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黃金明

話說陸深發表了大量幻想小說,在讀書界仍默默無聞。他有不少短篇故事口耳相傳,屢獲轉載及好評,但作者一再被忽視。這真是怪現象。誰叫他不寫長篇呢。陸深習慣了這種狀態。他躲在幕後炮製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遠離公眾的視線之外。他像一個潛伏於茫茫人海的殺手,暗中作案,獲取酬金,不求揚名。他不記得寫作始於何時,說不清寫過多少篇小說,又寫了什麼。他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早已拋之腦後。也許寫了十年八年,也許隻有三五年。寫作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也可能是一念間。他忘掉了那個關鍵的時刻或節點。有的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忽然就瘋了,當眾脫得一絲不掛,宣稱自己是始皇帝或奧巴馬。有的人發瘋後宣稱具有了特異功能,見過佛祖和玉皇大帝。有的人本來失憶了,被雷電一擊霍然而愈,想起自己是果城的大款,曾在蘋果樹底下埋藏了一箱金條。而陸深先生在某一天,突然變成一架瘋狂的寫作機器。事情就這樣簡單。當他拿起筆來,就如擰開了水龍頭,一行行文字流水般汩汩流出,源源不斷,一氣嗬成。他的初稿用紙筆完成,在電腦上寫第二稿,再潤色、修改,直至定稿。在2066年,很少見作家再碰紙與筆了。陸深堅持用手寫,這有點手工製作的意味。他的小說雖有幻想及懸疑的底色,但文字考究,語句質樸,努力保留著古典小說的氣質,有金屬的質地和木器的細膩,色澤暗舊,幽光閃動,散發著緬懷的味道。他以手工藝人自詡。

在他數量龐大的短篇小說中,那些古怪離奇的故事,荒誕不經的人物,奇幻變換的場景,都被他賦予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感。他像高明的魔術師,以文字為道具,變出紙上幻境。他穿梭在錯綜複雜的事件、山重水複的時空及麵目迥異的角色之中,常有暈頭轉向之感,難以區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他被那一堆虛構的故事淹沒了(故事的數量幾乎每個禮拜都在增長,猶如大河的浪花在湧現又消逝),整天埋頭於創作,他也儼然成了筆下人物之一員,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現實與幻影。

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是,他終於意識到喪失了過去……而主要是往事與記憶。盡管這種喪失難以覺察,也極其緩慢,卻連綿不斷,不可逆轉,總有一天,他的過去將大麵積淪陷,最終被鋪天蓋地的遺忘所覆蓋,猶如遭遇了一場大霧或大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他的記憶像沙漠中的鹽湖,逐漸縮小水域,最終一滴不剩,被流沙所掩埋。有時,他突然想起某人的麵影,但想不起其姓名。有時,他想起某事的碎片,卻無法得到一個整體。有時,他驚喜地抽出了連接著往昔的線頭,但一拉就斷了。有時,他頭腦奇跡般清醒,想起現在的模樣,跟某個時刻某個地點的某次遭遇有關,但又想不起是何時何地,又發生了什麼事。當然,那些往事也許沒有消失,就像礁石潛伏於海底,當記憶之船撞得粉碎才有意識。他常陷於遺忘所帶來的死寂和孤獨之中,頭腦裏的記憶靠不住,它像彗星的尾巴在飄散。

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寫作嗎?都說寫作是對抗遺忘的利器,但他發現寫得越多,遺忘得越徹底。他一轉身又開始了新一輪打撈記憶的勞作。他的寫作跟記憶有何關係?也許,他離歲月與往事越來越遠了。

陸深有一個孤零零的家,或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它位於洞城一棟名叫“蜂巢”的摩地大樓第三十八層。他一直住在洞城,他喜歡洞城的幽暗與靜謐。除了老鼠或蟑螂,很少人喜歡住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城裏。有錢人住在地上,窮人隻能選擇地下,這就是2066年的現實。當然,也不否認有的大款,出於某種古怪的想法,譬如像過去某大將軍那樣畏光及怕風,而選擇地下居住。他們不會跟窮人做鄰居,而是建築一處地下園林及別墅,既得地上城之精粹,又得地下城之清靜。他多年前參觀過地產商王家成在洞城的地下園林,儼然是蘇州拙政園的翻版,長廊曲折,水流不息,亭台樓閣之中,竹林青翠,花卉吐芳,讓人誤以為置身於地上世界。花木都是利用溫室培育的,有的樹木長到了七八米高,樹冠如傘,這在洞城的私家園林中殊為難得。王商人的公司在果城,在諸地上城均有豪宅,但他更喜歡呆在洞城的別墅。後來,他以此為素材,發揮想象力,寫了一個故事,具體內容忘了。如果有一天發達了,擁有這樣一個地下莊園乃他之所願。

