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解(1 / 3)

一九七五年,江行童與秦香蜜結婚。一年後,大女兒江嬌出生。

僅僅一年多的婚姻生活就快把江行童的熱情消耗盡了,他對家已經開始感到厭倦。他常到吳文其的宿舍去打撲克,覺得和吳文其他們打撲克比在家裏愉快。

第一次衝突,是在江嬌一歲的時候發生的。

江行童在煤礦機械廠參加一個短期學習班,為期三天,是由雲城市委宣傳部主辦的。學習班結束的那天,他回到家的時候,秦香蜜還沒有回來。江嬌放在後排張占錄家(張占錄是機修車間鉗工,老婆是農村戶,沒有工作),讓張占錄的老婆看著,每月二十塊錢。江行童打算先做飯,做好飯再去接嬌嬌,秦香蜜一回來就能吃飯了。誰知一掀鍋蓋,差點兒沒把他氣死——鍋裏一堆碗、筷子、勺子、鏟子,淹在半鍋水裏,起了一層綠毛,發出一股嗆鼻子的嗖味兒。

江行童扔下鍋蓋鎖上門去了辦公室。晚飯是在廠區食堂吃的,吃完了又回了辦公室,當晚就睡在了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秦香蜜聽說他回來了,跑到他的辦公室問他為什麼不回家。江行童正看稿子,連頭都沒抬。這時吳文其進來了,秦香蜜默默走了。

晚上,秦香蜜抱著嬌嬌又來到江行童的辦公室,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象上午那麼理直氣壯,笑嬉嬉地問道;“你生氣了?為啥呀?”

“你說為啥?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香蜜極力思索,沒有發現自己做錯什麼,口氣又變硬了。

“我做啥了?你說!”

“你看看家裏的鍋!那還叫吃飯的鍋嗎?”

“就為那點兒事呀?”秦香蜜也氣了。“你一拍屁股走了,我一個人又得上班又得做飯,還得帶孩子,哪兒有工夫刷鍋?放兩天又怎麼啦?”

一看秦香蜜這個態度,江行童什麼也不說了,拔腿就走,到保衛科找老田下棋去了。

秦香蜜也氣乎乎地抱著孩子回了家。

江行童在辦公室一住就是一個月。

最後還是秦香蜜先服了軟,天天晚上抱著孩子來找江行童。有一天傍晚江行童正跟老田看花——老田喜歡擺弄花草,在保衛科門口砌了兩個花池——此時已是初秋,ju花開得正盛。江行童看見秦香蜜裝作沒看見,秦香蜜也沒叫他,放下女兒對她說;“嬌嬌,去找爸爸。”

嬌嬌剛學會走路,伸著兩隻小手,搖搖晃晃朝江行童走過來。江行童怕她摔倒,迎了兩步抱起了女兒。

老田推著他說;“快回家快回家,幹啥叫人家小秦一次一次叫你?有家不回住辦公室算咋回事?”

老田連推帶拉陪著江行童走出廠門。秦香蜜早一個人先走了,江行童沒有辦法了,總不能帶著孩子住辦公室吧,隻有回家。

結婚的頭十年中,江行童印象最深的,隻有這一件事情。這件事基本上沒有給他和秦香蜜的感情帶來什麼傷害。此後秦香蜜開始注意刷鍋洗碗,她也做飯,盡管做不好,但隻要先回到家就張羅著做。至於洗衣服,江行童一米八的個頭兒,衣服確實大,她洗不動,江行童就自己洗。在那些年裏,江行童沒有因為做飯洗衣服這些事生過氣,因為秦香蜜已經盡了力,盡了心。

二十六“誰知道他幾點回來?”

變化是從他們搬到振華街以後逐漸開始的。

一九八六年,秦香蜜在建設銀行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樓房,他們離開了互助裏的平房,搬到了振華街。

這個時候他們的二女兒江嬈已經五歲,上學前班了。江嬈一直跟姥姥長大,上了學前班還是離不開姥姥,所以,江行童一家四口中午在自己家吃飯,晚上還是一起回嶽母家吃。

那個時候糧食供應製還沒有取消,每人每月定量供糧。天天在嶽母家吃,就得給嶽母家拿糧票。江行童每月都得把一半的糧食換成糧票。

家搬到了振華街,戶口沒有遷,還在互助裏。戶口在互助裏,就隻能在互助裏的糧食供應站去買糧換糧票。這是一整套嚴格縝密的戶口管理和糧食供應製度,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供應渠道,人就無法生存。為什麼一個小本本(戶口)能比孫悟空的定身法還要厲害地把人固定在某個地方,訣竅就在這裏。

