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三月,造反兵團從雲城鐵路分局撤回。三月十六日,雲城市突然宣布奪權,成立了*籌委會和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井岡山兵團作為“左派”參加了奪權,造反兵團成為“保守組織”,勒令解散。
五月,被排除在奪權之外的群眾組織(包括鐵中造反兵團)紛紛恢複,聯合成立了工人野戰軍和紅三司。他們認為“三一六”奪權是假奪權,由保皇派操縱的*籌委會和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政權,需要由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進行第二次奪權。掌權派認為“三一六”奪權好,在野派認為“三一六”奪權糟,“好”“糟”兩派形成對峙。
七月,雲城武鬥爆發前夕,江行童的父親說奶奶想他們了,讓江行童送三個弟弟回老家徐州。這時的江行童是雲城紅三司常委,事情多抽不開身。父親答應他送去弟弟就回來,江行童這才請假動身。
徐州的武鬥已進入第二階段,戰場由市區轉移到郊區。但城裏仍然戒備森嚴,如臨大敵。街上有武裝人員巡邏,各主要路口都有崗卡。
江行童身穿軍裝,提著旅行包,帶著三個弟弟,沒有遇到盤查,順利從火車站來到子房西街的奶奶家。
江行童隻呆了一天就要走,奶奶拉住他說:“雲城要武鬥了,你爸爸怕你們出事才叫你們來的,你不能回去。”
江行童不知道,他們弟兄四個還在火車上的時候,奶奶已接到了父親的加急電報。江行童不相信奶奶的話,以為奶奶嚇唬自己。不錯,“糟”派的所有據點都構築了和正在構築著防禦工事,那不過是出於有備無患的考慮。他不相信雲城會發生其它地方那樣的武鬥。他總認為其它地方的武鬥是偶然的,是非常特殊的原因造成的。而雲城目前還不具備會導致武鬥的必然因素。
他非要走,奶奶守著他寸步不離。鬧得急了,奶奶就哭,他無可奈何。
僅僅過了一個星期,父親寫來了信,雲城發生武鬥,“糟”派的主要據點被同時攻克,殘部逃離市區。群專(群眾專政)指揮部正在搜捕“糟”派的頭頭和骨幹。
半個月後父親的信又到了;“糟”派殘部在七峰山地區被包圍,消滅。三百多人死傷大半。一個總字211部隊(裝甲兵學院,院長許光達大將)的解放軍被俘後不肯屈服,手腳被鐵絲擰起來仍然大罵“好”派顛倒黑白,卑鄙無恥挑起武鬥,被捅成了馬蜂窩……
江行童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父親寫的信。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場文化革命竟然會發展到如此血腥的地步。
其實,比起全國的武鬥來,雲城的武鬥不管從規模,時間,還是慘烈程度上,都是不值一提的。許多地方的武鬥長達一年,還有的地方動用了火箭炮,坦克等重武器,變成了純粹的現代戰爭。
過了國慶節,父親寫信叫他們回去。雲城市所有單位都實行了軍事管製,形勢已經穩定。進駐學校的軍訓團通知所有的學生回校參加軍訓。
十六“你咋那麼死心眼兒呀……”
江行童一回到學校就進了“對敵鬥爭學習班”,住在學校不讓回家。校園裏貼著許多揭發、批評壞頭頭霍榮全和他的大字報。揭發和批判他們是各個班級日常活動的內容之一。
學校的“走資派”和問題嚴重的人不在“對敵鬥爭學習班”,他們由學校“群專指揮部”單獨關押。霍榮全不在學校,他被關押在雲城市“群專指揮部”。
“對敵鬥爭學習班”分為四個組,每組有一兩個批判對象,三四個幫助教育挽救對象,剩下五六個是教育批判別人的積極分子。
江行童被分到第二組,組長是許來義。
進學習班的頭一天,許來義以組長的身份與江行童單獨談話:“江繼開,你反對新生的紅色政權是極其錯誤的,應該受到革命群眾的揭發批評。不過,你在主觀上還是革命的,隻不過是受了蒙蔽,站錯了隊。隻要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廣大革命群眾是通情達理的,是可以諒解你的。”
江行童隻是在談話剛開始的時候看了許來義一眼,然後就一直低著頭。還是那張熟悉,可愛的麵龐,可是聲音卻是那麼陌生,刺耳。許來義曾經是造反兵團三分團的政委,這會兒怎麼又變成了校*籌委會和軍訓團的紅人和骨幹了呢?在懷仁縣秀女村下鄉的那些日子裏,江行童對這個潑辣漂亮的女*小組長產生了難以抑製的好感,非常希望天天和她在一起。後來他到了紅三司,回學校少了,可是每次回來都要千方百計見上許來義一麵。
現在,他和她又在一起了,他很是暗自欣喜了一番。可是剛才那一番話猶如一盆冷水將他澆醒,他現在是“階下囚”,是人家批判鬥爭的對象,還胡思亂想什麼?