陸深很低調,深居簡出,反正需要什麼,網購就是。他沒幾個知交好友,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他收過幾次筆會或論壇之類的邀請函,熱情不高。他印象中參加過一次某家人造宇宙公司發起的文化論壇,討論精神信仰與人造天空的關係,細節自然是忘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出門時常被讀者認出。在他看來,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很適合作為一個偵探、驚悚或科幻故事的人物。事實上,不少人也自稱是他創造的人物(而不僅僅出現於書頁中),似乎也符合相關特征。有個人衝他嚷道,我是《地下鐵案中案》中的劉金剛,曾在破獲高速地下列車連環謀殺案中大顯身手。有個人壓低聲音說,我是《沒有影子的殺手》中的那個秘密殺手,來無蹤去無影,從不失手,警方對我的底細一無所知。有個人說,我是《時光旅行者見聞錄》中那個穿梭於時空的女人,剛從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歸來,下一站打算去銀河係邊緣的特洛伊星球,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順便捎上你,不收錢。有個人說他就是《霸王星的來客》中的外星人,他到地球來有一個秘密任務,但跟書中所寫大有出入,他不是地獄的訪客,也不是天國的來使,他既不屬於死神,也不屬於永生。有一個人說她是廖玉瑤的阿姨,她才算是神通廣大的捉魔人,而她的不凡身手尚未在《驅魔俏佳人》中出現——而廖玉瑤隻是驅魔師張附神的助手,在小說中也隻是一筆帶過。……他懶得去計較或核對。在這些人當中,男女老幼都有,談吐不俗,都有點神經兮兮。有的女讀者還有幾分姿色。陸深想他能理解這些人,尤其是他們的孤獨或焦慮。他欣慰能給他們帶來些許安慰。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同類,否則無法被理解。

最荒唐的一次是,陸深在洞城廣場的噴泉池畔遇見了李元。李元身材高大,滿麵紅光,儀表不俗,他看上去像某單位或某公司的頭頭。他大聲說,是我寫下了那些卷帙浩瀚的故事,而你隻是一個卑鄙無恥的抄襲者,一個文學創作的冒牌貨,一個竊取文字的江洋大盜,我才是陸深本人。陸深微笑,你是陸深,那我是誰?李元激憤地說,你叫陳虎,隻不過是果城的一個搬運工,本來靠踩單車送礦泉水為生。你也熱愛寫作,但不得其門而入,我出於憐憫去指點你。你假仁假義,虛情假意,騙取了我的信任,我當你是朋友,不料你暗中對我下手。你製造了一起謀殺案,當我們去白獅山郊遊時,將我從懸崖上推下,從此冒充我的身份去生活和寫作,盜取了我的心血結晶和文壇上的聲譽。你自以為得逞了,不料老天爺沒有閉眼,我大難不死,當時我跌落於崖下的深潭之中,被一個垂釣者救起……

陸深是一個欺世盜名者,一個冒名頂替者,一個盜賊和謀殺犯,這是他寫作多年來遭受的最嚴重指控。陸深饒有興趣地聽對方胡謅。

李元說得興起,唾沫橫飛,關於那件謀殺案的日期、地點及細節都說得十分具體,儼然鐵證如山。陸深神情恍惚,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問,那麼你現在想幹什麼?李元說,我也不為難你,但必須拿回我應得的。陸深訕笑說,可能你找錯人了,我不叫陸深,我叫魯智深。李元雙眼一瞪,說,你不信我?請你回家去翻一翻保險櫃最底層那堆紙張泛黃的手稿,作者署名全用瘦金體,正文則用張旭體狂草,密密麻麻寫滿了紙頁,大十六開的筆記本,有三十多本,怕有一兩千頁吧。你這幾年發表或將要發表的小說,全出自那堆手稿。別忘了,你住的房子,也是我的。我們現在就對質去!

李元撲上來,抓住了陸深的手臂。他力大無窮。陸深嚇出一身冷汗。幸好,從街角衝出兩個穿著白大褂的彪形大漢,其中一人舉起一根黑色電棍,往李元身上一戳,李元立馬委頓於地,被來人架上了一輛麵包車。有個白大褂咧嘴笑道:“一不留神就溜出來了。還好,沒傷到人。”陸深苦笑,他幾乎被一個精神病患者唬住了。

陸深回到家裏,李元的話語猶在耳畔回蕩。牆角的確有一個保險櫃,他打開了櫃門,裏頭真有一堆手稿。他翻開一看,紙上的字跡密如細蠅,全用狂草,作者署名是陸深,那當然是他的字跡。他一直有手寫的習慣。這些手稿不知寫於何時,紙張都泛黃了。估計有一百幾十個短篇故事,也不知道有沒有發表過。至少,他對此談不上有印象。他翻動著手稿,精神恍惚。那些故事充滿懸念,曲折離奇,人物特立獨行,形跡可疑,他對此似曾相識,又說不出什麼印象。

他對這些手稿歎服不已,仿佛在閱讀大師的傑作,幾乎忘了作者就是自己。而刊出陸深小說的期刊,在靠牆的書櫃上排列整齊,宛若精兵組成的方陣,但他沒有翻動的欲望。他當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小說家,他在心裏說。他心底湧起一個衝動,決定馬上寫出一個故事,並親手拿給李元看。他轉念又想,有必要向一個瘋子證明嗎?

陸深覺得,跟李元的遭遇及他說的事很有意思,遂將這個事件寫成了一篇作品。在小說中,的確有一個小說大盜周,他綁架了一位如日中天的偵探小說家王,將其囚禁在洞城一處隱秘的摩地大樓裏,可憐的作家不得自由,被困於洞穴般的鬥室之中,披鐐戴銬,每天都要絞盡腦汁填滿周放在他案頭上的二十頁四百格稿紙,才能換取得以裹腹的食物。王還不能胡編亂造,必須保證一定的質量,才能過關。周不是作家,但似乎具有評論家的天分,至少也是一位稱職的編輯或讀者。他隨便瀏覽一下,就能確定王寫的新作有無價值,決定收下還是讓他重寫,並視文稿的質量如何,對王提供檔次不同的夥食,或給予相應的獎勵或懲罰。他建立了一套簡單有效的獎懲製度。王不是每天都有東西可寫,有時寫不出東西,隻好餓肚子,有時敷衍了事,也被周識破而挨熊。寫得好,周笑臉相迎,端上大魚大肉,有時甚至拿著菜譜任由王點菜。寫得不好,周就黑著臉,奉上殘羹剩飯。倘若王膽敢罷工或反抗,周勢必露出猙獰麵目,發誓叫王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那個叫王的著名作家銷聲匿跡了。這是常有的事。有的作家一鳴驚人,或出了幾本書,就此江郎才盡,曇花一現,猶如流星雨劃過夜空,雖然華麗,卻不留痕跡。而一位周作家橫空出世,大受喜新厭舊的讀者追捧,其聲名得以保持三十年而不墜。時間證明,周作家不是新星,更不是流星,而是光芒萬丈的恒星了。

