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政治課上,老師講資本主義社會簡直就是剝削壓迫饑餓的代名詞,除了少數資本家,多數人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工人是火柴棒的命運。所以我萌生了念頭,解救資本主義國家的蒼生,宣傳天下大同的思想,呼喚他們來社會主義國家當主人。那時的我是國際主義者。可後來的民工跳樓熱,跳樓和教師下海一樣平常時,我就縮小了理想,改為民族主義者,能解救民工就心滿意足了。再後來平度不存在,多了小神經後,我致力於解救我自己。比起知識分子動不動就修齊治平,我算沒誌氣的一個。拿餘必謙來說,他七歲時,家人測他的誌向,他說他將來發明一種鬥稱。他家人想,這下玩了,這年頭科學家不吃香,還不如擺地攤擦皮鞋。他又說,這種稱要大鬥進,小鬥出。他家人想,還好,隻是作生意的隻有站著喝酒的份,可惜。他又說了,等賺夠了錢,再去買個官當當。這時他家人的臉上,笑開了花。他母親逢人就說:餘家必出貴人,祖墳墓碑流紅,這就是兆頭。可以說餘必謙的夢想處於嫡增的,而我的夢想是嫡減的。
我以為人生是個嫡減的過程。剛出生時,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有;漸漸長大,看似有了,卻丟了本性了。比如在沒受教育前,我見到乞丐,會丟錢;受了教育,沒有朋友時,我可以假裝沒看見。在餐廳吃飯,而窗外剛好有乞丐餓昏了,我拉上窗簾後,繼續就餐。這很像梁惠王的用羊代替牛釁鍾的心態。有朋友時,我就扔一毛錢,給向朋友宣講耶穌的博愛,孔子的仁愛,墨子的兼愛,佛的慈悲等等。再總結出,一毛錢就可以看出人的高尚。就像我和虞襄陽的結婚,經理將大大推動企業的發展。至於為什麼會推動,如何推動,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起來挺舒服的。
領導都有正名的本性,比如經理將加班,定義為員工為磨礪意誌而自願進行的免費的額外的休閑活動;定義克扣工資為員工為事業規劃而進行的資金暫時的回籠。比如校長定義體懲為,學生想成就大丈夫而苦其心智勞其皮膚;定義罰款為學生為成為四有新人而進行的費用捐款。按輔導員鄭強的哲學,領導說話總是正確的。領導的解釋和字典裏有出入時,鄭強就說,萬事都是人做的,字典不就是編的嗎?
聽鄭強說,校長曾花了巨資來開發一種軟件,叫“驢腦”,簡稱LN。據說輸入人腦後,電腦代替人腦,用電腦思考,人腦休息。電腦從來不懂的胡思亂想,人給它載入什麼程序,它就怎麼運行,好管多了。我想,如果軟件工程師是孔門兄弟,就輸入三綱五常、存天理滅人欲。如果是希特勒兄弟,就輸入大民族主義、複仇主義。如果是天皇的,那就輸入為天皇捐軀、天皇大大的好。到那時,誰的軟件高明,誰就是霸主。LN沒有開發成功,我替他可惜,要是成功了,那天下就統一。領導不用管其他的,隻要操作好程序的運行,也防止惡性病毒的入侵。
人的所為都是遊戲,既然無法拒絕遊戲,我們能作的就是讓遊戲規則公開公正公平。比如校學生會選舉,選舉內部沒有公開,隻貼出一張條子:經過專家學者領導老師的討論的結果,產生了一名學生會主席候選,餘必謙。既然候選人隻有,大家把票都砸到他身上。幾天後的報紙報導:麗都民主選舉產生了學生會主席。所以,比起按軟件來決定霸主,麗都的遊戲規則是含糊了。這也是我可惜LN沒有成功的原因。