江行童不說話,不表態,扭著頭一聲不吭。
“你咋那麼死心眼兒呀?你就不能低低頭,認個錯?非得一條道兒走到黑?”
許來義的語氣突然變了,一股暖流頓時從江行童心底湧出。他慢慢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那張重新變得可愛的麵孔。
他還是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分明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擔憂和關切,隻是不知道這擔憂和關切僅僅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更深層的情感。不知道她對他是否也象他對她那樣懷著一種模糊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春節過後,雲城市革命委員會決定隆重慶祝“三一六”奪權一周年。各中學都接到了抓緊隊列訓練,準備參加“三一六”慶祝大會遊行檢閱的通知。
三月十六日早晨,全校在操場集合,不久就要開赴西門外會場。這時許來義發現江行童不在學習班隊伍裏,急忙跑回學習班的男宿舍——教工會議室,地上鋪著四溜地鋪。偌大一個宿舍,隻有江行童一人躺在他的鋪位上。
許來義幾步跨到他跟前,氣喘籲籲又氣又急地問道:“你是咋回事?你想讓他們說你破壞慶祝大會?你想讓他們說你對抗紅色政權?”
江行童坐起來,他確實不想參加這個慶祝大會。對別人而言也許是慶祝勝利,而對他來說則是失敗與恥辱。
“我沒有像章,也找不來。”
軍訓團規定,今天必須統一佩戴小紅像章,不準戴其它像章。
江行童戴的是景德鎮出產的瓷像章,不符合規定,他打算以此為借口逃避開會。
“你咋不早說?走!”
許來義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到了女宿舍(她們四個人住一間辦公室,也是地鋪),許來義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出一枚小紅像章,別在江行童胸前。她的隆起的胸脯幾乎挨著江行童的身體,她的溫熱的鼻息吹到江行童的臉上,她的額頭就在江行童的鼻子跟前。江行童聞到了淡淡的發香,淡淡的體香。他幾乎忍不住要擁抱她了,他極力克製著,隻是異樣地,出神地凝望著,凝望著。
許來義給他別好像章抬起頭來,發現了他的眼神,臉一紅說;“你看啥?”
緊接著又說:“快走吧,要出發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雲城礦務局紅七礦(雁崖礦)來雲城鐵路中學招工人。軍訓團為此召開動員大會,沒有人報名。雲城礦務局曾經在一九五九年發生過一次震驚全世界的煤塵爆炸,那次事故的陰影至今仍盤旋在人們的心頭。江行童的父親明確表示,寧願下鄉種地,也不下井當礦工。
江行童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如果有人報名,他也許不會產生這個念頭。如今一個報名的都沒有,機會就來了。中央兩報一刊已發表社論;“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已成定局。留在學校,將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插隊,不會再有別的出路。他若是個一般學生,等待插隊就等待插隊,反正大家是同一命運。可是,他不是一般學生,他在“對敵鬥爭學習班”裏,不檢查交代,不低頭認罪,他就過不了關。如若他第一個報名去煤礦,軍訓團為了完成招工任務,很有可能批準。這樣,他就可以躲過檢查交代低頭認罪這一關了。
江行童不顧父親的告誡毅然報名,軍訓團正為沒人報名發愁,如今僵局打破,軍訓團十分高興,立即批準了他的申請,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了他。
在江行童報名之後,三十多個學生陸續報名,軍訓團順利完成了招工任務。煤礦來接新工人的前一天晚上,許來義以學習班二組組長的身份來到男宿舍,走到江行童跟前伸出手說:“祝賀你,工人階級!”
