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太太倚在炕沿上,一直在摸她的眼角,冰已經化了,她是在擦拭淚痕。一邊擦,一邊說:
“大兄弟……”張老太太說不出話來了,手一直在擦拭她那皺紋疊加的眼角。
十五歲的少年在陪著他媽媽流淚。棟昆把眼睛轉向抬擔架的男子。
抬擔架的一男子,大概認為自己的話說起來能有條理一些,就說:
“大哥,我們是張大哥的鄰居,”他也隨著棟昆稱大哥,“一大清早,張家大嫂就和她的兒子到我家,求我們把張大哥給抬到他的東家來……”
“想治病?”棟昆接過話頭。
“不是,”男子搓著手,“她說陳家有個規矩,就是在臘月二十三以前要把當年的欠帳全部收完。這不,今天都臘月二十了,還能等著東家上門來討債嗎?張大哥想在討債人來之前,先到東家來求個情,寬限幾日,待病好了,加倍地勞作,頂上欠下的債。”
棟昆知道,討債的人都放出去一個多月了。可是,誰也不想到打頭家去討債。知道他有病,上門討債,憑地增加他的病情。
“這不,”男子接著說,“這不,把他的兒子送來了嗎?他是想求東家,念在他為陳家當了一輩子長工的情份上,收下他的兒子。也好讓打頭的欠債有個償還的主兒。”男子說完,看了一眼張老太太。
“是呀”張老太太又去擦眼中的淚水,那裏有她擦不完的淚。“棟昆兄弟,你是知道的,俺們就這麼一個兒子,想把他送來抵債的,俺們全家就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兄弟,去知會一聲大當家,就說張打頭全家來向他請安了……”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嫂子,”棟昆並不去通報,“能不能再想想辦法,大侄頂進來後,可就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俺們家能有什麼辦法呀?俺們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她又摸了一把眼角,堅定地說,“大兄弟,求求你了,知會一聲大當家吧,俺們全家人來求他了,讓他開開恩,給一口飯吃。”
“棟昆叔,”少年說話了,“俺已經長大了,求你知會一下大當家,讓他收下俺吧,俺有的是氣力。”這話說得有大人相,可是,他還是個孩子呀。
院子裏的飛雪,在妖魔一樣地舞動著。棟昆無奈,頂著這漫舞的飛雪,向上屋走去。
陳姓地主家是三進的大院,張家人隻在第一進的房門裏站腳。西院是夥計的住處、馬廄和倉庫,主人是不到那麵去的。北麵的一趟房子,是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和四當家的白天活動的地方。兩邊的廂房,不知是何用處。第三進,現在看不到,是陳家女人生活的地方,也是當家的夜晚休息的地方。
棟昆在北麵的一個門前停下了腳,恭敬地說:
“大當家……,”在得到了裏麵肯定的回答後,棟昆推門走了進去,就站在門口的兩步遠的地方。
這是大當家的白天活動的地方,辦公,讀書,寫字,繪畫,間或會客。
這是兩間房,中間的壁子沒砌,就成了一間房了,顯得很大。窗戶和門上都鑲著玻璃,這是少有的奢侈。北牆的正中掛著一幅年久的國畫,畫上是一位頭戴錦羽花翎的白胡子老者,據說這是陳家多少代以前的祖宗,是康熙朝的禦醫,很有些名氣,也很得龐,陳家以此為自豪;國畫下麵放著一個古舊的長方形桌子,桌麵一塵不染;一個像升那麼大銅製的鼎,放在桌麵的中間,裏麵有幾柱還冒著煙的香。西牆上掛了一些山水的字畫;字畫的下麵是栗色的古董架,從南牆一直頂到北牆,上麵擺滿了古玩。南麵的窗戶下放置了一張栗色的方桌,不算大,上麵有一個青花瓷帽筒,兩邊有木製的椅子,那是主人會客的地方;貼東牆放了一個巨大的書櫃,裏麵擺滿了各種規格的線裝書籍,大多數是曆史和中醫的;書櫃前放了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麵有文房四寶和一些書籍,一盞煤油燈高傲地挺在書桌的一角;煤油燈旁,放著一個精巧的銅製水煙袋;書櫃的東麵有一排六折的屏風,上麵是浮雕的廿四孝圖;書桌東頭目空一切地站著一個仰天長鳴的銅製的鶴,它的肚子裏有紅紅的炭火,給這間大房子帶來了絲絲的暖意。
在書櫃與書桌之間有一張木製的太師椅子,上麵坐著一個手拿線裝書,在聚精會神看書的人。那書把這人的臉擋了個嚴實,這人便是陳府的大當家。他身穿大襟的紫紅色馬甲,邊緣露出白色裘皮,黑色的棉襖袖子蓋到手背上;額前的頭發被剃去,顯得他的額頭光而且亮,剩下的頭發編成一條大辮子,烏黑的長辮從肩上垂過胸前。他不抬頭,眼睛也不離開書,卻從書的後麵傳出聲音來:
“說吧,什麼事?”