LN沒有成功,校長的思想戰略計劃卻成功了。校長鞠躬盡瘁的製定了規章,這些規章以與時俱進的名義製定,也意味者將來會以同一種名義被廢除。校長就發明了一套理論,所謂的思想武器。它混合了儒家的綱常理論,西方的競爭理論,和聯係麗都的實際。綱常理論中指出,孩子無不是父母的,推出學生無不是校長的;競爭理論推出全體師生要一心,消滅所有的私念;麗都的實際,就是校長說的“三最”。讀書時,我們每周三下午要磨屁股,就是聆聽校長的理論。工作後,我每周六晚上的磨屁股,聆聽真傳部的真理。
我結婚後,虞襄陽也製定了一套的製度:老婆無聊時,平度要扮演小醜,學老萊彩衣娛親。老婆沒有胃口時,平度要臥病求鯉、哭筍生竹;晚上蚊子多,平度要以身喂蚊;老婆離開家時,要雕木成像,日夜對著畫像思念,前往不可動邪念。虞襄陽用盡女人的所有智慧,除了郭解埋兒這一孝,剩餘的二十三孝用上了。可對我的束縛隻是暫時的。比如臥冰求鯉,北京的河流汙濁成了黑水河,怎麼臥也跳不出鯉魚。哭筍生竹,有反季節蔬菜,根本不用哭,筍自動會長的。而老萊娛親,穿著彩衣,挑著一桶水,撲通的假裝摔倒,做啼哭狀,這倒是有難度。虞襄陽一無聊,就要我做啼哭狀,作不好還打我。邊打邊說:叫你不聽話,小孩子不聽話就得挨打。最可恨的是,虞襄陽經常無聊,我彩衣娛親表演多次後,她也失去趣味了。所以我覺得虞襄陽有虐待傾向,我有受虐傾向。
一種製度實行久後,就成了演戲。虞襄陽要我雕木成像來表示愛她,我把她的裸體畫掛在床頭。可虞襄陽離家時,我就取下來——天天看,都膩煩了。虞襄陽後來知道我演戲,她不喜歡當觀眾,我的演戲在她看來索然無味。比如彩衣娛親,她看多了,把我的動作看成簡單的物理運動,再也笑不起來,反而加劇了她的無聊。就把製度廢除了,重新製定了:老婆無聊時,不準彩衣娛親的遊戲;老婆沒胃口時,不準臥冰求鯉,哭竹生筍。虞襄陽吃筍吃多了,看見竹子都想吐;魚吃多了,身上散發出魚腥味,常常招惹到貓。所以為照顧她的自尊,我說她是魚美人,她果然很高興。
虞襄陽親手把自己製定的製度推翻,這是有趣的現象,說明她看到了自己的失敗。校長沒有失敗前,就千方百計的鞏固完善他的製度。雖然製度成了演戲,校長喜歡演戲,也喜歡當觀眾。所以如果別人演戲時,校長會欣喜;自己演戲,也自得其樂。所以,在麗都,天天都是節日。校長在規章上下功夫,規章一天比一天完善,校長很欣喜這種成果。虞襄陽徹底放棄規章後就對我進行思想改造,隻允許我看《少年維特的煩惱》之類鼓勵男人受氣的書;《馴悍記》、《醒世因緣》這些書屬於該焚書之列。還禁止了大量不利於女人的言論,《論語》必刪去“唯女人和小人難養也。”所以我後來看的書,裏麵總有長短不一的窗口。麗都的報紙上都是形勢大好,和真傳部的宣傳欄一樣。按唯物辨證法的觀點,好和壞相對立的,可記者的眼睛就是先天性障礙,報喜不報憂。自由報紙敢於報憂,報紙出來審查時,不是被掉了刻門牙,就是被整容過。看書時,我總感覺像看麗都的報紙。
有人說過,白紙上好畫圖。我的腦袋瓜裏不是白紙,已經有各種色彩,虞襄陽想在我觀念裏畫圖,隻能畫的模糊不清。校長當年強有力的進行記憶大掃除,我都挺得過來,虞襄陽無法把我腦中的記憶擦去,隻剩下白紙一張。我雖然不願回憶,但記憶仍會閃爍著,它將告訴我,現實是否是這樣的。