雲城市文聯在新建南路雲城市委對麵,去互助裏糧站得往北過三個十字路口。江行童回振華街的家則是往南,過兩個十字路口再往西,再過兩個十字路口,大約有六裏地。所以,家搬到振華街以後,每月買糧換糧票就成了一大負擔。從振華街到互助裏糧站,有八九裏,騎車得將近半個小時。買糧大多數時候都得排隊,不管早晚肯定能買上。換糧票就麻煩了,回回得排隊不說,怕的是排隊也換不上。換糧票的人多,糧票卻不是想換多少就有多少,每天有定額,就是那些,換完就沒有了,那些排了半天隊沒換上糧票的人隻能認倒黴。

因為這個情況,買糧換糧票都得搭整工夫。如果在星期天買糧,要麼一上午要麼一下午(星期天人更多),這一天基本上就幹不了別的了。江行童為了省時間少跑路,一般不在星期天買糧換糧票,都利用上班時間。

又一次讓江行童難忘的事情,起因就是換糧票。

江行童接連跑了兩天。頭一天,江行童提前了半個多小時離開編輯部,十一點就在互助裏糧站排上隊了。一直排到十二點,還有兩個人就該輪到他了,卻沒有糧票了。氣得江行童跟糧站的人吵了一架。

回到家已是十二點五十,秦香蜜和兩個女兒早吃完飯了,鍋裏一點兒糊糊底,有多半碗,菜盤裏也是個底,頂多兩口土豆絲,帶一點兒菜湯。娘三個看電視正看得津津有味,江行童一個人在廚房,往糊糊鍋裏倒了些開水,跟菜底一攪湊合吃了。

第二天,江行童提前一個小時到糧站排隊,快十二點的時候換上了糧票。等他回到家,秦香蜜和孩子們又吃完了,給他剩的是一塊雞蛋大小的拿糕(玉米麵攪的麵疙瘩,鍋裏水開以後撒玉米麵,拿筷子不停地攪,把麵攪成團。會做的人能做熟,不會做的人不等熟就糊了,半生不熟帶一股焦糊味。這是最省事的法子,也是懶人的法子),放在菜盤裏。菜盤裏連菜底也沒有了,隻有點兒菜湯。

昨天江行童就憋了一肚子氣,這回忍不住了,走進兩個女兒的臥室(兼作客廳,電視也在那兒)問;“沒給我留飯?”

秦香蜜說:“咋沒留?盤子裏你沒看見?”

江行童說;“就那麼點兒?連菜也沒有?”

秦香蜜說:“你要吃多少?那點兒還不夠?”

江行童說:“菜呢?沒菜怎麼吃?”

秦香蜜說:“你湊合點兒吧!我沒顧上買菜,就炒了一點兒,我也沒怎麼吃。”

秦香蜜的注意力都在電視上,說話心不在焉。

江行童氣衝衝回到廚房,盤子筷子叮當響,沒有人理睬。

晚上在嶽母家吃飯,江行童狼吞虎咽不知道吃了多少。嶽母笑著問:“小江,你幾天沒吃飯?餓成那個樣?”

“兩天。”

嶽母以為他開玩笑,說;“我以為你一個禮拜沒吃飯呢!”

“真的兩天沒吃飯!”

江行童見嶽母不信,就把這兩天排隊換糧票的事說了。嶽母頓時收斂了笑容,責備秦香蜜說;“你怎麼不給小江留飯?你怎麼不等小江回來一塊兒吃?”

“誰知道他幾點回來?”

秦香蜜脖子一擰,滿臉的委曲滿臉的不服氣。

嶽母提高了聲音;“那也得給他留夠飯!剩那一點兒夠塞牙縫的?”

秦香蜜不作聲了。

江行童沒有再說什麼。如果秦香蜜不是這個態度,認識到自己不對,說句暖人心的話,江行童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秦香蜜那一句冷冰冰的“誰知道他幾點回來?”就象一根刺紮在心裏,他想忘都忘不了。

在嶽母家,嶽父不回來不開飯。偶爾一次實在等不來了,嶽母把各樣菜夾出一些留起來,這才開飯。

江行童家也是這樣。

在江行童的印象中,大多數同學的家裏也是這樣的。

二十七“我就是給你疊衣服的?”

