝一日輪到自己想吹噓一番幻想中的好運時,別人也能發善心聽聽。”

讀懂了上麵這段話,你也就明白了為什麼那個論壇裏有那麼多自身很惡心卻也能容忍別人的惡心的人了。

上麵這幫惡心的人還屬於中毒很深但至少暫時死不了的家夥。而有些人就沒這麼好運了,他們自己已經死了,可總還以為自己活著。他們說的話都把自己的愚蠢與無知全部袒露於世了,可他們卻總還以為他們就像保守的女人一樣把自己包裹的無懈可擊。

從這幫死人中間,我抽出那個在文學討論範疇居然可以怪異到搬出愛國與不愛國這種話題的家夥。並且這人還是個女人,說話常常“老娘怎麼怎麼的”,跟吳晗簡直沒法比。

我在那個不該發的帖子裏曾提到,要論壇裏的人多接觸接觸外國文學,讀讀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人的書。這女人一看我這樣寫,不知怎麼的忽然就火冒三丈,大聲斥罵我“你不就是一個讀過幾本外國人書的人麼?”並且言辭愈加激烈,說什麼以為讀了外國人的東西,就懂寫作了,老娘從來不讀外國人的東西,隻看中國現當代的作品。

看到她說“隻看中國現當代的作品”,我在內心裏就開始試著原諒她了。沒辦法啊,這就是她忽然火冒三丈的原因,這就是她認為外國文學不足取的原因。

不過我也挺替中國現當代作家難受的,因為實際上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很不錯的,可惜這個人的這句看似表揚他們的“我隻看中國現當代的作品”實際上倒給他們臉上抹黑了。而這個“老娘”她自己卻還沒意識到。

刻意的去表達自己隻看中國人的作品,不看外國人的,這是一種意淫的愛國觀。它是狹隘的,愚蠢的,然而又是極其常見的。一些人往往是為了故意拔高自己的人格,而不分場合地洋溢他們那洶湧泛濫的愛國主義情懷。可是在智力稍微正常的人眼中,他們不過是一群丟人現眼的小醜罷了。

上麵這件事讓我想起我一連幾個夜晚為之憂鬱的一件事。上個月我給一家出版社投了我的一部長篇,結果他們說作品太長了,要我發故事梗概。我想,小說要是三言兩語都能概括完了,我他媽還要寫那麼多字幹嘛。於是我以一種蔑視的姿態拒絕發梗概,而那家出版社以同樣蔑視的姿態拒絕了我。

我不甘心,就拿了厚厚的打印稿親自登門去找另一家出版社。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士接過我的稿件,匆匆地翻了幾頁,說了句,“不行啊。”

什麼不行啊?我一臉莫名其妙。

她說,“當然是內容不行了,你這哪是小說啊,就是人家寫的自傳也比你有趣的多。你這整個在談自己想法嘛。讀者所需要的情節呢?”

我問她,情節真的有那麼重要?

“那是當然了,現在什麼年代了。生活節奏這麼快,你還指望有人能每天花上幾個小時讀你寫的那些感受啊。現在的讀者哪有那麼多的時間,他們都是在空閑的時候隨手翻翻,你這麼枯燥這麼沒情節的東西,他們能有心思看的下去麼?讀者都看不下去的東西,我們出版社幹嘛還要幫忙去出版?你不要拿我們出版社當慈善機構,我們這些職員也是靠拿工資過日子的。”這女人說這話的時候簡直就跟春秋戰國時的政客一樣,三寸不爛舌,兩行伶俐齒,紅唇一啟,蠢話連珠。

手捧著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往出租屋走,我一路都在思索那個女職員的話。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較真了,這個時代其實跟她說的一樣,已經在無形之中貼上了一張“速食主義”的標簽。而我們這些尚未走出茅廬的寫作愛好者,要想得到認可,就必須得考慮到市場,考慮到要寫一本能讓眾人智商看得懂的,能迎合這幫人口味的書。

因此,我們這些無名之輩要想晉升到職業作家這個行當,就得用一句你乍看之下可能又會認為我扯淡的話來形容這種晉升的難易度,就是既極為容易又極為不易。說它容易是因為跟我一樣喜歡寫思索的寫手,忽然一下子不用思索了,而隻是被要求寫一些普通的情節,這對我們來說簡直毫無難度,就像一個每天在腿上綁著沙袋練習跑步的運動員,到了賽場上忽然卸下沙袋,那他奔跑起來還不颯爽如風。而之所以又說它極為不易,是因為但凡一個真正在進行創作的寫手,雖然暫時稱不上文人,但至少有不遜於文人的節操。而節操這種玩意是最要命的,你即便強製自己要寫一些迎合大眾的文字,你的潛意識也與你死命對抗,不讓你落筆。所以要讓一個真正寫作的人去寫一些庸俗腐化的東西,很可能比親手掐死一隻恐龍還難。

所以說,生活在這個時代,要想依靠才氣成為作家,道路將極其坎坷。而如果你擅於撕扯臉皮敢於連自己都欺騙,那麼呈現在你眼前的自然會是一條名利雙收的康莊大道。

這是寫手一個人的悲哀,這是讀者一大幫子的悲哀,這是當代文學一個領域的悲哀,而最要命的,這將是一個浮躁的時代的悲哀。這是這個時代為自己的覺悟而付出的代價,它掩埋的不是一些有才華的寫手,而是它自己前進的道路。