在此期間,周出版了三百多部小說,收入版稅難以計數。其中超過四十部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刊行,獲得國內外各類文學大獎二十多項。而周是一位神秘如塞林格的作家,他從不拋頭露麵,每次都拒絕在領獎台上出現,但不拒絕榮譽和獎金。

王當然不甘心任由命運的擺布,每時每刻都在苦思脫身之策。他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將求救信號嵌入那一個個環環相扣、驚心動魄的偵探或推理故事之中。求救信息在署名周的第一部著作《致命的線索》中已發出,王巧妙將其鑲嵌於書中男主人公魯偵探跟美女助手龍小姐的對話中,隻要將魯偵探跟助手說的每一句話最後一個字連綴起來,王目前的險惡處境及獲救願望就水落石出,赫然在目。這是一種複雜的字謎或簡單的密碼,對難度的控製是困難的,不能太複雜,又要避免讓周識破。一開始,他擔心被周看穿,那個求救信號猶如軍事情報的密碼般隱蔽難測,像潛伏在國民黨軍隊裏的中共地下黨難以辨別。王果然瞞過了周算得上銳利的目光,但不幸的是,他也將數不清的讀者瞞過去了。讀者們為那個叫周的新作家瘋狂,一個囚徒以智慧和血淚編織的蛛絲馬跡,在刀光劍影及桃色事件之中如灰蛇草線,若隱若現,但沒有人看到。時間在一天天過去,盡管寫作適合於打發漫長時日,王仍覺得身處人間地獄,度日如年。到了第一個十年,他依然沒有放棄獲救的願望,隻是他將隱語或線索做得略為淺白了些。譬如,他曾在《莊園怪客》一書中,將求救信息編織於每一段的首字。甚至,他將線索簡明扼要地嵌入了目錄的章節名稱之中,但依然無人識破。到了第二十個十年,他對今生獲救已不抱希望。他悲哀地想起了那個被囚禁於膽瓶的魔鬼,一個擁有非凡法力又身陷囹圄的家夥。他像那個可憐蟲在書中嵌入了對救援者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的許諾,報答隨著時日流逝在一次次加碼。但因為一次次失望,並於無望中滋生的悲憤和厭恨,他幾乎要效仿那個惱羞成怒的魔鬼,要立下對遲到的救援者報複的毒誓。多年後,他慶幸無數次壓抑了這個念頭。

讓王略感安慰的是,他習慣了每日的伏案工作,雖然辛苦,倒也有創造之樂。他是一個失去自由的創造者,一個在軛下被迫創世的上帝。對於那些數不清的人物(主要是凶犯、被害人、偵探以及圍觀者)來說,他的確是創造中的上帝。他對他們執掌著生死予奪之大權。沒有他,就沒有他們以及一切。有的角色不僅活在漢語或書頁裏,也在銀幕或外語中栩栩如真,活靈活現,且惠及了不少評論家、導演、影星乃至翻譯家。但這一切聲譽皆屬於周。在公眾看來,那個神秘莫測、精力充沛而像永動機般不停地轉動的天才作家“周”,圍繞著他構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產業。

周除了絕對不給王提供人身自由之外,對他還算客氣,在照顧上稱得上無微不至。開頭王還得披鐐戴銬,後來就不用了,在工作室他獲得了完全的自由,這跟猴子在動物園假山上的自由差不多。為了使王的創造力永不枯竭,不跟曆史、現實和社會脫節,周允許他讀書看報,看電視,聽廣播,但不準上網。王閱讀及寫作時所需的書刊、音像及其他資料,周一概供應。為了保證王的體魄,他們換了一套大房子(現在,周不缺錢),為王購置了跑步機、按摩椅、動感單車、腹肌板和綜合訓練機等一整套室內健身器材。在洞城,數十年來沒見過陽光者大有人在,不要說在地下城,在二十一世紀三四十年代,灰霾鋪天蓋地,果城或別的地上城仿佛包裹在霧狀的巨繭裏,又有誰見到陽光呢。但周出高價買了一個小型號的人造太陽,讓王舒舒服服地呆在特別設計的“院子”裏曬“陽光”。

王成了一個不停地在方格稿紙上書寫的奴隸,一個搬弄文字、意象和節奏的包身工,一個推著語言巨石在高山攀登的西緒福斯。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監獄,也是最可怕的寫作室。

出於對王生病的擔心,周以絕大的毅力精研養生、醫學及護理之術。在此之前,他僅花一年就成了不拿證的廚師。王在生活上的一切,都全由周負責。出於絕對保密的需要,周也不能讓他人代勞。這樣的結果是,造就了一位在多個領域都堪稱專家的全能選手,譬如說管理那筆龐大的版稅,周就得心應手,毫不遜色於果城金融街上的銀行家。這讓王驚歎不已,也給他提供了不少靈感。事實上,他就以周的不同技能跟偵探故事巧妙地交織起來,撰寫了不少成功之作。這三十年來,他朝夕相處的人隻有周,除了鏡中影像及周,他沒有見過第三者,電視機上的人物影像除外。他能寫誰呢?有時,王覺得反複去寫的那無數個人,有時是自己,有時是周,有時是兩人的結合體或衍生之人。他們當然是仇敵(周不這樣認為?),但有時,王覺得他們就像朋友,像相依為命的兄弟。周不僅是一個天才的罪犯,在多個領域也表現出了非凡才華。