江行童也伸出手,兩手相握,誰都不想鬆開。許來義的手抓得是那樣用力,指甲都快掐進他的肉裏了。
好幾天了,江行童一直在尋找與許來義單獨說話的機會,始終沒有這樣的機會。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千言萬語凝聚成兩個字;“寫信”。他正要把這兩個字說出口,許來義壓低聲音迅速說了兩個字:“寫信!”怕江行童聽不懂,用最大的力量在他手上抓了一下。
江行童點了一下頭,更確切地說,是點了一下眼睛。這個交流是在瞬間完成的,除了他們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人都難以察覺。
手鬆開了,許來義掏出一本袖珍語錄本。
“江繼開同學,這是我代表學習班二組全體學員送給你的,祝願你在革命的道路上不斷前進。”
晚上熄燈以後,江行童躲在被窩裏撳亮手電,小心地翻開了許來義代表學習班二組送給他的語錄本。裏麵寫著:
“贈繼開戰友
努力學習
永遠革命
許來義”
這本語錄是許來義送給他的,不是學習班二組的全體學員。
在語錄本的紅色塑料封皮裏,藏著一張二寸的照片。是許來義的半身照,身穿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江行童在北街照相館的櫥窗裏見過這張照片,放得有一張報紙那麼大,在櫥窗裏掛了一年多。
十七“你說……實話,我就……給你。”
江行童分在紅七礦前進區一連一排當工人。前進區是回采區,回采區的任務就是出煤。江行童暗下決心,一定要幹個名堂出來。
政治學習時,排長(小隊長,一個連采一個工作麵,分成三班,每班是一個小隊)楊英相讓他念報紙,他毫不推辭。下井前,楊英相讓他帶領大家宣誓,他毫不推辭。盡管他對那一套反感透頂。為了幹出個名堂,他必須丟開自己的好惡,必須處處積極。
班前政治學習結束,全排在井口列隊。江行童高舉主席像站在隊前領頭宣誓。
“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最後高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儀式結束,隊伍開始下井。
在井上舉主席像不費事也不費力,在井下大巷也不費事不費力。進了順槽巷,主席像就成了一個不小的負擔。順槽巷被溜子裏溢出來的煤填得滿滿的,原來兩米高的巷道隻剩下一米四、五,有的地方甚至一米一、二。人直不起腰,得彎著腰走。再低的地方光彎腰還不行,腿還得彎,就得蹲著走了。蹲著走太慢,太費勁,還不如幹脆象動物那樣,四肢著地手腳並用爬行。在最低的地方,許多人就是爬行的。
空手的人在彎腰行進的時候,兩隻手可以隨時去扶巷壁,以防身體傾斜或摔倒,爬行時兩隻手就更有用了。江行童拿著主席像騰不出手,在巷道裏不是碰頭就是摔倒。為了爬行,他隻能先把主席像先遞到前麵的地上,這樣才能騰出手向前爬。等爬過主席像,再拿起主席像往前遞,再騰出手向前爬……等進了工作麵,全身大汗淋漓,內衣全部濕透。剛來礦的時候,他還嫌工友們身上有一股酸臭味兒,沒過幾天,他的工作服也是又酸又臭了。
他沒有怨言,他知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九月裏的一天晚上,江行童下了早班在食堂吃飯,郭灼達和張宜烈兩個人神神秘秘地走過來。他倆已經吃完了,江行童沒有看見他倆是坐在什麼地方吃的。食堂太大,有十幾個售飯口,幾十張桌子,要想找個人不容易。
郭灼達和張宜烈也是從雲城鐵路中學招來的,他倆跟許來義一個班,真正是兩個調皮鬼。一九六六年江行童帶領初二五班去懷仁縣秀女村的時候,他倆就沒少跟江行童搗亂。不打不相識,他們算是老朋友了。
“江繼開,幾班兒?”
自從來到煤礦,江行童早恢複了原來的名字。他改名字並沒有改戶口。
這兩個調皮鬼是故意這樣叫的。
“早班兒。”江行童繼續吃著飯。早班也叫白班,早八點到下午四點。
“早班兒?那……正好,吃完……飯去我……們那兒吧,有……好東西給……你。”
郭灼達是個結巴,說話費勁,脖子快憋紅了。
“好東西?有個屁!”
江行童瞥了一眼郭灼達,不予理睬。
“你要是不去,可別怪我們哥兒倆不留情,栓子,咱們走。”
張宜烈扯著郭灼達就走,邊走邊仰著頭,口中念念有詞;“陽高縣獅子屯公社汪屯大隊……”
江行童渾身一震,張宜烈念的是許來義插隊的地址。這兩個家夥是怎麼知道許來義的地址的?他已經收到過許來義的兩封信。莫非兩個家夥拿走了許來義的來信?前進區的信箱在前進區的走廊裏,他倆在東風區,跑來幹什麼?是專門來偵察許來義的來信的?他倆怎麼知道許來義會給他寫信呢?