“張打頭帶著全家來給老爺和大當家請安來了。”“向老爺請安”分明是棟昆私自加上去的,擔架上的人,怎麼能知道陳家的老爺從朝上回來了呢?
“張打頭不是癆病後期,時日不多了嗎,怎麼會知道老爺回來了呢?八成是有別的什麼事情吧?說!”線裝書仍然擋住大當家的臉。
“是的,大當家。”棟昆微微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微彎著腰,“老爺從朝上回來,這方圓幾百裏誰不知道呀!倒是張打頭是用擔架抬著來的。”
“嗡——!”大當家從鼻子裏發出了聲音,挪開了線裝書,露出了年青英俊的臉龐來。他本來隻有三十歲出頭,而看上去要小得多。“他的時日不多了,卻要下這麼大的本錢來見我?他莫不是要學他爹的著數,到了年關,陳家去討債之前,在臘月二十把他的兒子送來抵債吧?今天應該是臘月……二十吧?”他把書放在桌子上,身體向後仰了一下,就靠在太師椅的背上。當代中國人醜陋的大辮子,像一個黑色的繩子,搭在胸前,把他高貴的紫色馬甲分成兩半。
“大當家明鑒,正是如此,他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就在房門侯著。”棟昆穩穩地說,高雅的用詞,都是經年累月同幾個當家的交談時練就的。他本身沒有什麼文化,充其量能認識幾個鬥大的字而已。
“你看那小子,像個幹體力活的樣子嗎?”
“窮人家的孩子,個個都是幹體力活的好手。”
“如果有像他爹一樣的莊稼漢的手藝,倒是一個不錯的出力苗子。”
“那是的,大當家,他爹不就是一個出力的好手嗎?他的兒子也不會錯。”
“十五歲……,體力要是好的話,可以出五十年的力,五十年能給我陳家創造出多少財富來呀!”
“那是的,大當家,五十年創造的財富是不可估量的呀!”
“不會是有病吧,他爹得的可是癆病呀?”
“那孩子健康著呢……我肉眼凡胎……要不,就讓大當家去過過目,也好讓您老放心?大當家可是接承了祖上的中醫手藝,把病,有準兒;看人,更有準兒!”
“棟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是經曆過事故的人了,你的眼力不會錯。這樣吧,給張打頭四塊大洋,債務就一筆勾銷,他的兒子頂在陳家為奴。”
“這……,”棟昆心想:張打頭在陳家出了一輩子的力,到頭來四塊大洋給打發了,還把兒子留下當了奴隸,說不過去吧?他想為擔架上的好友說點什麼,可是,這話,他能怎麼說呢?
“這……什麼?”大當家的聲音轉為嚴厲起來,“告訴張打頭,這四塊大洋足夠打發他上西天,還能讓他的家人過上一段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