有一天,王忍不住說,隻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成為貨真價實的作家,肯定比我更成功。

不會的,因為我沒有你。周笑著說。

這句話讓王心膽俱寒,仿佛他寫出這麼多東西,全拜周之所賜,然而,他不能對此全盤否認。王休想出去。在這點上,周對王是殘酷無情的,不容討價還價,他不惜泄露出法西斯的本質。除此之外,他幾乎像王最知心的朋友,也盡可能滿足王不至於過分的願望。

王幾乎認命了。但他沒有放棄在新作中嵌入求救信息的做法,就像嗜酒者上了癮。他樂此不疲。他覺得他就像一個高智商的罪犯,在不斷地犯案,不斷地去挑戰周(還有那些數量龐大而無形的讀者,他們構成了一個麵目模糊而巨大的隱身人)的偵探頭腦。他一次又一次地得逞了。他一直逍遙法外。他的智力終究比周們略勝一籌。他是一個設謎者。也許周(還有無數個不求甚解的讀者)從來沒想過去做一個猜謎者。每出版一部新作,他都忍不住將淚水灑在書頁上。周望著他。他不知道王在想什麼。他想去安慰,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有一次心血來潮,甚至想將他的悲慘經曆寫成一本書,看周及讀者們是否仍如此粗枝大葉,不求甚解。但這太明目張膽了。他不敢冒這個險。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犯罪小說裏的壞蛋都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該小說也不例外,警方破獲了這樁讓人發指的非法禁錮,將昔日的青年作家王拯救出來,這是王消失於公眾視野三十年後的事了。

說起破案的過程頗具傳奇性,發現線索的居然不是警方。三十年來,王設計的謎語一直被讀者忽視了,直至有一個天才讀者文出現,他還是一個高中生。他發現周的小說《越獄者》內有乾坤,實乃一部書中之書,繼而發現周著是一個個巨大的謎麵,不惜以成百上千萬字去建構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謎麵,而翻來覆去隻有一個謎底。於是,他撰文《〈越獄者〉跟一樁三十年代名作家的失蹤案》在《洞城晚報》發表,指出隻要將周作家出版的前五十部小說標題第一個字連綴起來,就能得出王被周囚禁而被迫成為一個書寫奴隸的真相。而以同樣的方法,從他的前三百部小說標題中可得出更詳盡的敘述,精彩如一篇濃縮而驚悚的微型小說。這是諸多謎語之中最簡單的一個。他一鼓作氣,順藤摸瓜,又相繼破譯了不少周著的密碼,甚至將難度最大的《致命的線索》中的求救信息完美地還原。這是一個驚天秘密,卻被保守了三十年之久。在文看來,密碼雖然隱蔽,說穿了一文不值,隻是簡單的文字遊戲罷了,但數十年來被無數個讀者、編輯和評論家錯過了。

警方據此破案,當警員荷槍實彈衝入洞城某個地下莊園時,那個白發皓首的幕後作家王正在奮筆疾書,周則持著放大鏡在審讀文稿,像饑餓的禿鷲,像冷血的監工。寫作間是一個玻璃房,玻璃四周又安裝著黑色的鐵柵欄,王猶如金魚缸裏的一尾金魚,他的一舉一動,周一目了然。在這個故事裏,當然也有偵探,除非說文字偵探不算,這既是一個關於文學的犯罪故事,如此設置自有其新意。

王重獲自由後,迅速“恢複”了名譽。他還不到六十歲,他在讀書界的聲譽之隆,堪比近百年前的金庸。比起愛倫·坡來,他還算是幸運的。他畢竟在有生之年得到了平反和補償。但是,往事並不如煙,他對記者說,比起那三十年來的囚徒生涯,他寧願從來沒有寫過一個字。

周的下場自不待言,有趣的是周作案的動機。據說他自稱不是為了謀利或名譽,而全是為了王或文學本身。以常規來分析這樣一個高智商、發神經的罪犯來說,恐怕是不相宜的。他當然是一個非法獄卒,但同時也是一個稱職的保姆或護理者。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一個囚徒,正如在監獄裏幹到退休的看守,比大多數罪犯呆的時間還要長。這樁非法禁錮案,似乎是一個巨大的玩笑,一個帶有幾分善意的惡作劇。他交出了幾份紙本文件。其中一份是賬本,裏麵列出了王三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版稅收入及支出明細,在他的精心打理之下,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長了數倍之多。他拿不少錢去做善事,當然不會以王的名義,但也不用周的名義。事實上,那個巨額而經常的捐贈者,是一個心腸慈悲、行事低調的神秘人士。在生活上,周不是吝嗇鬼,但也不算奢侈。周十分謹慎,他素來不在公共場所出現。周與其說是周的真名實姓,倒不如說是王的筆名。因為,有誰知道周是何方神聖呢。當然,不管此案是否大白於天下,周為自己的辯解都太搞笑了。

