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股奇異的花香傳來,香氣馥鬱濃沃,華貴逼人,讓人頓如置身萬芳陣中,心神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種鮮花已然綻放,赤紅的花朵在晨風中如朝陽一般熠熠生輝,富貴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著對一揖:“諸位,鄙國女王加冕之禮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鸞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們的女王是誰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國民在往生樹林中沉睡之時共同選定的。每天這個時候,都有一位女孩會接受那頂帶著全族意誌的桂冠,同時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記憶。至於這個人是誰,則要等加冕儀式後才能知曉。這個儀式曆來不許外人參加,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暫且休息,禮成之後全國喜宴就在這裏舉行,凝之到時再來向諸位討教。”
卓王孫微笑道:“願凝之姑娘能順利當選。”
紫凝之嫣然道:“多謝公子。其實蜉蝣國內很少有人願意做這個女王。”
她輕歎一聲,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謂蜉蝣之國,就是朝生暮死。”
她的聲音有些悵然:“我們的一生隻有常人一天的時光。對於我們,生命真如白駒過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將本派學說推進一步,解答一個千古難題,創立一個新的流派,是我們畢生的夢想。隻不過這個夢想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癡人說夢,不可思議罷了。”
卓王孫道:“文明進展到貴國這種程度之後,其前進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對他盈盈一笑,頷首道:“難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國女王必須為全族承擔一個最神聖的使命,對她個人而言,也是一個重大犧牲。因為從此女王畢生再也沒有時間來完成自己的理想。”
紫凝之輕歎道:“和傳說中不老之術不同,我們的生死都是真實的,生命隻有唯一的一次,那些傳承了我們記憶的後代並不是我們本人,所以無論對哪一位女孩而言,當選女王既是莫大的榮幸,也是莫大的遺憾。”她恬淡的臉上透出一絲悵然,雙眸中神光盈盈而動,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陣嫋嫋歌聲從村東升起,宛如天籟響徹,清遠悠越。
紫凝之宛如從夢中清醒,道:“我已經遲到了。”言罷回頭對幾人歉然一笑,轉身向村東跑去。
那些沉沉記憶似乎在這一瞬間消散而去,少女的天性在她身上不經意地迸發而出,雪白的裙裾飛揚跳躍,盈盈消失在晨霧中。
眾人才發覺,小鸞的衣服在她身上仿佛突然就變得合身起來,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經有十一二歲了。
村落裏,高大的無花果樹屋星羅棋布,房屋上方被帶著巨大樹葉的樹枝蓋得嚴嚴實實,根本找不出屋頂具體的所在。走近了才發覺這種木屋並非砍伐樹木搭建,而僅僅利用無花果樹天然的空心洞穴,未作絲毫修飾。
這些樹洞雖然變成了蜉蝣國人的居所,但大樹並未死去,仍在緩緩生長,樹洞內地麵的青草和四壁的蘑菇隨意散布著,長得極為茂盛。
樹屋中央拱衛著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謂喜宴廣場了。
說是廣場,其實不過是一塊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麵休說建築,就連一個石凳、草墊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來穿梭,將采來的無花果用泉水洗淨,用幾片碩大的樹葉托著,圍著中心的花屏擺成一個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種堅殼果實破開,做成水杯的樣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無花果旁,宴席空空蕩蕩,也再無別的食物。
眾人都有些驚訝,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頂峰的人,他們的舉國大宴竟然簡單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爭先招待卓王孫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語問起中原風物人情,詩書禮樂。雖然以水代酒,卻也賓主兩歡。
步小鸞則在一旁抓起一把把無花果大快哚頤,平日勸她吃一點東西都難,今天卻盡顯饕餮本色,吃了個不亦樂乎。
突然,那些男孩臉上換了一種肅穆的神色,紛紛站起身來。隻見一個腰間係著白裙的少女出現在花屏之後。她的身體看上去極為柔弱,腰肢僅足一握,通體肌膚宛如冰雪,幾乎與小晏那種終年不見陽光之人相似。
她輕輕分開藤蔓,緩步行來,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動人。
那少女來到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勞累,一麵撫著心,微微喘息。她的臉顯得極為清瘦,眉目細長,眸子卻極黑極亮,波光流轉,宛如大海深處最亮的那一顆黑色貝珠,其中隱約流露出一絲沉著而倨傲的笑意。
眾人幾乎不敢諦視她的臉,這張臉雖然算不上完美無暇,卻有一種高貴之氣逼人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更何況這位少女的身體幾乎完全赤裸著。
還沒等眾人說話,她已經開口了:“在下白蘊之,世代於蜉蝣國內執丹青之事……”還沒待她說完,步小鸞已搶著道:“白姐姐快去選女王,要不然遲到了,順便叫紫妹妹……不對,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選完了趕快回來,這裏的果子可真甜。”
白蘊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頭最為懶惰,大家都起床工作的時候,她還在往生林樹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時心軟,沒叫她,她卻連早晨的功課都錯過了。要是這次真的讓她當了女王,這蜉蝣之國就非成懶蟲之國不可。”
步小鸞道:“那白姐姐你呢?”
