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傑昨天剛進海州,僅隔一夜,便讓他內心充滿傷心、尷尬和無比懊惱。
昨天,當他一腳跨出火車站,立時怔住了。他當兵在成都,算是見過世麵了。然而,闖入他眼簾的樓群讓他有一陣暈眩感。這種暈眩如樓群間螺旋式上升的氣流,使他靈魂與肉體同時灌滿空氣,像一隻塑料袋上升飄浮。
仰望鑽入藍天幾乎與藍天一樣藍的高樓溶於天際,朵朵白雲忽忽悠悠飄浮繚繞其間,禁不住從心底發出一聲歎服,“難怪人們都說海州是中國現代化城市的代表,果不其然,這才是年輕人追求和向往的城市。”
街道寬敞,高樓林立,人流如潮,車如鯽。都市的繁華瞬間迷倒了楚湘傑,內心為之深深沉醉,無比舒暢。
天真藍,雲真白。甚至覺得回到山村也沒看到這麼藍的天和這麼白的雲。
海州,我楚湘傑來了,我發誓要與麗萍在此紮根,共同建設屬於自己的家,成為海州市民。
楚湘傑進入海州第一眼便給自己定位,他似乎覺得自己本應該屬於這樣的城市,能讓自己產生激動和暈眩的地方,而不是朝夕隻聞雞鳴犬吠沒有絲毫生氣的靠山小村。
脫胎換骨的新奇讓他洋溢無法抑製的興奮。
正當他沉浸在無比美好的遐想中,一群手端籮筐肩挑擔子的人匆匆迎麵跑來,其間夾雜驚慌的叫喊聲。
“城管來了……”
“快跑呀!往巷子裏跑……”
行人紛紛駐足,望著追與被追的奔跑場麵。
驚慌奔跑的人群將楚湘傑擠到路邊,他看到小販手中籮筐內裝著蘋果、梨、還有葡萄。跑動中掉出來了,在地上亂滾。
小販跑過去了,幾個身著製服的城管人員緊隨而至,他們望著跑遠了的小販背影,停住腳步。
“不用追了,追不上的……”一名城管氣喘籲籲地說。
幾個人收住腳步,往小販逃跑的方向望了望,開始往回走。
楚湘傑仍沒醒過神來。剛才的場景像刮過一陣風,讓他驚愕萬分,他為那幾個奔跑的小販捏了一把汗。
片刻,複歸平靜,行人依舊。
當楚湘傑背著行李,再次走進人流,猛然覺得行走的人群與眼前城市外表的華麗極不相稱。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裝束,雖然穿的時候是新的,但是,曆經長途旅途已經變得皺巴巴像一團鹹菜。掃一眼前後左右人群的服飾與臉色,讓他似乎又回到候車大廳或火車車廂內的感覺,眼前看到的疲憊、喧囂、零亂,渾濁的空氣。他想,是不是因為這條街靠近火車站,行走的人都是剛從火車上下來的外地人,從衣著到臉色,全是灰暗的。
他忽而想到這種灰暗是貧窮塗抹在農民身上固有的色調,是城市人與農村人直觀上一覽無疑的本質區別。這種色調與這座城市的華麗外表無法溶為一體,格格不入。
他的內心受到重重一擊,為身上這層固有的色調奔湧出無法原諒的自卑,同時湧動的還有悲涼。
意識到這種落差,尤如有一支響箭呼嘯著從軀體中間穿過,身體瞬間成了一隻破了洞的汽球,癟了。