讀到這兒的你如果覺得這第三章與第二章相比,怎麼會如此枯燥無味,那麼很遺憾然而也很幸運,你屬於最安全的多數人。

大學以前的寫作我依靠的完全是熱忱,而大學以後我所更多依賴的是知識。為了知識,我開始閱讀外國文學。而更重要的,我讀書是為了不去誤解他人。因為在很多情況下,對一件事的理解真正正確的總是少數人,而在雙方都沒有權利的基礎上,少數人總是難以應對多數人的。我已經強烈意識到我是多數人,但我崇敬少數人,我要向他們靠攏,我要為他們辯護。所以我必須得閱讀,必須得提高自己的覺悟。

我不知道現在的我有沒有變為少數人中的一個,但至少我也是處在從多數人這個群體向少數人過渡的階段。而在這個階段裏,我已經深切地感受到我即將加入的少數人,他們從本質上來說都是黑塞所說的“荒原狼”。“他們一方麵蔑視市民階層,另一方麵又是市民階層的一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最終不得不肯定市民階層,從而美化了它,給了它力量。”

荒原狼與市民階層的關係,就是我們這些人與大眾讀者的關係。為了生存,我們最終不得不向大眾低頭,丟掉我們的節操,去寫那些令我們嗤之以鼻的文字。

我生活在這個時代,我沒有選擇,但我對未來抱有美好的希望。我覺得文學發展到最後,不是寫手們向大眾讓步,而是應該由大眾為我們讓道。

高中的時候,一個既搞文學又搞音樂的人到我所參加的文學社開了一次講座。我後來問他為什麼市場上最暢銷的往往都是最沒有價值的文字,他反過來問我“如果人人手裏都拿一本魯迅的書,你會覺得恐怖麼?”我覺得我不會感到恐怖的,這是一個趨勢,文學要想得到發展,就必須得給大眾讀者來一次全麵的素質提高。因為隻有讀者的水平上去了,作家們才能毫無顧忌的把自己真正的東西拿出來,這樣以後文學才有可能進步。

當然,在現今,這樣的想法還不切實際。所以我也必須苟且著在第四章繼續行進我的情節,而你如果喜歡看情節的話,我接下來就會迎合你了。所以即便是禮尚往來,你也得多為我考慮一下,原諒我花了一個章節說了一堆你不愛看,但我不得不說,隻有說了才能稍稍寬慰自己的話。

我拎著裝滿稿件的袋子,鎖了門準備坐公交車到編輯部去找吳晗。這袋子無比沉重,以致於我隻能身體前傾,配合著它意欲墜落的弧線,那模樣仿佛在詮釋現代版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低著頭往前走,看到前麵有雙腳正在跟我相向而行,我感覺到自己應該向右讓一點,好讓她過去。結果我剛一向右讓,對方像想起什麼似的,也往右走了幾步。我於是隻好往左,沒想到對方也急忙往左靠了靠。就這麼讓來讓去,兩個人從中間還有一段距離到最後竟撞在了一起。

我抬頭看了看她,連忙說著“對不起”,而她也是忙不迭地向我道歉。我笑著點點頭,而後從她的身邊走過。走了沒多少步,就聽到背後有敲門的聲音。我回過頭看了看,那女孩正在敲我出租屋的門。

找我有事麼,我折回去問她。

“哦,原來住這兒的就是你啊。我是巷口那雜技團的。我的自行車沒氣了,這次隨團出來又忘了帶打氣筒。問了房東,他說你有,所以特意過來借一下。”

我開了門拿了氣筒給她,她在房裏張望了幾眼,而後一臉疑惑地問我,“你自己沒有自行車,怎麼會有打氣筒的?”

我隻好告訴她我前天騎的時候,車胎爆了,就把車子丟在附近的一個修車鋪,最近又缺錢,連換車胎的錢都沒有,所以還沒去取呢。她同情地看了看我,“你日子不好過嘛。”

我拍了拍手上拎著的袋子,說道,現在是不太好過,不過今天把這些東西交給派任務給我的人,我的日子就會有改觀了。說完這話我像想起什麼似的,趕緊說,對了,我還得趕著送稿子,打氣筒你晚上再還給我吧。“晚上我還要排練呢”,她皺了皺眉頭,但是很快地又露出了笑容,“你要去哪兒,離這兒遠不?”

遠倒不遠,不過因為眼下沒自行車,所以得趕公交,有三個站那麼遠。

她聽完點了點頭,對我說道,“這樣就好辦啦,我馬上拿著打氣筒回去打氣,你在我們門口等我,然後我騎車帶你去。”我說了一聲“哦”,而後就和她並排往巷口走。

你們是哪兒的人啊,怎麼忽然跑到我們這來搞雜技了?我問了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十分白癡的問題。但是跟陌生人相處,特別是跟陌生女子相處的時候有一條最基本的原則就是裝白癡,這樣別人才不會覺得你危險。

不過她這人有個特點,就是你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一直看著你,所以我懷疑我裝白癡的那一套已經被她洞穿了。不過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滄州吳橋的,你沒聽說過吳橋雜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