但周還有殺手鐧,他有一份文件居然是遺囑般的說明書,他要確保無論出了任何意外,都能使真相為人所知,總之,王的所有心血到頭來都不會白費。王的成果來之不易,他經曆了世上最無情監工的恐怖手段。周詭稱他實際上是王得力的助手,另類的經紀人,權力稍大而稱職的管家。他毛遂自薦,並非沒有必要。如果沒有他的策劃和努力,王不可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洞城地區乃至我國的文學事業也將因此而減色。王的軍功章,也有他的一半。君不見,出於種種原因,不少作家在初嚐成功滋味之後,或故步自封,江郎才盡,或受外力幹擾,不進反退,或命途多舛,被迫中斷寫作,曇花一現,乃至身遭橫禍或死於非命。當然,上述作家也有不少人寫出了震古鑠金的傑作,但以他們的天賦,本來可以寫出更多更偉大的作品,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未能像歌德、葉芝和博爾赫斯那樣,活到老寫到老,越寫越好。這樣的作家,古今中外不勝枚舉,譬如曹植、駱賓王、李賀、奈瓦爾、蘭波、普希金、萊蒙托夫、卡夫卡、曼德爾施塔姆、芥川龍之介、巴別爾、舒爾茨、菲茨傑拉德、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梁遇春、徐誌摩、吳興華、鬱達夫、施蜇存、沈從文、海子、王小波……他還想將這串夾雜著洋人的名單像打開一匹布那樣羅列下去,但被警官打斷了——

周言歸正傳說,王是他所見過的最具潛質的作家,是他做夢都想成為的作家,他不諱言自己做過作家夢,但讀完王的一本書之後放棄了,該書叫《悲傷的囚徒》。既生瑜,何生亮,他決定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成全王。他發願要以非常手段來捍衛王成為文學大師的一切可能性,譬如保證他的寫作時間、精力、專注等等,以此逼迫出王的創作潛能。他不僅在保護本世紀最具天才的作家,也在保衛本世紀最偉大的中國文學。經過三十年的實踐,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當然,他遠未滿足於此,正如藝術的追求永無止境,他和王的追求也沒有盡頭。蠟炬成灰淚始幹,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願他和偉大戰友還能奮鬥三十年,直至在莫言之後再拿諾貝爾文學獎。他好像不知道該獎沒有頒給王這種類型小說家的先例,哪怕他比柯南道爾還厲害。當然,終有一天他會將王的東西完璧歸趙。而他如願以償,也在有生之年滿足了虛榮,如果說他有私心的話,也僅止於此——

這是警官出道以來聽到的最詭譎、最費解的口供或自辯,要將其全盤推翻卻不容易。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堆瘋狂的想法,周也是一個瘋狂的罪犯。

這些說辭當然無助於開脫周的罪名。王居然原諒了他。周成功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乃至他的靈魂。有時,他認為周比自己更真實,更有血有肉,他倒成了周的影子。重獲自由後,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了。周成了他的筆與墨,他的靈魂,他的寫作引擎,他的寫作本質。他望著署名周的數百部小說,不禁老淚縱橫,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數十年來,這些書本本都獲得了成功,並將因他獲救而在下一輪再版狂潮中恢複王的署名。

這篇題為《文奴》的犯罪小說,在《地下蓮花》期刊發表後受到了好評。這在陸深數量龐大的寫作中算不了什麼。倒是此書中的“囚徒”或這個詞語,讓他心中一動,一陣狂喜,他依稀看到了一部巨著蒙矓的輪廓,猶如垂釣者盯著河麵的浮標,他看到大魚咬鉤了。這才是一部值得他認真對待的作品。對於這部呼之欲出的巨著來說,《文奴》算不上大魚,充其量隻是魚鉤上充當誘餌的小魚。《文奴》像是一根線頭,他順著這根線頭拉出來的,將是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它隻是一個無底洞的小入口,他通過它將到達桃花源般的新天地。囚禁固然可怕,那種因失去自由及可能性的恐懼,更讓人戰栗。然而,自我禁錮才是二十一世紀中期的時代病。他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因極端不安而武裝到牙齒的美女,一個供職於洞城某周刊的年輕編輯,貌若天仙,卻驚恐於風吹草動。她平時出門戴著頭盔,臉戴口罩,身披黑大衣,她的住宅和身體都在關鍵處安裝了形形式式的防盜網。這是一個籠中人。這個草木皆兵的人物呼之欲出,他覺得像老朋友般熟悉。簡言之,他受到了《文奴》的誘導、啟發或催生,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迷宮中的女人》。

新著跟《文奴》相似的是都有一個囚徒,除此之外,兩者毫無關聯。正是《文奴》那個因恐懼、絕望而不得不發瘋地書寫的囚徒(他也在寫作中找到救贖之路?)觸發陸深塑造了舒舒這個新人物。開頭略有阻滯,但越寫越順利,漸入佳境,如行雲流水,繼而飛瀑直下,一氣嗬成;猶如春陽照耀下的冰河,在陽光之刃的切割下坼裂、鬆動和消融,冰塊在越來越湍急的流水中相互碰撞並縮小,最終消失於河水中,河床越來越開闊,波濤洶湧,氣象萬千。陸深被湍急的話語之流所帶動,像舟楫扯足風帆,順流而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出於對各式各樣歹徒的重視,舒舒武裝到了牙齒。”這是小說的第一句,之後源源不斷的句子猶如雨後春筍,爭先恐後。它像一顆種子,很快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好比詞語的冰川在沉睡,因為一記呼喊或鞭子的抽響,引爆了書寫的雪崩——一座華美壯觀的夢之宮殿在睡眠者醒來時轟然坍塌,消弭於無形。隻要有了第一個句子,無數個句子就紛至遝來,在稿紙上找到合適的位置,猶如每一滴水都在河流找到了位置。人物、場景及事件乃至風景、天氣和雲彩,一個有所省略卻大致完整的世界,猶如天空之城在紙上拔地而起。小說的第一句,就像一個泉源或浪花,卻很快就彙流成了大河,擁有開闊的河床、可觀的流量、變幻的流速和無窮無盡地湧現的波濤及波濤中奇異的魚類。