真正的噩夢,開始與一九九0年。

這一年,秦香蜜終於當上了科長,她為這個職位奮鬥了至少六年。

起初江行童並不知道秦香蜜也有著強烈的“進取心”。在雲城鋼鐵廠的時候,秦香蜜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天真,任性,沒有一點兒市儈氣。結婚幾年,江行童也沒有看出她有什麼野心。(在這一點上她與許來義大不相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她比許來義可愛)樸天曼三天兩頭找機關黨支部彙報思想,征求意見,終於入了黨。秦香蜜沒有入黨的想法,也從不鼓動江行童去積極要求入黨。江行童一直是宣傳科的臨時負責人,他不是黨員,不入黨就永遠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科長。這一點江行童心裏清楚,秦香蜜心裏也清楚。然而她對江行童能不能當上科長好像無所謂。

一九七九年,江行童從鋼鐵廠調到市文聯編輯部當了編輯,一年後秦香蜜也調到了雲城市建設銀行。不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思想複雜了?還是銀行這樣的單位容易誘發人的yu望,秦香蜜開始在家裏發牢騷,開始憤憤不平。

剛搬到振華街的那年春天,江行童和兩個朋友到北郊區山裏的一個小水庫去打魚,那時剛解凍不久,魚還發僵,沒有勁。他們網住了三條大草魚,每條都在十七八斤上下。魚頭拎到胸口,魚尾巴還在地上耷拉著。

這麼大的魚,讓人看著都流口水。江行童還有他的父母兄弟都喜歡吃魚,嶽父嶽母也喜歡吃魚,江行童打算給父親那裏送半條,剩下的半條拿到嶽母家一塊兒吃。征求秦香蜜的意見,秦香蜜老半天不說話,最後才說:“我想送給葉小川,市場上買不著這麼大的魚。”

江行童沒有立即表態。

秦香蜜又說:“咱們沒有錢,你又沒什麼關係,送平常的東西人家不希罕,這條魚,拿出去還象回事,你說呢?”

說到這個份上,江行童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葉小川是建設銀行行長,江行童沒有見過他,名字卻在耳朵裏快磨出繭子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江行童發現秦香蜜已不是過去那個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秦香蜜了,她開始變得有些象許來義了。江行童最討厭,最看不起投機鑽營之徒,但是對女人的投機鑽營好像還能容忍。對許來義是如此,這會兒對秦香蜜也是如此。他覺得女人就是女人,不耍點兒小聰明,不斤斤計較的女人似乎就不夠女人味兒了。

秦香蜜是在九0年什麼時候當上科長的,江行童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那次因為小五子住了互助裏的平房,他倆吵架砸了電視機之後。砸電視機的時候秦香蜜還沒有當上科長,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秦香蜜當了科長不久,便說出了一句令江行童震驚,令江行童終生難忘的話來。

那是一天下午,江行童下班回來,秦香蜜正在洗她自己的衣服。沙發上扔著江行童的一件襯衣,一個背心,一個褲衩。胡亂地揉作一團,看上去不象是洗過的,倒好像是扔在那兒準備洗的。

其實那是江行童昨天洗的,今天秦香蜜要搭自己洗的衣服,就把江行童的衣服揪下來胡亂一卷扔在沙發上了。

江行童有些不高興,說了一句;“你看你,取下我的衣服不會疊一疊?”

秦香蜜不假思索立即回敬道:“我就是給你疊衣服的?”

江行童象是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兒半天一動不動。那一句話,能讓六月裏的河水結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江行童緩慢地拿起自己那幾件衣服,走進臥室坐在床上,把衣服撫平,疊好,放進衣櫃。然後,什麼也沒有說,拉開門走了。沒有摔門,門是輕輕帶上的。

秦香蜜當了科長馬上就換了房子,單位把一個副行長的三室一廳分給她,就是華龍小區三十八號樓一單元二層。這些天江行童沒怎麼好好上班,天天都在盯裝修。現在裝修結束,正在清掃,很快就能搬進來了。

江行童來到華龍小區的新家。華龍小區緊挨著振華街,走路頂多十分鍾。江行童開開門走進去在寫字台前坐下。這張寫字台和旁邊的床都是新買的,床上隻有一個棕墊。江行童不準備回去了,打算就在棕墊上湊合一夜算了。這個新家曾讓他感到幸福,溫暖,讓他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寬敞的三室一廳,窗外是綠樹成蔭的小公園,東麵是小樹林。晚上吃完飯,沏一杯茶,坐在小公園裏,女兒或許跟他一塊兒坐在小公園,要不就在家彈鋼琴。他坐在小公園喝著茶,欣賞女兒的彈奏……這樣的生活,還有何求?