我還記得剛進大學前,同學的記憶都是頭角崢嶸的。經過校長的辛勤教導,他們的記憶終於成了白紙。後來白紙上畫了千篇一律的畫,記憶是方方正正。我剛進大學時,記憶也是方正的。直到後來,了解校園內幕後,我的記憶才擺脫了方正的囚牢。
時間倒退到高中。那時,學校圍牆上有一大堆模糊的文字:打倒反動派,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打倒反動學閥……出現了一排的“打倒”。我問老師什麼叫“打倒”,他們說,所謂打倒者,就是讓壞分子改過自新,使人們沒有私念。老師們當年還是學生,積極破除四舊,燒毀字畫、所謂的禁書,砸壞了花草,好多人得了“破四舊積極分子”的稱號。他們還曾把圖書館的書拿來烤火燒飯了,就在我讀書的教室。教室的牆壁和天花板是黑溜溜的,像撒了煤渣,白天都點燈,剛進去總感覺眼前一黑。因為黑,我感覺太像地獄裏,接受末日的審判。當我後來再次回到教室時,記憶在我眼前緩緩的鋪開。過去的一切象空氣飄浮在空中,我可以聞到隱約的氣息。
時間往後退,大學教室是多媒體的,老師不用備課,生產商早準備好課件;不用黑板上寫字,有投影機,隻要點鼠標就行。我想,再過幾百年,他們的兩隻手將生出鴨蹼,手指退化的很短,拿筆都像狗熊耍扁擔。他們一切將依靠電腦,沒了電腦,他們話不懂說,字不懂寫,語不懂聽。他們上課時讀晚課件,從讀完四十五分鍾就算功德圓滿。我覺得老師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商人,販賣課件叫傳道授業,廢話滔滔叫誨人不惓。我以前也做過推銷的兼職,顧客要看我的身份證,看產品的合格證,看產家的誠信度,好像不是賣產品而是賣自己。我也曾被賣過,當年畢業實習時,校長把我們廉價賣給了個別企業,美其名曰打照專業品牌。我被迫簽約幹了半年,工資是零。校長還提出了大學商業化,但卻不成功,比如學生沒有選擇老師的權利,這違背了自願原則。老師的水平如何,學生都不懂,這違背了平等的原則。學費和學到的知識不成比例,還拚命注水,這就違背了誠實信用的原則。也可以說,學生都是不合格的消費者。
時間再往後退,我和虞襄陽同居、到結婚,最後離婚了。結婚和離婚都是經理一手操辦的,按經理的話,我們都是他手上的行貨,他想咋的就咋的。經理說我們的結婚,不僅沒有給企業帶來利益,他反而倒貼結婚典禮的費用。所以他要求我們離婚,同時辦一場離婚典禮。我和虞襄陽因此每人花了半年的工資。經理說,典禮是對同居日子的總結,就當是婚姻前的培訓費吧。
虞襄陽說,她覺得我們的結婚完全是莫明其妙,像過家家,她不反感結婚和離婚,可她反感強迫結婚,強迫離婚,好像人生被別人操控著。我說說,人是被操控著,隻是明顯程度不同而已。這就是我的“受操控論”。考試時,我們記誦味同嚼蠟的課件,考試完馬上扔掉,怕腦袋中毒。上課時,我們要正襟危坐認真聽講,一下課就去洗耳。一天不洗,耳朵就發出惡臭。這些就是操控。人也是北身體操控,身體不時冒出小病來,不消滅小病不得安寧。對於操控,我已經習慣了。凡事習慣了就好。