陸深下筆如有神,仿佛女主人公舒舒不是出自他的虛構,而是他多年熟悉的人。他對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她內心的波動及潛流逃不脫他的眼睛。小說完稿後,近二十萬字,當他寫下最後一個句子:“張子房知道,他永遠失去了舒舒”時,心情好極了。這必將是他創作生涯上的一個裏程碑,一次重大的突破。陸深對此深感滿意。他覺得自己跟《聊齋誌異》那個種梨的道士,都稱得上精通魔法的人。

《迷宮中的女人》是一部懸疑小說,也是一部嚴肅之作。這將使他突破類型或通俗小說家的束縛,而躋身於一流作家之列,跟所謂的純文學作家相比毫不遜色。這一次,他要向那些鄙視或漠視他的純文學界一點顏色瞧瞧。他的小說像一記記驚雷,但評論家猶如蠢笨的鴨子沒有動靜,這一次,將被迫麵對他的存在。其情節不算複雜,精彩的是書中精確生動的敘述,隨處可見的妙語,緊張渲染的氣氛,人物心理纖毫畢現的刻畫,女主人公的古怪心理及荒誕舉動讓人失笑、驚悚、感染乃至感動得流淚。盡管如此,對其情節的概括仍是有必要而艱難的。對於這樣的作品來說,要複述其情節是危險的,就像將翻飛的蝴蝶製成標本。恰如博爾赫斯所說:“沒有人能夠為科塔薩爾的作品做出內容簡介,當我們試圖概括的時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會悄悄溜走。”要概述該書也隻能是這樣的結果。至少,這是陸深預料或希望的。但數月之後,陸深不得不在別人的嘴上回顧了該書的故事梗概,該書在出版後引起的軒然大波,皆由此而起。該書出版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說這有點過頭,那麼至少改變了他的過去,或者說讓他擁有了一段有頭有尾卻真假難辨的曆史。換言之,他尋覓到了曾經丟失的時光、經曆或生活,諸如此類,隨便你怎麼說。

《迷宮中的女人》初版一個月內,五萬冊圖書即告售罄,出版方趕緊加印,還登上了洞城購書中心的排行榜。陸深收到了數以百計的讀者來信,這全是出版商轉過來的。他從不公布住址或郵箱,也沒用過QQ、微博之類的網絡手段。讀者似乎是第一次知道這位天才作家,對其深感好奇而所知甚少。在來信中,觀點五花八門,不乏新穎之處。有人為失去妻子的張子房灑了一掬同情之淚,認為他沒有錯,但他付出的愛或心血如竹籃打水。有人說,舒舒愛的不是他,她需要的也不是一個丈夫,而隻是一個保護者。有人說,這部小說揭露了洞城治安的嚴峻局勢,不回避現實,頗具警世意義。有人說,她對舒舒的遭遇感同身受,甚至披露自己就是一個被輪奸的女人,同樣是在白獅山的仿真樹林裏,罪犯同樣有六個,如果陸深有興趣聽她的故事,不妨打她的電話……該書大獲成功,陸深對此並不意外,他詫異的是讀者麵之廣及他們的水準之高。來信者三教九流,有學生、教授、售貨員、老板、城管、走鬼、歌手、影星、洗腳妹、發型師、運動員、心靈導師、瑜伽教練和詠春拳師……陸深以前不知道屠夫及理發師也會閱讀這種披著通俗小說外套的“純文學”。來信者當中,又以女性居多。

皮粗肉厚的讀書界,終於感到了這一枚鋼針的銳利。多位評論家在報刊發表了書評,連以刻薄挑剔著稱的評論家小野香子,也撰文《無處不在的囚籠》盛讚之,稱該書打破了類型文學和嚴肅文學的界限,就情節的驚險曲折而言,不折不扣是一部懸疑小說,從其觸及的人類處境及時代精神來看,卻不失為一部心理現實主義小說的傑作;而敘述者的多視角嫻熟運用,時間和空間的巧妙轉換,神出鬼沒的敘事及真實與幻境的交織,則使其成為結構現實主義的典範之作。總之,這是一部以新形式將可讀性跟思想性成功糅合的創新之作,有鮮明的實驗色彩,儼然是一部深諳古典精神的後現代主義文本。該書線索複雜,充滿隱喻與象征,寓意深遠,具有多維度及多重闡釋的可能,使之成為一部難以評價的傑作。也許,這是作者有意為之,這隱含著他對評論家的不信任及挑戰,還有嘲諷。他需要的是讀者不忍釋卷,無力自拔。文章末尾稱,這是一部另類的女性主義傑作,雖以悲劇收場,卻對女性充滿愛、了解與同情。

陸深不為所動,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不管讚美還是批評,仿佛都跟他無關。在堆積如山的來函之中,卻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來信很簡短,但措詞嚴厲,像一把飛刀閃著寒光。他震懾心神,又仔細看了一遍,全文是:“陸深先生,《迷宮中的女人》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抄襲之作!作為一位前途光明的作家,如此行徑讓人齒冷。”落款是:“《迷宮中的男人》作者黃晶”。來信者還留下了電話。

陸深皺了皺眉頭,他沒聽說過一位叫黃晶的作家或別的什麼人。他覺得這是無聊讀者開的玩笑,或者是齷齪的同行因嫉妒而造謠,但那封信像一棵毒草種入了他的心田。他忍了兩天,終於撥通了黃晶的手機。對方的聲音甜潤悅耳,看來是年輕女人。