白蘊之淡然一笑,搖頭道:“我沒有當選女王的資格。”
步小鸞眼睛轉了轉,道:“為什麼沒有呢?難道白姐姐比紫姐姐更懶?”
白蘊之淡淡笑道:“因為我誕生的白色大樹上,剛剛產生過一任女王。鄙國人相信,三世之內連任君主弊端甚多,有違國家的正義。”
步小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埋頭吃手上的無花果。
白蘊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轉,緩緩道:“諸位的問題在下已解答,若無其他,請容在下向諸位提一個請求。”
她的話語中並沒有絲毫盛氣淩人的意思,但聽來卻極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拒絕自己的請求。
卓王孫笑道:“白姑娘請講。”
白蘊之正色道:“時間有限,蘊之也就不再虛禮,蘊之此來,是請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畫。”
她纖手一揚,卻正指著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皺,道:“你說少主人?”
白蘊之並不看她,隻注視著小晏,點頭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國中一位高僧所托,為其繪製一副釋迦本生圖。然而苦於所見典籍有限,此圖繪了百餘世都未完工。此間白姓先人想盡辦法,觀看一切佛教造像畫冊,最終仍無法完美刻劃佛陀之莊嚴法相。雖然此後百餘代中,那位僧人的後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這副畫已成了兩家一塊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麼,道:“難道你是要照著少主人的容貌,來完成這副釋迦本生圖?”
白蘊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第一眼看到這位公子,就已告謝上蒼,兩家百代心願終於可以在蘊之手上完成。若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蘊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這位姑娘倒是一點也不曾謙虛。”
白蘊之道:“蘊之以為,天下最無聊之事莫過於謙虛二字。若作者心中誠以為自己的畫作天下無雙,而口中卻說一些‘塗鴉’、‘末流’的俗套,豈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態?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筆下,那麼畫雖未作,氣度已頹,這樣的作品,實在是不畫也罷。”
千利紫石臉色一沉,正要說什麼,隻聽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畫技雖尚未得見,但言談從容,氣象森嚴,足已可讓人預想其妙。隻是釋迦得道前五百於世,轉於六道,度化眾生,其間化身千萬,無一相同。又何以認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姑娘心中所想?”
白蘊之淡然一笑,道:“這正是我作為畫師的直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
無論在芸芸眾生眼中,那些問題是如何的紛繁蕪雜,而在她看來,無非是無數個“是”與“不是”這樣簡單的元素構成,輕輕一測,已一目了然。
小晏頷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應該如何相助?”
白蘊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經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驚,繼而皺眉道:“你難道是拿我們說笑?”
白蘊之看著她,秀眉微微一挑:“傳神寫照,重在神韻。釋迦太子何等人物,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強作姿態,貼身臨摹,豈不落了惡道?”
千利紫石臉色更沉,幾次欲言又止。
相思趕忙講話岔開:“那麼白姑娘的大作呢?什麼時候才能一睹為快?”
白蘊之也不回答她,回頭對小晏悠然一笑道:“請公子褪下上衣。”
眾人都是一怔。
千利紫石臉上陰雲密布,似乎隨時都要發作。
白蘊之也不看她,悠然道:“這位姑娘,遣之絕無羞辱閣下及貴主人之意。隻是風俗有別,若不說明,隻怕引起諸多誤會。在鄙國畫者心中,圖畫乃是至高無上的藝術,每一筆都應和著天地間至美的韻律。所以,它隻能用於繪畫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講了,想必又是什麼正因為繪畫文字的高貴,不能用於記錄,所以你們的繪畫也不能畫在能夠流傳的載體上,而要畫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談怪論,荒謬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