離婚典禮上,經理做離婚證人。經理問虞襄陽:虞襄陽,你願意和小張離婚,永不後悔?虞襄陽答:是。聲音很響亮。虞襄陽聽了我的“受操控論”後,也變得很坦然了,服從現實的安排,就當是一場戲。經理問我,小張,你願意和虞襄陽離婚,用不後悔嗎?思修部給我的台詞:經理的安排指導永遠是正確英明偉大的,我願意。我當時忘了犯了結巴,忘了前麵的鋪墊,隻說“我願意”。經理臉上高興,但心理不高興,以為我故意忘詞來侮辱他。領導都有神經質,疑神疑鬼的,經理也不例外。他後來見到我,兩眼露出凶光,殺氣騰騰的樣子。
離婚典禮時,大家才記起我曾經結過婚。他們早忽略了我的存在,忘了我的結婚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他們相信我結婚,是因為離婚,離婚是結婚的證明,沒有結婚,當然無所謂離婚。後來想想,離婚有些離譜,能證明我們結婚過,也是有所值得了。
關於結婚,虞襄陽告訴我,她聽見同事在竊竊私語:他們兩個,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指腹為婚,虧得經理大人大量成全了他們。另一個也附和到:不錯,孤男寡女的野合,這在外界聽來,像什麼話?我們參加結婚典禮,已經算不計前嫌了。虞襄陽當時差點吐血,所以她很希望和我離婚,以為這樣就還給她一個清白。
虞襄陽始終是清白的。一切美好的品德都要靠別人的證明,可除平度之外,大家都不相信她是清白的,所以虞襄陽也可以說不是清白的。準備出嫁的女人找虞襄陽傳授秘訣,谘詢各種問題,比如小和尚各種各樣的變化。據說古代日本女人出嫁前,母親總會傳授給她床上功夫。這令虞襄陽很反感,她沒有性過,隻瞄過平度的小和尚。那在月圓之夜,月光照的它像銀雕。後來虞襄陽隻留下銀雕的印象,完全忘了小和尚。年輕的姑娘要她傳授技巧,虞襄陽不懂,就拿出我的《素女經》,複印幾份交給她們。因為這本《素女經》,那些女人都拜虞襄陽為幹娘。虞襄陽說,真沒有想到自己會當幹娘的。更沒有想到,自己會離婚的。
在離婚前,虞襄陽是女權主義者,認為結婚是對女性的壓迫。為了反壓迫,虞襄陽對我進行轟轟烈烈的整風運動。定製了規章,嚴格實行,從不手軟。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壓迫她,自然是她的敵人。為此,虞襄陽發明了跪搓衣板,跪碎玻璃,倒蜻蜓,學狗爬等各種懲罰。我也一一試驗過了。我很奇怪結婚後的虞襄陽的變化,以前的虞襄陽可是溫軟如春水,風一吹都起褶皺。虞襄陽說,結婚不僅本身是遊戲,也是另一種遊戲的遊戲規則。所以結婚後,我觸犯了遊戲規則就要受罰。受罰才是遊戲的根本目的。
我有受虐心理,虞襄陽有虐待心理。所以我們的戲才能演的下去。跪搓衣板時,我不是感到憤怒,而是有種說不出的快感。跪碎玻璃時,我除了割破膝蓋流血會疼外,還是滿舒服的,流出的血我還可以寫血書,合理利用資源。虞襄陽很喜歡撫摸我身上跪出的傷疤,還說,如果傷疤永遠如此,那最好了。我的傷口一好,虞襄陽馬上就搬出了私家的大刑。以保證我傷疤的新鮮度。我喜歡受虐是因為無聊,連受虐都是一種享受。有件事可以證明。高三時,我們天天作理科題,背文科題,比七個樣板戲也好不到哪裏,所以我感到無聊。無聊時,除了胡思亂想,就去惹怒陳離榮,希望她能把我狠揍一頓,但又不至於殘廢。被她狠揍時,暫時拋開了無聊,我還笑嗬嗬的說,打的好!陳離榮生氣的說,平度,你這渾球。虞襄陽也是這麼說我的,說明我的渾球是先天的,不能怪環境。一次陳離榮揍我時,不小心碰腫了我的小和尚,後來就不揍我了,使我失了很多趣味。