江行童坐不住了,想叫住郭灼達和張宜烈,但不能叫。他必須故作鎮靜,否則那兩個家夥的刁難將會變本加厲。江行童不動生色慢條斯理地繼續吃飯,吃完飯,還是不能立即去找那兩個家夥,就站在食堂前麵的籃球場邊上看幾個學生打球。天黑下來,幾個打球的學生回家去了,看看手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時間差不多了。
郭灼達和張宜烈住在五號單身大樓,兩個家夥真有本事,竟然和一個礦一中的學生三個人弄了一間宿舍。江行童也想和同學一塊兒住,所有新來的學生都想和同學住,然而不可能。三號樓是幹部單身宿舍,四號樓和五號樓都住滿了,每間宿舍少則三人,多則四人。沒有一間空房。新來的學生隻能分散插到三個人的宿舍裏。郭灼達和張宜烈原本也是分開住的,倆人很快和工友們混得稱兄道弟,於是工友們為他們調換出一間宿舍。
郭灼達和張宜烈上夜班,(夜間十二點到早八點)十一點就得走,這時都躺在床上養神。那個礦一中的學生上二班,(下午四點到夜間十二點)此時正在井下,他的床空著。見江行童進來,郭灼達和張宜烈一骨碌坐起來。
“江……司令,請……坐。”
郭灼達伸出手掌作出“請”的姿勢,手掌指著那張空床。
張宜烈說;“你來幹啥?我們這兒有屁,你要?”
江行童說:“要,你拿來吧。”
郭灼達真轉過身,撅起屁股對著江行童,努了幾下罵道:“他……媽的,這……會兒沒屁,死人,你……說咋……弄?”
張宜烈的外號不知道為什麼叫個“死人”。
江行童說;“啥東西?拿來吧。”
張宜烈說;“拿來?江繼開,我們這兒除了屁沒別的,你要拿啥?”
江行童見倆家夥難纏,隻得妥協,陪著笑說;“灼達,死人,明天晚上我請客,晾馬台飯店,行不行?”
晾馬台在溝對麵的家屬區,有個*飯店,飯菜不錯。
張宜烈這才笑了。
“這還差不多,灼達,給他吧,別讓人家著急了。”
郭灼達說;“不……行!得……交代……是……誰……寫的!”
郭灼達張宜烈知道他們班插隊插到獅子屯公社汪屯大隊,然而究竟是他們班的誰給江行童寫的信,他倆並不清楚。
張宜烈說:“栓子,咱們先猜猜……”
他極力思索著,猛然一拍腦門:“看我這個腦子,我早該猜出來!栓子,是她,沒錯,肯定是她!”
“是……誰?”
“你想想,咱們班揭發批判江繼開的時候,是誰站出來說,江繼開的本質是好的?”
最後一句,張宜烈模仿了女人尖細的聲調。
“是……許……來義?”
郭灼達將信將疑。
張宜烈再次肯定地說:“絕對沒錯!就是許來義!”
聽見那魂牽夢繞的三個字,江行童隻覺得心裏發熱,頭也發熱,好像喝了酒似的有些飄飄然了。
張宜烈突然指著江行童叫道;“栓子!你看!江繼開的臉紅啦!”
郭灼達還要作最後的證實;“江……繼開,你說……實話,我就……給你。”
江行童點點頭說;“是許來義。”
“哈哈!”張宜烈發出一聲怪笑,猛然倒在床上。“上帝啊……上帝,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一連串的怪叫,讓人聽不出來是哭還是笑。折騰了一陣,張宜烈又一下子站起來,狠狠地在江行童肩膀上砸了一拳說;“江行童……你和她……才是一對兒……”
郭灼達舔著嘴唇說;“那……小娘們……才饞人哩……江……繼開,明……天……你得……買好……酒!”