然而此刻,再看看這個三室一廳,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這裏現在是空的,將來擺滿了家具仍然是空的,就象冬天的曠野。

江行童不覺得餓,可是飯還得吃,不然到了半夜餓了,這所空房子連一口吃的東西也沒有。他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麵,回來又坐在寫字台跟前,翻開一本書。

九點鍾,秦香蜜拿鑰匙從外麵開開門進來,抱了一大卷報紙雜誌,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進門就問:“你跑這兒幹啥?收拾得咋樣了?能搬了嗎?”

江行童看自己的書,不語。

秦香蜜挨個兒看了各個房間,自言自語道;“差不多了,我看能搬了。”

隻有一把椅子,江行童坐著。寫字台旁邊是床,秦香蜜在床上坐下,把那卷報紙雜誌往寫字台上一扔。

“我們準備評經濟師,每人要三篇論文……”

秦香蜜停下,看著江行童,想等他接了話再往下說。

江行童看著書,仿佛旁邊沒有人。

秦香蜜變得親熱起來了。

“你看的書多,你給我寫吧。評上經濟師,工資比科長還高呢!材料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先看看材料。”

江行童抬起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說道;“我——就——是——給——你——寫——論——文——的?”

秦香蜜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就是那麼隨口一說,你還真記呀?我說錯了,行了吧。你趕快看這些材料吧!時間不多了,這個月起碼得交一篇……你快點兒呀!”

秦香蜜拿起那堆材料壓住了寫字台上的書。

“我寫不了!”

江行童口氣生硬,極不耐煩。

若在往常,秦香蜜早嚷起來了。可是這會兒竟然沒有一點兒脾氣。

“你能寫了,好寫。材料都在這兒,你把有用的挑出來,往一塊兒一拚不就行了?

“這麼簡單的事,你自己不能幹?”江行童冷笑,帶著揶揄,還有幾分蔑視。

“我要是能弄就不找你了,不能瞎湊,得有聯係,得有自己的觀點,找一個中心,說明一兩個問題。”

“我真寫不了!我不在銀行工作,對銀行業務一竅不通,怎麼寫?”

“不讓你寫銀行業務,你寫理論。”

“什麼理論?哲學理論?文學理論?你要我可以給你寫。”

“那些理論沒有用,得跟銀行的業務有聯係。”

“還是得涉及業務吧?我不熟悉你們的業務,寫什麼?”

秦香蜜失望了,確切地說,是絕望。

“人家都評上經濟師了,我拿不出論文,就評不上,人家沒當科長的都是經濟師了,我要是評不上,咋辦呀?”

江行童心軟下來,翻著那堆材料。都是銀行係統的報紙雜誌,有談儲蓄的,有談貸款的,有談貨幣分房的,沒有一篇是江行童多少能參與討論的。

秦香蜜見江行童翻資料,又燃起了希望。

“你先看看,我那兒還有很多資料,我都給你拿來。你要是嫌家裏亂,你就在這兒寫吧,我一會兒給你拿鋪蓋,無論如何你得幫我,你是我男人,我不找你找誰呀?”

秦香蜜站起來摟住江行童的脖子,又推又搖,纏得江行童隻得答應。

江行童琢磨了三天,終於寫出了一篇“論住房改革”。秦香蜜不知通過什麼關係,在總行的《金融研究》雜誌上發表了這篇論文。之後,經不住秦香蜜的軟磨硬泡,江行童又給她寫了“關於調整產業結構的思考”和“關於雲城投資方向的意見”兩篇論文,秦香蜜又找地方發表了。都是省級以上的刊物和報紙。

秦香蜜評上了經濟師。

江行童給她寫這三篇論文可謂是刮肚搜腸攪盡了腦汁,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他畢竟是門外漢,每篇論文都盡量往他比較熟悉的政治理論和宏觀經濟理論上靠攏,否則他根本說不出什麼。費了這麼大力氣,秦香蜜總該有所表示吧?什麼也沒有,盤踞在江行童心中的陰影絲毫沒有減少。

二十八“你不是說你寫不了嗎?”

