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意外(2)(1 / 3)

“我們希望你能配合政府工作,搞清事實真相。”善稚在以老偵察員的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用剛才警惕的目光盯住自己的腳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政府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善稚在用政策攻心。

“……”把頭埋在胸前,依然是無聲的沉默。

“你以為西裏間的門鎖著,就沒有人出入了嗎?”善稚的兩眼射出銳利的刀光,刺在沒有光澤埋在胸前的瓜子臉上,準備由淺入深地攤牌。

舒旺在記錄,其餘二人也不插嘴。

凳子上的瓜子臉依然是沉默。

舒旺手裏拿著自來水筆,不想漏記一個字;指間夾著握手牌香煙的人,邊吸煙,邊吐霧;胡子隱以快樂的心情看著、聽著。

“裏麵的人通常在什麼時候出來?說!”善稚稍稍提高了聲音。

警惕的眼皮抬了起來,迅即怯怯地合了下去,她目光依然落在腳尖上,尖尖的下巴頂在胸骨上,幸虧她胸前有凸起而沒有一個洞,否則,她準備把自己的頭和臉一同裝進洞裏去。

“西裏間那個鎖著的門,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抬起頭來!”善稚命令她,準備向她攤開在張家的發現。“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正常向裏開的門,鎖門的門吊兒,是固定在有門閂的一扇門上的,這樣門上了鎖之後,無論是從屋內,還是屋外,門都打不開。”

舒旺後悔,沒有和林叔一起勘察地主管家的地道。如果他去了,也許那個異樣安裝的門吊兒,他就能發現出端倪來。

“……而你家西裏間的門吊兒,是安在沒有門閂的那扇門上。這樣,鎖上門,裏麵的人,隨時都可以打開門出來;外麵的門框上掛有寫著‘抬頭見喜’的木牌,表麵上是裝飾用的。可是,木牌後麵藏有一個鐵環,那個鐵環通到裏麵,用一根繩子係在門閂上。外麵的人要想進去,隻要將‘抬頭見喜’的木牌往旁邊一推,拉一下門框上的鐵環,裏麵的門閂就開了。所以,鎖是不用打開的。”善稚不眨眼的盯著低頭的女子,在看她的動作和表情。

聽到善稚如此說,那女子摁在大腿上的一個食指明顯地動了一動,這一點也沒有逃脫老偵察員的眼睛。看來善稚的話已經觸動了女子繃緊的神經。

盛夏季節,下午太陽的光芒,照舊火辣辣,光線不請自到地射進臨時的審訊室裏來,屋內溫度在升高。坐在長條凳子上穿著短袖衫的女人,兩鬢已經流汗了。

舒旺真正地佩服善稚的偵察能力,偵察這門學問,他要掌握的東西太多了。林叔的偵察經驗也真夠他學習的,霎時,他覺得自己在人民警察的隊伍裏是多麼地渺小。

“張春葉,我們現在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如果你繼續沉默,就是在和政府對抗。當矛盾的性質轉化成敵我矛盾後,問題可就嚴重了。”善稚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瓜子臉,他在這張臉上已經讀到了他需要的東西。

善稚又講了很多政策和形勢的話,目的就是要撬開這張緊閉的嘴。

那女人的鬢角上的汗已經滴到地麵上了,剛才還是平展的兩隻手,已經攥成了拳頭,使勁地壓在與地麵呈平行狀的大腿上。

“這個人內心的思想交鋒到了白熱化程度了,要給她時間。”善稚看著埋在胸前那瓜子臉,想。

寂靜和沉默交織在這間泥抹的作為臨時審訊室的小辦公室裏,盛夏陽光的照射,使這間頗有些曆史的隊部,充滿了陳年的泥土味兒。這泥土味兒再伴和著握手牌的煙霧,塞滿了隊部的空間,幾乎能使人窒息。好在窗戶是打開的,外麵的新鮮空氣和室內的氣味能對流一下,讓室內的人有了一點點的清新的感覺。

又過了許久,善稚說:

善稚對地道的觀察,驚呆了江楓瑾這個時代的弄潮兒。他也是去考察過地道,怎麼就沒有像善稚那樣有所發現呢?他隻是覺得這個地道有文章,這個文章不過是和地主管家聯係起來,有影響力罷了。倘若要是能作出這篇文章來,他就有了政治資本。就有可能被調到縣裏去上班,家屬可以進城。哪想到地道裏有這麼多的線索,要是知道了,當時怎麼也得好好地觀察,掌握一些材料,以顯示主任的本領。這可是階級鬥爭的活教材,抓住這個教材就能有大批的文章可做,能抬高一個人的政治地位,能顯示一個人的政治覺悟,可以以此為武器打壓另外一些人……。唉,我怎麼就對地道沒有一點兒的發現呢!