人跟人比真的會產生無法活下去的念頭,這一刻,他想仰天長歎。
剛出火車站猛然見到海州的驚喜被意識到自己也是農民進城的自卑驅散了,神情變得恍惚。他忘了賴麗萍發的短信,讓他出火車站轉右,在港澳大酒店旁邊的噴水池邊等她。他暈暈乎乎魔症了一般盯著前麵晃蕩的後腦勺,腳尖踢著腳跟隨人流緩緩移動。不知不覺從港澳大酒店前的斑馬線往對麵走。他沒看紅綠燈,走在前麵的背影與後腦勺在眼裏晃動,這是一片令他沮喪的灰暗色調。心在猛然見到海州的驚喜與此時的自卑糾扯纏夾,胸口一冷一熱交替衝撞。
就在這時,“吱—嘎”一聲緊急刹車聲嚇得楚湘傑魂飛魄散,他錯愕地抬起頭茫然四顧,緊接著又聽到一聲尖厲的刹車聲,之後是“哐”一聲巨響。
這聲巨響很清脆,壓下了飄浮在街上的一切喧囂,所有渾渾噩噩行走的人停下腳步,目光尋找巨響之處。
楚湘傑也在此時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看看自己所處位置,站在斑馬線中間。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腳邊,近在咫尺,車頭喘息的氣流撲在腳麵烘烤。
周圍短暫的沉寂之後,迎來更為熱烈的喧鬧。人群停住了,男男女女靜觀馬路中間發生的事。
楚湘傑也在此時看清楚事發原因。
前麵緊急刹車,後麵來不急踩刹車撞上了。同時也看清是自己不看紅燈造成車輛追尾事故。
“刷—”冷汗近乎是迸出體外,濕了全身。大腦頓時清醒了,沒有剛才的渾濁,變得清明透亮。臉上卻火辣的,如腳麵被烘烤般灼熱。
“你他媽找死呀!走路看不看燈的?”後麵撞上前車的司機搖下車窗,伸頭怒罵道。
楚湘傑呆立原地,內心充滿自責,還有幾分恐懼。他不知道是往前走還是往後退,猛然想起賴麗萍讓他去酒店噴水池邊等的短信。可是身處馬路中間,忘了東南西北,想不起水池在哪邊?而此時斑馬線兩側站滿了看熱鬧的行人。
後麵被堵的車輛不明就裏,喇叭聲鳴成一片。
相撞的兩輛車司機從各自車上下來,查看受損情況。被撞車的司機到車尾看了看,也不言語。他知道責任是後車,似乎不用著急。而撞了車的司機則氣急敗壞上前一把揪住楚湘傑胸口衣襟,破口大罵道:“鄉下佬,你他媽的想死去找別的辦法呀!你不能跑路中間死呀,你這是連累別人知道嗎?”
楚湘傑明知理虧,麵紅耳赤滿心愧疚,惟有一個勁道歉,連聲說,“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對不起,對不起……我賠,我賠。我把身上的錢全給你……”情急之下他操著一口湖南腔。
“你賠得起嗎?一看就是剛進城的窮鬼!”揪住他衣襟的司機說。
楚湘傑一點反抗心情也沒有,更別說勇氣了,原本來海州打工賺錢娶媳婦的那點喜悅與信心被司機怒火中燒的氣勢驅趕得一幹二淨。他想:“怎麼這麼背,怎麼剛進城便闖禍呀!”