後來虞襄陽說,她不喜歡虐待,但平度實在渾球,不虐待一下心理不舒服,而且平度喜歡受虐。她隻好滿足我了。漸漸的,她就養成了虐待傾向了。
人作一件事時,都有無數個動機。我覺得動機很重要,我寫文章是典型的著書都為稻粱謀。但朋友問我時,我會說我做的是促進中華文明的繼承和發展的偉大事業。單這個動機,我的人格就聳然偉大。如果我說寫書的,那就是臭老九了。現在沒人願意當臭老九,學者教授都勤於上電視,勤於作廣告,勤於當顧問,就是不勤於作學術。當媒體先鋒之餘,也要給自己作人格上的標榜,免得掉了價。
以前老師叫我們各言誌向,有說要為中華崛起讀書,有說要做個活雷鋒焦裕祿,有說要實現四個現代化而讀書。那時我的理想是先賺錢,夠了就娶個媳婦,生個孩子。老師私下說,平度這學生沒有誌向,成不了大氣的。我就成了後進生,同學和老師定期給我教育,幫我樹立偉大的誌向。很多年後,那些有遠大理想的人,都是服從賺錢、結婚、生孩子的規律。男的成為賺錢機,女的成為廚房機。這說明我以前比較務實,也比較愚蠢,大家都吹牛誌向時,我卻老老實實的說真話。顯然是我的不對。現在學乖了,我明白,如果每個人都說謊言,那謊言也是真話。有真話,謊言才得以依托,真話消失時,謊言也無所謂謊言了。
人活到越後麵,越會懂得演戲。演出最高境界,就是感覺不出在演戲。虞襄陽無聊時,就要我說我愛她。我依照吩咐就作了,虞襄陽還不放心,於是我就指天劃地的發誓。虞襄陽果然相信了,女人就相信誓言,殊不知誓言是男人的把戲。虞襄陽經常性的要我演戲,我也搞懵了,不知道是否在演戲了。
說到演戲,我想到思修部當年對我們的培訓如何微笑。思修部給微笑分各個等級,見到經理時,微笑要帶動臉上全部的肌肉,麵部表情最豐富。見到部長時,要帶動三分之二的肌肉;見到同事時,要帶動三分之一的肌肉。訓練時,思修部對人們臉上的肌肉進行分類和標號:動額肌、枕肌、眼輪匝肌、口輪匝肌、提上唇肌等等。訓練後的結果是,臉上的表情僵硬化和程序化了,仿佛大腦另有一個中樞在遠程操控。虞襄陽見我臉上肌肉總是莫明其妙的變化,怕我中風了,就每天給我臉部按摩,幸虧我病的輕。部長和年標兵,他們臉上肌肉像被分開過,獨自的活動。吩咐他的眼輪雜肌動,口輪雜肌一定不動,非常神奇。因為如此,他們都頗得上級的親睞。
經理常說,小張無可救藥了。經理疑心我幹壞事,或者笑他。見到經理時微笑,臉上的每塊肌肉用力都有個統一的標準,如眼輪雜肌用力兩牛頓,口輪雜肌用力一牛頓,提上唇肌用力三牛頓。經理見到的笑,都是很統一的複製品,唯獨我的是另類。他們笑的文明,我笑的原始,經理以為詭異。就找個借口來整頓我臉上的肌肉,比如定了規章,做早操時,對臉部肌肉定型,早操完畢,人們臉上都掛著統一的笑容,倒成了難得的景觀。
在麗都時,校長規定,所有師生走路時要低著頭,最好貓著腰,隻允許校長高昂著頭走路。校長對人的麵孔不感興趣,在他看來,人隻是個代號,麵孔大可忽略不計。他們頭低下,眼睛看在腳下兩米之內,好像地上找錢。校長說,抬頭了就是有傷風化,獎金、三好生、優秀幹部等申請都失去了資格。所以那些拿獎的,當幹部的,頭低的最勤快,還經常貓著腰。大學畢業後,他們都退化成類人猿,腦容量減小,腰無法直立,隻能貓著走路。師生都低頭走路,我直立起走路,他們也頂多看見我的屁股。校長規定,弓腰低頭時眼睛最高隻允許望到站立者的屁股。我當時還享有一個特權,我是小神經,屬於無可救藥之列,校長對我已經放任不管了。