“我要是去了,沒準就能發現這檔子事,沒準兒還能多一些呢!”舒旺心裏想,沒能和善稚一起勘察地道,讓他追悔莫及。

胡子隱吃驚地發現:善稚真的了不起,不愧為公安民警,讓人家一看就能找到把柄。現場我也去了,什麼都是新鮮、好奇,沒看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過是一個地道罷了,裏麵有床,有中草藥架子,再沒有什麼特別的了。可是,讓人家善稚一說,什麼都是有價值的東西,連那門吊兒都有那麼多的說道。看來能做公安幹警的工作也不是一般人,一般的人誰能發現那麼多的有價值的線索呀?這一輩子,我可能就是個莊稼漢了,就是莊稼漢的命了。

善稚的話幾乎嚇傻了把頭埋在胸前的女人,她的眼淚嗒嗒地滴著,身體有節奏地一動一動,那是無聲啜泣的節奏。她的腳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挪動著。

“在這件事上,你可能是參與者或者是被動地參與,而不是主謀。從你日常的生產勞動中看,你的表現很積極,熱愛勞動,也熱愛集體;我們相信你有社會主義覺悟,完全能和政府合作,幫助政府把事情真相弄清楚。”善稚繼續實施他的攻心策略。

他怎麼知道這個女人的勞動態度?舒旺在想。他忘了,善稚比他先到隊部。

善稚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女人埋在胸前的頭漸漸地抬了起來,女人遇事的特產——眼淚——也越滾越多。大凡天下的女人都有這個共同點,在這種情況下,說話之前都要先掉幾滴或者是一批眼淚?

應付這種場合,善稚的耐心無與倫比。

到這時,豆煥憋不住了,上來了火氣,對準握手牌的屁股狠狠地吸了一口,使勁地把煙屁股從窗戶裏扔到外麵去了,站起身來,勇猛地對桌子一拍,厲聲喝道:

“講!那人是誰?”

這突如其來的勇猛,讓凳子上的人一驚,身體向後一仰,“哇”的一聲,“撲通”倒在了凳子的後麵,隨後那凳子也倒下了。她側著身子躺在地上,一邊臉貼著地。

民兵連長眼快,手也快,立時就伸手去扶張春葉,哪裏還來得及呀,嘴裏喊道:

“二姐,二姐,你這是怎麼了?”二姐,乃鄰裏的稱呼。

在對麵房間裏,赤腳醫生剛剛回來,聞聲跑了過來,見張春葉兩眼發直,呼吸急促,胳膊在痙攣,這又給她創造了實施拿手好戲的機會。直接掐了人中,稍停片刻,張春葉呼吸趨於正常了,胳膊的痙攣幅度在減小,倒地的人沒事了。

對當下的情況,善稚隻有看在眼裏,急在心上;舒旺站起來,要幫一把,但是,他隻把凳子給扶起來了。豆煥則變成第二現場的人了,看著眼前發生的事,似乎和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張春葉坐起來了,用兩隻眼睛打量著周圍,好像對麵前的一切極度陌生。在胡子隱和赤腳醫生的幫助下,她又坐在了凳子上,茫然地看著辦公室裏的人。

過了許久,終於在善稚的啟發下,等到了一個令在場的人吃驚的簡單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一個春天,俺爸領回來一位親威,讓俺們叫他表叔。說是不知得了什麼病,怕見日頭,借俺家的地瓜窖子住一些日子。往後,他就在地瓜窖子裏住下了。