十八“快來救人……”
這是許來義的第三封來信。
許來義一插隊就當上了汪屯大隊的民兵連指導員,不久入黨,成為獅子屯公社黨委員,團委書記。出席了陽高縣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現在,她正在陽高縣女子籃球隊集訓,準備赴太原參加山西省女子籃球賽。
許來義的進步速度快得驚人,江行童在欣慰之餘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他的情況至今還沒有明顯的進展,他得使勁加油了。
工作麵隻剩下拿電鑽在煤壁上打眼的打眼工,其餘人全部在尾部巷運料,準備支密集柱。密集柱(也叫堆柱)一堆四根,工作麵長一百米,得支五十堆密集柱,需二百根坑木,工作量巨大。(也就是說,回采一個循環,需要二百棵成材樹。一班一個循環,一天是三個循環。這僅僅是一個采煤工作麵。)
支柱用的坑木長兩米,直徑一般在三十公分左右,太細了是吃不消頂板的巨大壓力的。江行童早已學會了運木料;雙手抱起圓木向上一拋,同時迅速轉身,用凸出的大胯接住圓木,右手摳住木料,連摳帶摟使木料固定在大胯上,彎下腰撅起屁股,這樣就把圓木拖走了。同樣一根圓木,用這個方法能拖走,若用肩膀扛就可能扛不動。
坑木種類很多,有樺木,黃花鬆,椴木,楸木,水曲柳等等。椴木,楸木最輕,樺木,水曲柳最沉。老實的人不挑不揀,從坑木堆上挨著拿。機靈的就翻來翻去找輕的。江行童也學會了辨認木料,旁邊沒有人,他也挑輕的。要是有人他就不挑了,跟前是啥就拿啥。
木料運了多一半,隊長楊英相掀了掀冒熱氣的膠殼帽,喊了聲“緩緩吧!”
工人們就地坐下,靠著煤幫的,靠著木料的,因地製宜。有人為了省電,擰滅了頭頂上的礦燈。
工作麵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一連串岩石崩塌的聲音,白茫茫的石粉濃煙一般鑽出工作麵撲進尾部巷。白霧中跌跌撞撞爬出兩個人,是打眼工李大眼和郭中燃。
“我日他媽的!想吃人哩!”
郭中燃吐著嘴裏的石頭麵子罵道。
在尾部巷休息的人都拿毛巾捂著嘴和鼻子,空氣裏都是石粉,吸一口噎嗓子。
幾分鍾後,白霧漸漸稀釋。
楊英相看看李大眼和郭中燃身後再沒有別人,便問:“張師傅哩?”
李大眼和郭中燃四外搜尋,然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發起愣來。
這時,工作麵方向飄來微弱的呼喊聲;“救命啊……救人那……”
“是張師傅!”
楊英相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打眼工每個小隊有三個。楊英相隊裏的打眼工是李大眼,郭中燃,還有一個李天來。李天來今天休息,楊英相派張師傅去幫助裝藥(往打好的煤眼裏裝zha藥*)。張師傅叫張堂誕,五十多歲,原來是福利科的會計。大概是因為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還是別的什麼曆史問題,在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清理出福利科,下放到回采一線勞動改造。張堂誕年歲大了,幹不了重活,楊英相總是派些輕活給他。
楊英相喊完那聲“是張師傅!”就往工作麵裏鑽,身後留下一句話;“快來救人!”
工人們麵麵相覷,誰也不動。
“去?還是不去?”江行童問著自己,左右為難。工作麵落了大頂,危險程度不言而喻,工友們的沉默足以證明。可是想起張師傅和藹可親的微笑,想起張師傅對自己的關心,江行童頓時頭腦一熱,爬起來隨著楊英相也鑽進工作麵。
工作麵快要被岩石填滿了,那一溜保護工作麵的密集柱七零八落,東倒西歪。少數幾根沒倒的,有的被壓得象開花似的從裏向外一圈一圈往下卷(工人們稱作“燙發頭”,非常形象),有的被壓折,壓批,淌出粘乎乎的汁液。古塘上空,灰白色的巨石呲牙咧嘴,象魔鬼的牙齒。這些懸在半空沒有任何支撐的巨石隨時可能落下。江行童嚇得汗毛直豎,脊梁上一個勁冒冷汗。可是他已經爬進來了,隻能橫下一條心繼續往前爬。如果此時再退出去,還不如幹脆不進來。
又向前爬了十幾米,發現了張堂誕。石頭埋到他的胸部,他動不了。他的臉朝著尾部巷,顯然是在向尾部巷跑動時被埋住的。他的右邊是一個從古塘高處傾斜下來的陡坡,沒有一點兒遮擋,隨時麵臨著被再次流下的碎石埋沒或是被滾落下的巨石砸死的危險。張堂誕看見了楊英相和江行童,不再呼喊救命,開始呼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他的呼喊即不激昂,更不壯烈,隻能算作念叨或呻吟。讓人聽著不倫不類,說不出那股難受勁。江行童覺得,他僅僅是為了讓人們知道,一旦他死了,他是喊著“毛主席萬歲”死的。
楊英相爬到了張堂誕跟前,觀察片刻,對身後吩咐道;“快拿柱帽來!”
說著同時回頭,看見是江行童,感到意外,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來了。
“你怎麼進來了?快出去!叫他們拿柱帽!”