一九九二年,雲城市紀檢委常委袁發調到雲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當了黨委書記。袁發也是個文人,寫過一些散文,與江行童很熟。一次偶然路遇,袁發問江行童想不想去工商局,他準備辦一份“工商時報”。

那時雲城市文聯的“雲城文學”雙月刊已被吊銷刊號,變成內部刊物。九0年全國“掃黃”,“雲城文學”有一期的封麵用了“神曲”中的一副插圖——神曲《地獄篇》第五歌第二圈:裏米尼的弗蘭采斯加一節中的那副插圖:“詩人,我極願和那兩個在一起行走,並顯得在風上麵那麼輕的人說話”——這個封麵是江行童定的,他是雜誌的主編。為了用這個封麵,在封麵專門引用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一段話:“……但丁……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內文刊登了一篇介紹但丁和“神曲”的文章。在江行童擔任雜誌主編以後,“雲城文學”逐步向通俗文學轉移,大量刊登廣大讀者喜聞樂見的內容,以俗養雅,扭轉了以前出一期賠一期的局麵,發行量保持在二三十萬冊,每期的利潤都在一萬元上下。不料這一期卻被新聞出版部門定為“黃色期刊”,吊銷了刊號。江行童原本就與領導有隔閡,文聯主席(兼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老肖有一次提醒江行童,說市委範書記對某期中的某篇小說提出了批評,要他以後在審稿時“嚴格把關”。江行童回答說;“刊物是給廣大讀者辦的,不是給市委書記一個人辦的。給市委書記一個人辦的刊物我辦不了,你找別人吧!”把老肖頂得半天喘不過來氣。“雲城文學”原來是國內外公開發行,國外還有一百多個訂戶。如今變成內部發行,不準銷售,每期印一千冊送人。沒有幹頭,沒有前途。江行童心灰意懶,不怎麼管刊物了,自己埋頭搞起創作來。寫了一年多,沒寫出什麼東西,隻發表了一個小中篇。恰好在這時袁發想拉他去辦“工商時報”,他就去了工商局,被任命為“工商時報”執行副總編(總編由局黨委書記袁發兼任,社長由局長於正仁兼任)。

一九九三年元月一日(江行童到工商局不到半年),“經濟日報”理論版發表了江行童的文章:“鄉鎮企業麵臨艱難蛻變”。江行童籌辦報紙期間,有時也隨同袁發或於正仁下基層了解情況,這篇文章就是在參觀了幾個鄉鎮企業之後寫出來的。他發現許多鄉鎮企業設備簡陋,落後,管理模式粗放,產品粗糙,技術含量低下。在市場經濟初期尚可維持,但是隨著市場競爭的日益加劇,生存空間將逐漸萎縮,最終必然淘汰。他認為鄉鎮企業要想生存,要想發展,就應該抓住“尚能生存”的機會,盡快向現代企業轉變。

顯然,這篇文章是有感而發,不是刻意為之,更不是“憋”出來的。

元旦放假,二號上班江行童才在“經濟日報”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下班時把報紙拿回家了。秦香蜜剛看到文章時顯得很高興,哪知看著看著臉就變了。

“你咋不把我的名字掛上?”

江行童愕然。如果說他的想像力豐富得能聯想到母雞打鳴,也決不會想到秦香蜜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你發表這篇文章有啥用?白白浪費了!要是掛上我的名字,我以後能拿它評高師!你咋不跟我說一聲呀?”

江行童一直看著秦香蜜,結婚十幾年了,他覺得自己現在才剛認識她。

“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江行童的聲音裏充滿了痛苦,悲哀,還有許多他說不上來的東西。

“我變啥啦?我原來就是這樣!我是你老婆,掛我的名字天經地義!兩口子分什麼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有啥不對?給我掛個名你都不樂意,你咋這麼自私?你不是寫不了經濟論文嗎?這回怎麼寫出來了?給你自己寫就能寫出來,給我寫你就寫不出來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你老婆?看讓你寫篇論文難的,就差沒給你磕頭了!我求別人也沒有這麼難過!”