校長後來我列為無可救藥列,麗都的學生分為三教九流,無可救藥就是末流中的末流,他以為我會收斂思過的。領導上有一種懲罰,就是排出集體,凡人最怕被排除集體的。我想到初中時的班上有斧頭幫派,全體男生皈儀到斧頭幫。事情是這樣的,那時煤氣被壟斷後價格爆漲,學校食堂麵臨倒閉。為此,領導動用群眾的力量,每周六全校學生上山砍茶,斧頭幫是在這樣情況下形成的。斧頭幫老大是惡霸,常吩咐手下幹這幹那。他善於管人,如果誰不聽話,就被踢出幫派。那將意味著被集體所分離,所以每個人都聽他的話。我不怕被群體分離,校長的懲罰計劃對我失去效用了。我把他的懲罰能巧妙的化為一場遊戲,化作一個夢境,這樣他就耐我不何。這曾氣得校長暴躁如雷,回家對校長夫人大動肝火。
校長生氣時,有人當出氣筒;我生氣,在虞襄陽麵前要裝成很快樂。結婚時,虞襄陽曾《約法三章》:平度的痛苦由他獨自承擔,快樂要和虞襄陽分享;虞襄陽的痛苦由平度承擔,快樂可以獨自分享。關於這條,虞襄陽以為她賺了,我也以為我嫌了。按虞襄陽的哲學,她聽到的都是聖誕歌。可按我的分析,痛苦隻能由自己承擔,比如生病,不能把病痛轉移給其他人分擔。快樂的心態是炫耀的心態,沒人分享,那和痛苦的性質一樣。我唯一不歡喜的,不快樂時,偏要裝出快樂的樣子。我覺得這是對人性的扼殺。像驢和馬不同種,卻偏要雜交,結果生出的不能繁衍後來的騾。
虞襄陽工作後跟我說,人的一生隻作兩件事,一是違背自己的天性,二是強迫別人違背天性。明白了這點,對現實就少些抱怨。當年虞襄陽很討厭上課,課堂就像惡魔,偷走了她的青春,老師就是惡魔的幫凶。等她當了老師後,卻也一樣強迫學生做當年反對的事。她強迫學生時,倒覺得心胸坦蕩蕩,大有“萬世師表”的心態。
虞襄陽還說,她心態的轉變,讓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她也懷疑如果她是校長,會不會也製定規章,把麗都擺弄的方方正正呢?如果她經理,會不會也強迫員工背《沒有any借口》呢?我說,不到那個地位和境界,永遠不明白對方的想法。比如我上次腫起來時很痛苦,但虞襄陽一點也體會不到。要想她能體會,除了她也長跟把把,也血腫。所以,我說,算能想像,那已經是你慣性思維了。虞襄陽聽了,若有所悟。
後來虞襄陽說,平度總是不了解她。平度是個體,虞襄陽也是個體。個體是獨一無二的,思維、閱曆、情感、情緒,甚至潛意識,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些個體之間,又如何來溝通和了解。虞襄陽還說,她每次半夜醒來,聽見平度均勻的呼吸聲,從來不覺得平度屬於她。倒覺得睡在身旁的人,是陌生的身體,有著一顆陌生的靈魂。這種想法令她感到惶恐。
虞襄陽還說,她在等車時,生病時,就有被世界拋出的感覺。我也有同感,隻有肉體暫時忠實的陪伴自己,而且肉體也不好伺侯,吃喝拉撒睡都要。等到老了,眼耳鼻身意都和自己過不去。死神來臨時,第一個背叛自己的,就是最忠實的肉體。所以我就看見荒繆在空氣中遊蕩。
虞襄陽說,她想找個東西,來讓自己魂牽夢索,哪怕最後發現被欺騙。她一直都沒有找到。她想獻身於教書的事業,可覺得那是浪費時間的遊戲。無論做什麼,她都感覺是推無意義的石頭。哪怕和平度真誠的戀愛、遊戲般的結婚、演戲般的離婚。她還是覺得虛無,虛無像跟蟲子,一直啃咬著她。