江行童知道楊英相的用意,他是新工人,沒有足夠的井下工作經驗,楊英相怕他再發生意外。他可以借傳達命令的名義退出工作麵不再進來。可是這樣做仍然會被認為是“臨陣脫逃”,他不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必須象隊長楊英相那樣身先士卒,為大家做出表率。
江行童迅速爬到尾部巷,說了一句“隊長讓拿柱帽”,抱了兩個柱帽又鑽進工作麵。幾個人跟著他也鑽進工作麵。
柱帽其實就是一塊厚木板,一米多長,厚度一般是十多公分,夾在柱頭與頂板之間,以擴大柱子的支撐麵積。
楊英相用大家拿來的柱帽在張堂誕的右上方小心翼翼地搭起了一道屏障,可以抵擋斜坡上滾落的錢磊塊。其餘的人開始挖張堂誕身邊的石頭。此時張堂誕依然不停地念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眼裏淌著淚,輪流望著這些救他的人。
大頂沒有再次塌落,否則,張堂誕連同救他的人都會被活埋。
落頂是井下最可怕的事故之一。江行童親身經曆了落頂,雖然當時嚇得汗流浹背,事後想起來卻覺得不是怎麼十分可怕。自己未傷一根毫毛,張堂誕隻是腿部骨折。他若是年輕幾歲跑得快一些,就不會被石頭壓住了。江行童甚至覺得,人們對煤礦的那種印象,不過是以訛傳訛。現實中的煤礦並不象人們想像的那樣恐怖。
江行童決不會想到,真正的危險隱藏於看似平常的每時每刻。
李大眼,郭中燃,李天來三人放完炮來到順槽巷,工人們進工作麵出煤。身高一米八象根麻杆似的劉變承負責支臨時支柱。
臨時支柱是支在工作麵保護出煤工人的安全的,多用金屬支柱——不用鋸,可高可低,快捷,方便。金屬支柱重一百多斤,力氣小的人搬不動它。
劉變承從古塘一側兩堆密集柱之間的煤堆裏拉出一根金屬支柱,等江行童鏟出一小塊煤底,就支上了。有了這根臨時柱子,江行童就不用擔心頂上掉零皮了。
劉變承向後走去,看看誰鏟出了煤底,他好支柱子。金屬支柱他已經找好了,在古塘深一點兒的地方,被碎石和煤埋了半截。他跨過溜子鑽進古塘,查看完情況迅速抱住金屬支柱猛地一拔。沒有拔動。他便使勁搖那根金屬支柱,搖得活動了,又用力一拔。柱子拔出來了,他也摔倒了,仰麵躺在了溜子裏,拔出來的那根金屬支柱正好順在兩腿之間,斜壓著他的右腿根部的大胯。
煤溜子滿載著煤轟轟隆隆向前滾動,割煤機正在前麵壓著溜子邊沿緩緩前行往溜子裏劃煤,工作麵淹沒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誰也沒有聽見劉變承的呼喊。當人們發現他時,立即不約而同地拚命大喊,同時摘下頭上的礦燈朝溜頭方向猛晃。而這時壓在劉變承腿上的金屬支柱的底端已鑽進割煤機的平板底下,割煤機被頂的一顫,整個機身都壓在溜子上了。割煤司機不知道怎麼回事,轉過頭察看,這才看見溜子裏躺著一個人,頓時嚇得大叫“停溜子!停溜子!快停溜子……”邊喊邊摘下礦燈猛搖。溜頭開工作麵溜子的人終於發現了工作麵裏幾束異常晃動的燈光,急忙停下溜子。此刻,劉變承的身體已經全部鑽進了割煤機底下的溜槽裏。
工作麵沒有了機器的轟鳴,死一般的寂靜。
人們圍在割煤機周圍發呆。
楊英相突然大吼一聲——不是人的聲音,完全是野獸的嘶吼。
“抬割煤機!”