這是說話嗎?簡直就是在拿鋸撕扯神經!江行童此時恨不能變成一個聾子——他寧願當個聾子,也不願忍受這種折磨。

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挖空心思給她寫論文,得到的卻是這個結果。江行童鐵了心,從今往後,再不給秦香蜜寫一個字!

沒過多久,秦香蜜又讓江行童給她寫論文,遭到拒絕後就說江行童是能寫而故意不給她寫,“不如個外人”,甚至罵江行童“狼心狗肺”。

如此一來,江行童更是鐵了心。不用說,已經陰影重重的夫妻感情,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二十九“那是演戲呢!”

……

三十年的歲月象電影一樣從江行童的腦海中一幕幕滑過。除了這一次,秦香蜜去上海期間,他與迎梅經常在小公園散步聊天這件事情之外,要想找出幾件促使他們夫妻感情每況愈下的大事,還真不好找。讓江行童那顆心越來越冷的不是什麼大事,都是被秦香蜜稱作“雞毛蒜皮”,都是被秦香蜜嗤之以鼻的小事。一根雞毛當然算不得什麼,一片蒜皮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如果幾十年的雞毛,幾十年的蒜皮積累起來,堆積起來,就有可能把人壓死。

江行童的心,就壓在這些三十年堆積起來而且還在繼續堆積的‘雞毛蒜皮”之下。

要具體地回憶那些小事太困難了,幾乎不可能,因為它們太頻繁了,太瑣碎了。它們的每一次出現,不會帶來新的感受,隻是使原有的感受更為加深,宛如在原有的雪堆之上又加了一層霜雪。

比如;倒一杯水。秦香蜜有個習慣,睡覺時要倒一杯開水放在床頭,以備夜間或第二天早晨口渴的時候喝。在分居以前,她幾乎總是忘記自己的習慣,忘記了倒水,都是在自己上了床鑽進被窩之後,再叫江行童給她倒好端過來。有一回看電視劇,劇中丈夫下班回到家裏,妻子端來一杯熱茶,讓丈夫先歇一歇,一會兒再吃飯。

江行童記不得自己這一生中,秦香蜜什麼時候給他倒過一杯水。看到這裏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啥時候給我倒過一杯水?”

秦香蜜盯著江行童看,似乎在看一個怪物,繼爾哈哈大笑。

“書呆子,真是個書呆子!那是演戲,演戲!不是真的,你知道不知道?”

再比如;還是在分居以前,他們在一個床上睡覺。江行童先睡,總是把被子鋪好。如果被子上加蓋毛毯,就把毛毯展開,均勻地覆蓋在被子上。秦香蜜進來什麼也不用動,直接鑽被窩就行了。秦香蜜先睡,隻把自己那一邊撥拉撥拉,自己能睡就行。江行童這邊被子堆作一堆,毯子卷作一團。江行童進來要睡覺,就得自己動手把被子,毯子鋪好,蓋好。他若不動手,就無法睡覺。

再比如;年輕的時候,江行童經常在星期天出去釣魚,打獵。冰箱裏鮮魚,野雞,野兔經年不斷,秦香蜜也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江行童每次釣魚打獵回來,家裏都黑著燈——秦香蜜領著孩子去嶽母家了。江行童去過弟弟家,去過朋友家。弟弟和朋友釣魚打獵回來,都是熱騰騰的飯菜,進了門洗洗手就吃飯。而他回到家得自己現做飯。

他問過秦香蜜:“我出去打獵釣魚一跑一天,你就不能讓我回來吃一口現成飯?”

秦香蜜一瞪眼說;“你出去玩兒還有功?再累也是你自找的!”

打獵釣魚是玩兒,那麼上班呢?江行童下班剛進家,本來正在廚房切菜的秦香蜜立刻放了菜刀洗手。“你把菜切了炒吧!”

買圍裙,秦香蜜不挑自己能穿的,挑大的,挑江行童能圍能穿的。

再比如;江行童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

秦香蜜和江嬌、江嬈吃完飯,秦香蜜進來問他:“你還吃不吃?”

江行童說;“別的不想吃,給我打一碗糊糊吧。”

秦香蜜打了一碗玉米麵糊糊,給江行童放在床頭櫃上就走,到女兒住的房間去看電視了。江行童爬起來喝糊糊,一股生麵味,懶得再叫秦香蜜,自己掙紮著到廚房重新把糊糊熬熟。秦香蜜一直坐著看電視,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