看外表,這個人不到五十歲,是個讀書的人,有文化,不像一個幹力氣活的人。當時俺家還是三間草房,他就住在西間的地瓜窖子裏,從不出來。這當口俺家分到了土地,日子過得也好了。那個怕日頭的人,他也就一直住在我家的地瓜窖子裏。對俺家也沒有什麼影響,俺們也不覺得家裏多了一個人。

自從這個人來到俺家以後,俺家的生活就更好了,吃的和穿的也不像以前那麼寒磣了。俺爸又養成看書的習慣,小說、風水書等都看。後來我才發現俺爸看書主要是配合怕日頭的人,為的是給他借書。他愛讀書。這個人和俺家裏人沒多少話說,俺們對這個人也不覺煩得慌。

張春葉停止了說話。

看起來是簡單的故事給了她如釋重負的心情,又擦了幾把眼淚,靜靜地坐在那裏。她所講的簡單的故事,讓善稚聽了覺得她還隱藏了一些什麼沒有說出來。或者她還有難以啟齒的、不便於說出口的話沉積在她的內心世界裏。

“你和你姐姐給他送飯,對嗎?”善稚見她不說話了,開始他的問話。

“是的。”

“前天你給他送飯了嗎?”

“清早送了,晌午就沒送。”

“你確信,你的表叔,也就是那個住在地瓜窖子裏的人仍然在你家嗎?”

“……”膽怯的目光看著問話的人,搖了搖頭。

豆煥見有機可乘,就插嘴說:“這個人呢在不在你家,你呢怎麼能不知道呢?”吐著握手牌藍煙。

女子被豆煥的一問,震得一抖,怯怯地沒有回答。

“這麼說那個人不在你家了?”善稚也不等她回答豆煥的問題,繼續自己的問話。

女人點了點頭,一條辮子滑到了胸前。

一口煙霧噴向燥熱的室內空間,豆煥覺得有問題了,“我的感覺呢,就呢奇了怪了,你和你姐呢都這麼一把年紀了,怎麼呢都不出嫁呀?”

沒等眾人對豆煥的問話有所反應,就聽見“哇”的一聲大哭。那女子雙手蓋臉,隻有哭聲從指縫裏傳出,不能說出一句話來,審訊進行不下去了。

“……流血鬥爭後,轉過年的春天,農民們打心裏高興起來了。都感謝毛主席和共產黨,領導窮人打倒了國民黨反動派,讓俺們這些多少輩子的農民長長地喘了一口舒服氣。打死了欺負俺們的地主,農民可以直起腰杆,像人一樣喘口氣了。俺們由過去受欺負的長工,一下子翻了身,有了自己的土地,別提心情有多歡喜了!

“誰都知道,俺爸是地主的管家,其實就是地主家的長工,沒有一壟地,連一把鋤頭也沒有,和所有的農民一樣,隻有出力的份兒,所以俺家也分到了土地和農具。但是,日子過得還很緊巴,那是因為還沒有開始耕種分到手的土地,日子還是和舊社會一樣的窮苦。冬天還穿著燈籠褲子,也吃不飽。分得了土地,俺們的心裏是舒坦的。盼望種下自個兒的種子,看著莊稼在自個家的地裏長起來,隻那麼一個奔頭!可是,這奔頭比山上的小毛道還長,真讓我們難熬。

“說起來這事兒也有些怪,打從俺那個有病怕日頭的表叔,住到俺家的地瓜窖子裏以後,俺爸經常有事情外出,一走不是十天八天,就是半拉月。俺家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強多了。那光景比左右鄰居來說,就更好了。俺家不用在吃完了上一頓飯時,為下一頓飯去費心事,這也讓左右鄰居眼饞俺家。俺們在不餓肚子的日子裏,盼著自個兒的莊稼快點長出來。俺媽這一輩子是餓著肚子伺候著我們,所以,她還是用過窮日子的法子打發著每一天的吃喝。

“春天,種地的時候,俺們唱著《東方紅》,農民們第一次歡天喜地地為自個兒種地。秋天,收獲了自個兒的汗水,有了自個兒的糧食,農民們真正地填飽了肚子。那可是多少輩子都餓癟的肚子呀!所有的農家都收獲了自個兒的糧食,所有的人都笑開了嘴。

“這時,俺媽才可以喘一口舒暢氣了,可以真正地不為一天三頓飯而愁眉苦臉!