發呆的人們一下子湧到割煤機的一側,呼喊著奮力掀割煤機,那龐然大物紋絲不動。
郭中燃趴到溜子裏拿礦燈往割煤機底下照去,“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不頂啦……腦漿子都流出來啦……”
一起死亡事故就這樣發生了,前後沒有超過一分鍾。就象是說著玩兒,就象是惡作劇,令人難以置信。
劉變承是個複員軍人,還沒有結婚。來煤礦就是為了掙錢娶媳婦。為了攢錢,劉變承節省得出奇,節省得讓人厭惡。吃飯頓頓是兩塊玉米麵發糕一碗三分錢的大燴菜,吃飽吃不飽就是這些。這倒沒有人說什麼,最煩人的是在井下跟別人借幹糧票。全隊所有的人他都借遍了,沒有還過一個人。弄得送幹糧的一來,別人都遠遠躲開他。
不躲他,反而主動借給他幹糧票的人隻有一個張堂誕。別人下井裝兩三個幹糧票,夠自己吃就行,裝多也沒用。張堂誕一裝十幾個,誰借都給。郭中燃曾經替張堂誕算過,從張堂誕下放到一連一排的半年裏,劉變承跟他借了至少有一百個幹糧票了。一個幹糧票就是一個糖芯燒餅,一個班吃兩個,一個月二十五個班就是五十個。這還不算加班。(劉變承為了掙錢從不休息,每月得上三十個班)按郭中燃的說法,他這還是看在同村鄉親的分上給他少算著哩!
張堂誕也記不清劉變承借過他多少幹糧票,他沒打算要,也不記。劉變承反正每個班得吃兩個糖芯燒餅,他自己從不買幹糧票,都是跟人借。
為這事郭中燃和劉變承兩個同村的鄉親還翻過臉。
送幹糧的師傅背著兩布袋熱騰騰香噴噴的幹糧進了順槽巷,香味能飄出二百米遠。劉變承一聞到香味就饞了,蹭到郭中燃跟前討好地笑著伸出手。
郭中燃明知故問:“幹啥?”
劉變承低三下四地說;“借倆吧……”
郭中燃說:“你的幹糧票哩?”
劉變承說:“我把工資都存了,忘了留買幹糧的錢了。”
郭中燃說:“呸!你攢錢娶媳婦。讓我給你墊幹糧票?你娶了媳婦讓不讓我弄?讓我弄我就借給你……”
一片哄笑聲。
劉變承惱了,站起來罵道:“牲口!弄你媽去吧!”
郭中燃扔了燒餅一個蹦子跳起來,追上去惡狠狠地拉住劉變承。
“我日了你媽的!你剛才說啥?你再說一遍!”
劉變承臉氣得蠟黃,但不敢還嘴。張堂誕忙走過來拉開了兩人。
“郭師傅,算啦,算啦……”
張堂誕推走郭中燃,把兩張幹糧票塞到劉變承手裏……
現在,劉變承死了,第一個嚎啕大哭的竟然是郭中燃。沒有人提劉變承借幹糧票不還的事。有人甚至後悔,沒有多借些幹糧票給這個可憐的後生。
二十“你們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來到煤礦不到半年,落大頂,死人,江行童都經曆過了。落大頂那次沒有讓他感到後怕,劉變承的死卻讓他越想越怕。劉變承死得太簡單了,太容易了,就在誰也沒有覺察到危險的平常環境裏,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一個大活人說完就完了。在井下,死一個人竟是那麼輕而易舉。
人們對煤礦的恐怖印象並非毫無來由,井下確實危險。在那一片漆黑,到處是機械,到處是電,到處隱藏著殺機的世界裏,誰能知道自己隨時會遇到什麼事情?剛來煤礦學習安全常識的時候,他們聽到過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典例;某人在井下休息不是坐著而是躺著,一小塊片煤掉下來落到腰上,結果造成下肢癱瘓。某人在皮帶巷摸了一下電纜,當下就被電死。仔細檢查發現,他觸摸的那個地方,有一小截*線嵌入電纜的膠皮,強大的高壓電流通過*線傳到了他身上。至於電纜上怎麼會嵌入*線,答案是簡單的。井下回采,掘進都采用爆破,強大的爆炸力完全能夠把一小截*線射入電纜……那時江行童還覺得這些典例有些危言聳聽,不過是為了提高他們的安全意識罷了。現在他相信,那些典例都是事實,都是血的教訓。井下不比地麵上。地麵上一片光明,什麼都看得清,聽得清。而在井下,人往往是瞎子,聾子。
江行童想起父親的告誡,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然而無論正確與否,他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開弓沒有回頭箭,再危險他也得堅持幹下去。要想幹出名堂,就不能半途而廢。何況他的努力已經有了效果,排長楊英相對他很好,區長,連指導員也對他很好,這不是個好兆頭嗎?他現在要和許來義在進步的道路上比賽,他不能落在許來義後麵。