“我將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對方說,“事實上,我會給你一本出版於2063年的《迷宮中的男人》,它就是標準答案。它比你的書早出了三年,請你明天上午九時到果城的紅袖咖啡廳見麵。當然,你也可以不來,但你將會在果城及洞城的各大報刊乃至鋪天蓋地的網頁上看到它的封麵和內容。”她的聲音暗含威脅,但不失優雅。

陸深笑了。這無非是一個狂熱的讀者想見他而想出來的狡計,類似的方法他不是沒遇到過。他不是一個縱容粉絲的人。他也不將自己當作偶像。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寫作。隻是,他很享受書寫(或創造),鋼筆從紙頁上劃過,留下深藍或純黑的筆跡(而那些筆跡中隱藏著一個比現實更複雜的世界,至少比起他蒼白平淡的生活要精彩),這是他活著的痕跡,存在的證據,猶如黑藍閃電從天空掠過,給他帶來了類似於飛翔的樂趣,夾雜著吸食大麻般的眩暈感。他很少涉足果城,對所有喧囂嘈雜的地上城充滿厭憎,甚至連帶遷怒於那些縮微版或山寨版的偽地上城——挖一個方圓一兩公裏的巨洞,再在洞中建幾幢樓房的地下小區。作為地下城的居民,他喜歡摩地大廈。上一次到地上城去,他記不清年月了。而他位於洞城深處的住宅就很靜謐,整座摩地大廈楔入大地深處,猶如一個隱秘而巨大的巢穴,使人安慰。但這一次,他決定去會一會那個黃晶。也許是她悅耳的嗓音對他產生了魔力。

翌日,陸深如期而至。黃晶在咖啡廳久候多時。他很難猜測她的年齡,應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或者更小一點。她麵容姣美,身材高挑,風姿優雅。她的臉很明亮,仿佛由冰雪或月光雕琢而成,而眼神清澈如水晶。無論是冰雪、月光或類似之物,對於洞城的隱居者來說,陸深都是久違了。也許她有三十多歲了,但言談舉止間仍透著少女般的天真與嫵媚。她不像是一個惡作劇者,倒像是一個死忠他的粉絲。這更讓陸深迷惑。黃晶嫣然一笑。她像一朵蓮花,不特指她燦爛的笑容,而是她整個人給陸深的感覺也是如此。陸深如受電擊,身體一顫,他腦海裏閃過了一道白光,猶如漆黑海麵上掠過了一記閃電,瞬即照亮了洶湧的波濤,使他抓住了記憶的稻草。盡管他多年來像禁欲者過著孤獨的單身生涯,但還是感到了她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他被激起的不是愛慕,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就像一個人第一次照鏡子時那種陌生又熟悉的親切。眼前的這個女人似曾相識,至少,他在哪兒見過她?哪怕是在一場電影裏,或一個無由頭的夢境中。對了,就在一場夢裏。

陸深對夢幻並不陌生,他略有研究,也是一個積極的實踐者。他有意識地去做夢並得到享受。他擅長此道,這就是本事了。有的夢抄襲現實,很有條理,也很容易被複述,但平淡無奇,也缺少夢幻性,那隻是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夢。作為一個夢境的資深實踐者,他對此嗤之以鼻。有更多的夢超越現實,充滿跳躍、斷裂及神秘性,難以理喻,也不容易被捕捉。陸深認為,這才算得上是夢。這也是他為什麼訓練自己去創造理想之夢的原因。他是一個夢境的生產者,也是一個捕夢的大師,更是一個夢境的消費者或享用者。有時,很多神奇的夢在白天也能被他抓住,被記錄,並再一次在夜晚重現而出現變奏,夢境的恒久與變化、收束與分岔、繁殖與節育、堆積與飄散等等,就是這樣產生的。從根本上說,夢無法被捕捉、複述、管理、保存或解釋,這就是捕夢、記錄或解夢諸如此類的樂趣。夢是一個神秘,它當然屬於宇宙這個大神秘的一部分。夢中所發生的一切是虛幻的,做夢的行為及夢境本身卻是真實的。有誰不做夢呢?再平凡卑賤的人,在夢中也可能是國王。這就是夢對生活的建設性,因為夢的介入,再平凡的人生都出現了閃光之處。他有不少小說就是精美的容器,不過是用來存放夢境罷了,那些小說也就具有了夢幻性。隻是他不太自覺,也懶得去區分小說與夢境的不同,正如他不去區分夢中人和現實人的差異。他老做白日夢,也老在夢中思考現實、幻象及做夢之事。這有助於他在小說中建立存在感,也使現實中的他加深了恍惚感。

他發現,無論是什麼樣的夢境,都不可能完全跟現實無關,甚至能跟現實相對應或找到原型,但不可能停留於此,它不反映現實,它有更廣闊的天地,或者說它隻是超越性的反映,它涉及現實,然後到達更高的、超現實的地方,創造出一種新現實。這多麼像他的理想文學,但他從未實現,倒是中國的莊周、李公佐、蒲鬆齡、吳承恩、曹雪芹和外國的卡夫卡、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實現了(也許還有納博科夫、卡薩雷斯、科塔薩爾和帕維奇),這些偉大的夢想家。他還發現,無論是什麼樣的夢境,他都是夢中的人物,是主角,做夢者和夢中人在一個不存在的空間裏狹路相逢並相互融合,就像他的小說愛用第一人稱,敘述人、主人公和作者混淆不清,難分難解(造夢者、夢中人和捕夢者三位一體?)。