“一天,是做晚飯的時候,俺到西間的地窖裏去拿地瓜。當時俺家還是三間小草房,俺們住在東間,西間是倉庫,放了一些鋤頭和鐵鍬、鎬頭什麼的。地瓜窖子就挖在西間的炕下麵,為了不讓怕日頭的表叔被別人看見——俺們也覺得怪事,怕日頭的人,怎麼還怕人呢?——俺必須做兩件事:第一,進到了西間,就要把門給插好;第二,進到地瓜窖子裏,就要在裏麵把蓋子給蓋好。這兩件事不得有一丁點兒的馬虎,俺媽還要經常地查看,是不是做好了這兩件事。俺們也習慣了媽媽對西間的精心,俺們按照她的法子做好每一件事。

“地瓜窖裏有一張床和一個小書桌,還有一個中草藥的架子。小書桌上亮著一盞煤油燈,裏麵滿是煤油味兒和中草藥味兒,俺的表叔差不多每天都在看書,有些書他都看了多少遍了。俺爸到處借書來家,裝著讓我們看,那都是在打幌子,主要的是給地窖子裏的表叔看。

“見俺下了梯子,俺表叔就放下了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書,他差不多每天隻做這一件事情。小煤油燈並不亮,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對這個怕日頭的表叔,我們都習慣了,我也就一邊往土籃子裏撿地瓜,一邊隨便地和他搭話,應合他。俺們知道他一個人生活在地窖子裏,沒有人和他說話,很孤獨。每次俺下到地瓜窖子裏,他都趕時間和俺多說幾句話。俺覺得,他要是不和俺多說幾句話,他就會忘了怎麼說話一樣。他問我一般都是天氣呀、莊稼呀、果樹什麼的,這些東西我們能回答上來,要是問什麼……什麼……政治什麼的……國家領導的,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隻知道毛主席。他極少問到這些事情。

“這天他和以前一樣,他嘟嘟嘟地說個沒完沒了,看起來精神非常好,說起話來也逗樂子,地瓜窖子裏都是他說笑的聲音。他問了天氣,又問家庭生活上的小事情,還有莊稼和牲口什麼的。他還蠻熱情地幫俺往土籃子裏撿地瓜,俺回答他對外麵的問話。一不注意,他碰到了俺的手,就吃驚地說:

“‘你的手好粗糙呀,應該加強保養了,姑娘的手應該是細膩的,要好好保養的。’”

“‘整天做農家活的手,哪有好樣的呀。’俺隨口應答。

“沒想到,他竟把桌子上的小煤油燈移到了俺蹲的地方,在昏暗的燈光下,托起俺的手,仔細地端詳著,說:

“‘隻要是擦一點油質比較好的手油,就會好起來的。你的手應該是繡花的手,不應該幹體力活的,力氣活應該是男人的事。’”

“唉呀……媽呀……他托起了俺的手,俺真的不自在了。讓一個男人托起俺的手,長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但是,表叔的話正說到俺的心裏了,誰不想把自己的手好好地保養呀?有一雙細皮嫩肉的手,是全村的姑娘都向往的事。可是,有誰能做得到呢?隻能暗暗地埋怨自個兒的命苦,為什麼俺們就生在農家,命該做農活呢?心裏對自個兒的命運不平,嘴上還得說出和心裏想的不一樣的話:

“‘幹農活人的手,那會有什麼好樣呀?大家都一樣,長年累月的手就是這樣。’”

“‘不是的。人的皮膚不是天生的不好,而是後天保養的問題。生活環境是一個方麵,不同的環境需要不同的保養方法。你的手不需要特殊方法護理,隻需要有一定的潤滑就會好的。你的皮膚實際上很好,稍稍注意一下保養會更好。’他放下了俺的手,俺們繼續往籃子裏撿地瓜。

“‘俺從來還沒有擦過手油呢,也沒見過誰擦過。俺們這裏的男女老少,隻有勞動,沒有保養皮膚的習性。’俺能說什麼呢,弟弟還小,家裏的事情就得俺姊妹兒倆多幹。要不,俺爸爸要累跨的。俺媽是小腳,除了縫縫補補和做飯,什麼也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