很多年前,我和虞襄陽說古希臘神話:人是兩性合一,因為犯錯被上帝一分為二,所以獨自一人時,是注定孤獨的。我想告訴她,孤獨是必須的。虞襄陽說,那不過是神話,和孤獨沒有關係。神話是編織的謊言,隻能騙劣知識,騙不了善知識。我告訴她,標明是神話的,其實不是神話;標明不是神話的,那就是神話。我還說,古代人繁衍後代,到了繁殖的季節,不用性交,就把孩子屙出來,生孩子就像屙屎一樣平常。孩子一出來懂得覓食,不要哺乳,也沒有戀愛、結婚、家庭、社會等種種概念。虞襄陽說,你就是懂得耍嘴皮子。
後來虞襄陽想起我的嘴皮子,感慨的說,她很懷念天花亂墜的想象;人活到越後麵,越不懂的想象。我說,我也漸漸失去想象力了。我以前挺會想象的。想象能像蒼鷹一樣飛、劍魚一樣遊,能像獵豹一樣跑,我就是海陸空三軍總帥了。我還想象能隱形,這樣開會時,我就能隱形的逃跑,免得屁股生刺瘡。我還想象我和校長或者和經理換個身體,那大家都聽從我的吩咐了。我的想象像夢境,不真實,也不浪漫。
我的想象力漸失,因為我發現現實比想象的更浪漫。我父親說他吃過憶苦飯,憶苦飯是用野草,豬吃的糠,加了幾把鹽,混煮成一窩。吃憶苦飯不是因為窮,而是為了提高意識。這是很浪漫的,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憶苦飯的色香味。我父親雖然告訴我,吃了腸子打結,拉的直腸都出血。受苦後,卻發現作無用功,那是很痛苦的事。不過憶苦飯隻有一個功能,製造糞便。農場勞作時,連糞便都是寶貝,我父親就從糞便中找到安慰。現實是如此浪漫,漸漸的,我退化了想象的細胞,現實就足夠我們的想象了。
後來虞襄陽突發童心,問我,人被分開,成了一半後,該怎麼辦呢?我想了想,說,應該找個對象來結合吧,結合是上帝的旨意。虞襄陽問我怎麼結合,我說應該是先結婚吧,結婚後就性,孩子就是結合的證明。我又說,我們可以試著性交。這不僅不違背道德,(結婚了不是野合——平度注),還可以履行上帝賦予的職責。
我說話時,正襟危坐,不苟一笑,腦袋瓜想的方方正正。那時的我頗有些君子之風,說話時常引經據典替聖人言,從死人嘴裏掏出些唾液,盡管我不知道聖人的意思。出門也穿西裝打領帶配公文包,誰也不知道我公文包裏麵是一大疊的廁紙。一見麵就握手,雖然我的手經常像冰冷的魚翅,臉上還掛著商業化的表情。可以說,經理把我商業化,已經得到了成功。當時虞襄陽聽了我的話,沒有甩給我巴掌,而是安靜的說:好吧,都結婚了,就性一性,也不枉得夫妻一場。
我聽了虞襄陽的話後,感覺吸了一氧化二氮,就是笑氣,我拚命的克製,終於大笑出來。虞襄陽莫明其妙看著我,我說,我就是想笑。虞襄陽以為我笑她,惱羞成怒了啪,甩給我一耳光,我馬上笑不起來。我說,你這叫剝奪我笑的權利。虞襄陽不說話,取出筆,在《約法三章》添上一條:在認真嚴肅的場合,平度不得對虞襄陽訕笑、嘲笑、嗤笑、癡笑、媚笑、惹笑、取笑、慘笑……寫完後就給我簽名。我簽了,毫不猶豫的。上次我曾經推托不簽,《約法三章》就多出一條:凡是虞襄陽叫平度作的,平度就得毫無怨言的完成。比如簽名。