“哈哈,你賠?你賠得起嗎?你認得這是什麼車嗎?”被撞車的司機讓楚湘傑賠車的話逗笑了,他指著被撞的車嘲弄地說。
楚湘傑抬頭一看,被撞的是一輛嶄新的皇冠,再看後麵也是皇冠,而且同一顏色同一款式。後麵的車頭頂在前車屁股上,路麵散落紅色燈罩的碎片。他知道這兩輛車都是好車,值老錢的
“真他媽遇見鬼了,我是去機場接老板。”撞車的司機滿臉焦躁。
“現在怎麼辦?報警還是怎麼處理?你讓這小子賠?他有錢嗎?再者交警來了也不會這麼處理呀!”被撞車的司機並沒動怒。
“你有多少錢?全掏出來。”撞車司機揪住楚湘傑問。
楚湘傑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疊錢,裏麵有幾張百元的,有十元,還有一元的。他說,“我全部錢都在這裏了,全給你吧!你讓我全賠我也賠不起,請你原諒我這一次,我也不是故意的。”
正當那人伸手接楚湘傑遞過去的錢時,一隻細嫩的手拉住楚湘傑的胳膊肘兒說,“別給他。他撞車怎麼是你賠錢?就算你闖紅燈最多是交警按有關法規處罰。”
楚湘傑聽了這話連忙縮回手,再看眼前這個衣著時尚,長相漂亮的女孩子覺得有幾分麵熟。就在他集中精力努力回憶時,看到女孩衝他使眼色,他猛然認出是麗萍,不由一陣驚喜。剛想叫她,胳膊肘兒被她使勁掐了一把,他似乎明白什麼?連忙住口,裝作不認識。
“你不要欺負外地人不懂交通規則,你們這起交通事故是後麵車的責任,最多也是保險公司賠,憑什麼讓行人賠?”賴麗萍說。
楚湘傑聽了她的話,膽怯和害怕一點點散去,他滿懷感激,用十分崇拜的目光望著賴麗萍。
揪住楚湘傑衣襟的司機與前車司機對視一眼之後鬆開一隻手,指著賴麗萍的鼻子罵道:“你是哪頭蒜呀,關你什麼屁事?如果行人個個都不按規則,個個闖紅燈,我們還怎麼開車?這城市交通不是亂套了嗎?如果你認為他沒錯,我們就報警,讓交警來處理。”撞車司機目的是想私了,想盡快自己私下解決,又不想自己賠錢,他是想快點處理完了去機場接人,卻遇上懂交通法規的人從中作梗,底氣便沒有開始那般足,嗓門小了許多。
楚湘傑意外見到麗萍,驚喜之餘聽她一番話,知道事故對自己影響不大,信心倍增。他翻手腕略一用力,輕鬆將司機揪衣襟的手解開了。心想,“就你這點縛雞之力還揪我,如果不是理虧,豈容你近身。”心裏雖這麼想,他並沒動粗,身處陌生環境,多少還是有些顧忌。
這時候,原本站在一旁漠不關心的被撞車司機,卻一反常態走上前對撞他車的司機說,“算了,是你撞了我的車,肯定是你責任。說白了也就是保險理賠,也不用你掏一個大子,你也別為難剛進城的農村人。”他說完轉臉對賴麗萍說,“小姐,你能為一個素不相識鄉下人仗義執言,很了不起,我欣賞你的性格,這是我的名片。”司機說著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賴麗萍。
賴麗萍也沒看,將名片塞進手提包裏。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人家的車讓你撞了都沒發脾氣,你還得寸進尺不依不繞。如果是我,你敢揪我衣襟試試?”賴麗萍說完對給他名片的司機嫣然一笑。
“都是他們這些鄉下人湧到城裏,弄得城裏亂七八糟汙煙瘴氣,還搞得老子撞車,耽誤老子大事,真他媽討厭。”撞車的司機惱羞成怒地罵道。
“算了,你就少說幾句,鄉下人進城也不容易。你給老板開車,弄不好也是鄉下人,隻不過比別人早出來混,或者混得好一些。”前車司機在賴麗萍溫柔的目光注視下,顯得很仗義。
這番話也讓盛氣淩人的司機頓時鬆軟了。
楚湘傑一直很愧疚,一直在誠懇道歉,聽到他不停地罵自己是鄉下人,心裏很不是滋味,有一股火直往上冒,但他按住了。他知道因為自己闖紅燈,人家緊急刹車是擔心撞到人才弄成這樣的。人不能不認理,不能不守規則。
就在這時,騎摩托車的交警來了。
交警在相撞的兩輛車之間看了看,對兩名司機說:“你們好,請出示駕駛證。”
楚湘傑見到警察,心裏由坦然再度緊張起來,連忙問賴麗萍,“怎麼辦?我哪有那麼多錢賠給他們。”
給賴麗萍名片的司機連連對她使眼色,賴麗萍意會,連忙拉起楚湘傑擠進人群跑了。楚湘傑邊跑邊回頭,他見到撞車的司機指著人群嘰哩哇啦說什麼?覺得這麼跑了不太好,他問賴麗萍,“這樣跑了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