就這樣,捕夢愛好者陸深用他獨特的方法,想起了夢中那個莫名其妙攤上了麻煩的男主角(能說是他本人嗎?),想起了那個為救他身陷囹圄的女人,搞得他不得不去救她。無論在夢裏夢外,她都是一個夢幻般飄忽而難以捕捉的女人。那個夢境非常古怪,也難以解釋,無法跟現實一一對應,當然要完整想起來是不可能的,他抓住了一鱗半爪。

那天夜裏,男子在一間房子裏(原型是陸深在洞城的居所?),睡在一張床上,旁邊的床空著,也是他的,卻仿佛空著一個心焦的等待(一個人為什麼要在臥室擺兩張床?難道他有兩個身體?)。忽然,有兩個大漢破門而入,喝問道:“你是某某嗎?”問了幾聲,對方想是搞錯了,轉身出門,忽然又返回,其中一人飛起一腳踢他的臉,又一腳踢中他的肋骨。他痛徹心肺,趕緊抱起六歲的兒子奪門而逃(怎麼多了個兒子?),隻見四周黑壓壓的,黑暗中閃爍著狼眼的幽光,那全是暴徒或敵人。父子持軟鞭對抗頑敵(陸深想起了港產武打片《新少林五祖》,想來必為原型),子亦持鞭擊敵。四周敵人均手持刀槍。他揚手擲石,擊滅路邊燈火,攜子衝到了荒郊野林(洞城中哪有真正的樹林,想必以果城郊外的某樹林或白獅山的仿真樹林為原型),狂奔不止,身後傳來追兵紛遝的腳步聲。至此,夢境出現斷裂,好像還有一個小變奏,譬如出現了假山亭台,小橋流水,轉瞬之間,場景又轉換到了草原及飛機場……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摸黑到了一處貌似停車場的地方,縱身一躍,似乎到了火車站的平台,卻又抓住了一個汽車的方向盤(夢境雖有其內在秩序,但已出現紊亂及無理性),遂帶孩子坐上去。忽聽得摩托車引擎聲大作,追兵殺到,他則駕駛著一棵橡樹如駕駛摩托車(這讓在夢中觀照這個情景的陸深十分興奮)。耳畔有個女人悄聲說,跟著他們(女人是何時出現的?她在黑暗中亮如明月,有一張蓮花般的臉。她像一株蓮花,怒放於淤泥般的暗夜,這個畫麵貫穿了整個夢境)!那女人也騎著摩托車。他們跟著那一隊摩托車手風馳電掣地行駛,這樣,盲目行進的追蹤者就變成了被追蹤者而渾然不覺……其中又發生了很多事情,時空多次變換,忽如電影膠片有數處損壞,相關記憶不可捕撈……他們穿越了幾條小巷、村寨乃至外星球,而男子總能跟上,女人不禁低聲讚揚。他們跟到了一個胡同,被跟蹤者先拐進去,女人停下來,示意父子倆亦停下。他們掉頭進入另一個胡同,到了一幢房子,推門入屋,發現房子裏還有一幢小房子,小房子內有一張床,女人示意男子睡在床上,但床裏頭已有一男在酣睡,床上還有三個枕頭,那男人臉朝牆壁,看不清麵目。女人問道,人齊了沒有?有人回答,沒有。床上的男人大汗淋漓,女人撫摸他,但十分用力,仿佛在擰一條濕毛巾。她說,做飯的病了,我們出去吃好了。當下,女人和父子倆去餐館吃飯。一入餐館,女人遇到了另一個女的,老相識了,忽又見到一個男的,愁眉苦臉,一副落魄狀。女人問女友,認識否?女友回答,她想起一部講飲食的電影,男主角是個患了失憶症的大廚師,烹調術很厲害,眼前之人就像是他。至此,夢境出現了分岔,電影裏的片斷跟“現實”中的內容相混合,那個男子正是前廚師,在別人的幫助下,不停地想起做菜的絕活,每想起一個就狠賺一筆。他做的菜太好吃了,一個店員在上菜時趁機三兩下吃光了,一個食客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卻說怎麼沒上菜?黑社會來尋仇,一個醜陋而仗義的女廚娘,慷慨高歌:情與義,值千金——她舞起雙刀火拚黑幫……回到“現實”中,眾人點好菜,那個前廚師在餐館表演魔術。他忽然發現二女身體重疊,就像一滴水跟另一滴水融合,然後迅速地消失了。原來是魔術師將她們變入了一個碗櫥裏,碗櫥有數十個抽屜。他大驚失色,拉開其中一個,看到了女人身體的一部分(分不清是誰的),但他不敢硬來,以免弄傷了她。他發現抽屜中有一把剪刀,乃是開啟櫥櫃的鑰匙,每一顆螺絲釘都是一把小鎖,遂以之打開了櫥櫃數以十計的小鎖,將其完全分解,又看到裏頭有一遝圖畫,畫中有山有水,有屋有田,有樹有花,花花綠綠的,但每張都有一個女人的裸體像,他不知道哪一張有她,遂全部拿走(此後孩子不見交代)。他拿起其中一張圖片,忽聽得“蓬”一聲響,那張圖起火了,轉瞬間消失於大火中,而畫中景全變成了現實,那些荒灘、野草及旋轉的樹林,全變成了真實之地,那個女人就囚禁於一間小白屋裏。他必須進入其中,方能將她救出。他毫不猶豫地走入了跟現實世界不同的另一個空間……(當時陸深在睡眠中覺得此夢大有意思,掙紮著要起來記錄,開始他半夢半醒,直至漸漸醒過來,夢境亦於一場白霧般真切完整的蘇醒中飄散),夢境的後半截,他說什麼也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