後來虞襄陽問我為什麼笑,我說,我笑通常隻有一種情況,就是碰見正兒八經的東西。比如經理開會時總是正襟危坐,臉部的笑單一,像貼上去的;底下的埋頭洗耳恭聽,假裝認真作筆記。台上台下配合的如此完好,我見了就想笑。經理有花大精力得治好我的笑病,老是治不好,這年頭正兒八經的東西太多了。我的笑常被勾引出來。虞襄陽說,你的意思就是我和經理一樣可笑嘍!接下來的幾天,虞襄陽都不大和我說話,答話時也是懶洋洋的,惜字如金。
我不喜歡虞襄陽不說話,雖然我討厭大嘴巴。比如開會時領導講的唾液橫飛,空氣中彌漫著唾液的氣味。我就希望選領導的條件能有幾個硬性條件:嘴巴小,聲音小,經常犯牙齦痛、喉嚨痛、沙啞症。人們就舒服一些。我要和虞襄陽說話時,她就發鼻音,嘴巴像被綁住,都懶得張。這就變相的剝奪了我說話的權利。說話時不能自言自語,否則人們以為是神經病;無人聽時,人也會找貓狗來聊天。
我和虞襄陽的性,在經理製定了條例後。經理讀了佛洛伊德後,明白性是人一切動力的源泉,控製性就控製一切。是他就規定,性隻有一個目的,為了企業。後來經理鞠躬盡瘁,就定了性的規則:一,男要無條件服從女的;二,每周性三次,每次二十分鍾零五秒。關於第二條,經理說,這個數據是他經過多次臨床經驗後統計分析得出,最科學最合理的,也就是達到數學上的最佳值。規章一出來,性欲強的無處發泄,隻好靠手淫;性欲弱的,就去買壯陽藥。經理看見了商機,批發了壯陽藥,兜售給員工。我和虞襄陽性時社會背景就是這樣的。入睡前,我和虞襄陽裸體相向,然後我的手窩住她的手,二十分鍾後,然後各自回到各自的被窩。
後來虞襄陽說,她在平度麵前,總是放下防備。她以前對裸體忌諱莫深,平度說,裸體是最美的,裸體代表坦露,如果一個人心無雜念向對方坦露身體,也是愛的一種方式,更甚於性交。虞襄陽很著迷這個理論,才在平度麵前裸露自己。虞襄陽還說,她愛上平度了。
根據我的人生經驗,愛不是多偉大的感情,可以說是性衝動的結果,可以說是寂寞的結果,也可以說是感恩的結果。年輕時,容易性衝動,就會尋覓對象;老年人很寂寞,會愛小貓小狗愛花草鳥魚;兩個人能走完人生,全是感恩的結果。虞襄陽所說的愛,我想是感恩和寂寞的結果。
規章實施了三周,就被經理自動廢除。經理夫人性交時凶猛如虎,還要求一天一次,最好兩次,每次至少半小時。按規章第一條,男人要無條件服從女的,經理應該服從夫人的要求;若第一條服從了,那就違背了第二條。經理和夫人就無法達成協議,起了爭執。經理夫人是女權主義者,每作一件事,高舉“捍衛女權”的招牌。所以,經理就把規則給廢了。
我和虞襄陽“性”時,兩人不準說話,不準搞小動作,就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虞襄陽說,她和我裸體相對時,心總是噗噗的跳,感覺很不安全。她不怕平度猛撲過來,就怕平度對她講道理,用語言來蠱惑她,讓她心甘情願上當,還以為得到了真理。
虞襄陽說,她不是反對性,平度也不壞。校長要求我們的性,經理規定我們的性,都是為了集體而性,這令她反感,所以她寧願拒絕性。我的看法剛好相反,我喜歡進入遊戲,破除和邈視這個遊戲的規則。高中時,老師罰我圓周率派的數值,我隨便寫,反正他們也看不懂。就像人和貓一起玩,是人在逗貓,還是貓在逗人呢。所以我建議虞襄陽性一性,不按標準的性,唬弄一下規則。可虞襄陽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