“九大”召開後的第三天,江行童下了夜班,洗完澡準備去食堂吃飯,然後回宿舍睡覺。經過前進區辦公樓,區長栗文信正走出來,穿著工作服,看樣子是要下井。他叫住江行童,一同返回辦公室。走廊裏堆滿了燈籠,“九大”召開的那天夜裏,開完慶祝大會接著舉行了盛大的燈籠遊行。在井上的幹部、工人以及學生,家屬一千多人全部出動,每人一盞紅燈籠,邊走邊唱“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豪情迎九大,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來歌唱……”火紅的燈籠在夜幕下的山溝裏蜿蜿蜒蜒連綿好幾裏,當地的老鄉幾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景觀。據說,為了準備迎“九大”的燈籠遊行,光蠟燭就拉了幾汽車。燈籠用完了無處可放,堆在露天怕讓雨淋壞,隻好堆在走廊裏。
栗文信等江行童進了門就把門插上了,這個舉動使得江行童在片刻的詫異之後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了。他估計栗區長一定有重要的好消息告訴他。他來到紅七礦前進區半年,沒有曠過一天工,沒有請過一天假,事事走在前,重活搶著幹,危險時刻挺身而出,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巨大的付出不可能沒有回報,不過回報的形式他一下想不出來。提升他當隊長是不可能的,他還沒有足夠的井下生產井下安全井下管理的經驗,當指導員或副指導員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大,因為指導員副指導員的工作對象也是井下一線連隊,需要一定的井下經驗,何況他還沒有入黨——對了,是不是入黨的事情?他聽從許來義的勸告,已經寫過三次入黨申請,奇怪的是指導員還沒有找他談過一次話(指導員見了他總是有說有笑,態度顯得很親熱,可是很少涉及工作方麵的內容),所以,也不可能是入黨的事。既然這些都不可能,還會有什麼呢?把他調到區辦公室?或者是礦機關?這兩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因為已經有一些學生被調到區辦公室和礦機關了。不過……人事調動是區黨總支書記的職責範圍,應該由總支書記找他談話才對。區長的主要職責是生產管理,不應該插手人事問題,而栗區長又是個從不愛多管閑事的人,他會僅僅因為對自己有好感,就輕率地向自己透露不該由他透露的消息嗎……想到這裏,江行童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接踵而至就是摸不著頭腦的迷惘和困惑了。
栗文信給江行童倒了一杯開水,臉上帶著微笑。
“小江,最近給同學寫信沒有?”
問得奇怪。栗區長喜歡和他聊天,尤其喜歡聽他說曆史。他怎麼也猜不出栗區長今天為什麼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江行童搖搖頭,許來義快有一個月沒有來信了,他也沒有去信,他不知道全省女子籃球賽結束沒有,不知道許來義在什麼地方,是在太原,還是回到了陽高。
“也沒有同學來信?”
栗文信又問,看著江行童,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
江行童全身的神經立即進入警戒狀態;栗區長的頭一句發問不是一句隨意的,漫不經心的開場白,肯定發生了什麼情況,而這種情況對他是不利的。
“沒有。”江行童肯定地回答。
栗文信如釋重負,鬆了口起氣。
“小江,最近階級鬥爭形勢很複雜……你以後說話,做事,要多加小心……”
向來心直口快的區長,此刻說話卻吞吞吐吐。
江行童猶如數九寒天掉進了冰窟窿,全身上下頓時冰涼。看來,學校裏的噩夢又要在這裏延續了,半年多的努力,半年多的拚命全都是白費!他那顆冰涼的心突然爆裂,竄出一股衝天的烈火。
“栗區長!到底怎麼了?”
江行童聲色俱厲,完全忘記了栗文信是他的領導,是他的長輩。
栗文信望著那一雙噴火的眼睛,搖著頭一聲長歎。
昨天,礦革委會召開中層幹部會議,礦核心小組組長,礦革委會主任吳竟峰在講話中指出,“九大”雖然勝利召開,但是雲城的階級鬥爭仍未結束,“糟”派勢力仍在四處活動,他們的告狀材料已經送到北京,我們要密切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防止他們向紅色政權反撲。他還專門提了一句:“前進區,你們那裏有一個紅三司的頭頭,非常頑固,他表現怎麼樣啊?你們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聽完這個情況,江行童的怒火被強大的悲哀淹沒了,心如死灰。學校軍訓團把他的材料轉來了,他在這裏不會有出頭的日子了。
希望徹底破滅,他與許來義的比賽注定要失敗,他已經預感到了那個痛苦的結局。
許來義終於來信了,是從太原寄來的。她參加完全省女子籃球賽之後,被抽到省體工隊女子籃球隊,已成為省女子籃球隊的正式運動員了。省體委有嚴格規定,運動員不準談戀愛,今後她不再寫信了,要求江行童也不要再給她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