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傑在成都城郊當了兩年武警,受到過營嘉獎,退伍前還被連裏評為優秀士兵。
當兵一年後他開始熱切盼望回家,那種心情用女友賴麗萍寫在信裏的話說,“我盼望你快點退伍,我明天睡醒睜眼,希望你出現在我麵前。”滋生退伍念頭就是賴麗萍這番溫軟的語言造成的。確切說,就是這封信讓他無法靜心呆在部隊。
其實,贏得賴麗萍的愛情是從當兵開始的,之前一直是楚湘傑在暗戀她,而她從沒用正眼瞧過他。
從過去村裏青年外出當兵的曆史看,個個都混出了名堂。還有一個當上軍官,成了村裏的名人,最不濟的回村也當上村長村支書。楚湘傑入伍第一天已經把自己未來前途描摹一番。將來在外麵混好了,就在城裏生活,混不好回村當個村長也不錯。別小看村官,村官也是官,管著不少人呢。賴麗萍似乎也正是看到了楚湘傑未來前程的美好,答應跟他談戀愛。去部隊前兩人確定關係,兩家父母為此請來親朋和村官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雖沒有交換定親信物,但在湘西農村,這樣一頓飯與城裏的定親儀式具有同等意義,似乎還帶有某種法定意義。因為全村大大小小的官都到場了,經過他們作證,這樣的婚姻十有八九都能成的。再者,這種公開形式也是告訴村裏人,兩個年輕人從這餐飯開始緣定終生了。楚家多年沒這麼風光過了,兒子當兵與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定親,楚湘傑父母臉上有光。
楚湘傑接到賴麗萍要他早點退伍的信,有較長一段時間迷惑不解茫然無措。既然贏得她的愛情是從當兵開始,為何剛到部隊一年她又急著催自己回鄉。思來想去歸結為她想早點結婚,想到結婚,他的心終日蠢蠢欲動,毛毛躁躁地亂。
第一年部隊生活是楚湘傑人生中最快樂也是最幸福的事。
他在快樂中等待退伍的那一天到來,那一天的到來將預示他與麗萍婚期不遠了。
之後不久她在信裏又加了一句話,“不能按時回來就不和你處朋友了,從你入伍離村第三天大洋子就來追我,再不回來我就扛不住了,要和他好了。”
僅這一句話,讓楚湘傑餘下的軍營生活缺少了原有的快樂和動力,日常訓練沒了積極性。原本他愛說愛笑不怕苦不怕累到後來幹什麼都提不起勁,變得沉默寡言,全連幹部戰士誰也不知道有一個叫大洋子的人像一根刺紮在楚湘傑心上。為此,他寫信回家問父母是不是有這回事。半個月後父親來信說,是聽說大洋子三天兩頭往麗萍家跑。不過,大洋子不敢對麗萍怎樣的?你要相信麗萍,她不是水性揚花的人,她一直安心在家等你,你倆的親事是經村長作證的。
父親的來信讓楚湘傑吃了顆定心丸,工作熱情又高漲起來。
楚湘傑對賴麗萍的積極態度表現在寫信上,基本保持一天一封,有時一天兩封。兵營生活讓他開了眼界,他對賴麗萍的愛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如今寫信是“親愛的”開頭,“我愛你”結尾。這六個字變化讓麗萍在回信中笑了他好一陣子。她說你當了一年兵酸不拉嘰土不土洋不洋滿嘴紅薯辣椒味還沒清洗幹淨學會說我愛你了。
麗萍這樣笑他,他反而很高興,一點也不生氣。
賴麗萍生日的時候,他去成都王朝商廈買了一隻玫瑰紅的手機寄給她,這筆錢是他積攢了一年的生活津貼加上寫信向父親要了五百塊錢。信中他給父親說想給麗萍買件生日禮物,沒多久父親便將寄錢來了。
麗萍收到手機當晚便給他打電話,倆人把第一次充的話費給打停了機。
楚湘傑能感覺出麗萍收到手機時心裏那股子高興勁,他也很高興。
他想盡辦法討麗萍開心,可是越是如此,越是放心不下。大洋子的出現,使他餘下的兵營生活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他的所有目標歸結為如何按時退伍。為了能順利達到目的,他去找指導員談心。他說,“如果不能按時退伍,女朋友要跟別人跑了。”指導員笑著說,“你小子真沒出息,本來想留你當班長的,擒拿格鬥你是全連第一,又得過營嘉獎。當一年班長你夠格寫申請入黨,如果你是高中畢業還可以送你去考軍校。”楚湘傑愣住了,指導員的話把他帶進一片開滿鮮花的園子。可是,他在這片鮮花盛開的園子裏僅呆了三秒鍾,便走出來了。他搖搖頭說,“就我學的那點文化,僅夠我點票子和寫名字了,還敢考軍校?這事我肯定不行,讓我吃苦哪怕天天背石頭都行。”
盛開了滿園子的鮮花沒能抵過麗萍那張好看的臉,他望著指導員堅定地搖著頭說,“我不能留,別啥事沒幹成把老婆弄丟了。”
楚湘傑的堅定與樸實,讓指導員愣了幾秒鍾。之後拍拍他的肩說,“你小子不是沒出息,是很沒出息。”
楚湘傑從指導員的話裏聽出自己準時退役的信息,他便打電話給麗萍,讓她放心,安心等自己回來。
兩年兵役轉眼結束了,昨晚最後一次在兵營給她打電話。心想,她聽到明天回家,準會去火車站接的。這次見到了怎麼也要親熱一番,如果在火車站見到她,當著眾人也要抱著她親一口。
然而,電話通了之後,他卻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賴麗萍告訴他,已經隨父母和二叔他們一家到海州打工,讓他到家後抓緊時間去海州,在海州見。
楚湘傑手握公用電話發了一會呆,他想不明白事情變化咋這麼快?上次與她通電話沒聽到她要出去打工的事,怎麼轉眼就到了海州?他把電話打到村頭小賣部,讓人叫來老父聽電話,意外聽到老父說不知道她們一家去海州的事。
楚湘傑立在電話亭裏呆若木雞,他覺得事情突如奇來猝不及防,讓人生疑。
第二天全連歡送老戰士聚餐會上沒讓他生出絲毫興奮。指導員和指導員還以為他是舍不得部隊,拍著他的肩說,“你小子回家娶媳婦,別忘了給戰友們寄點喜糖。”他們哪裏知道楚湘傑的心已經飛向陌生的海州。
他拿定主意,不管情況怎麼變化,先得回家,先要看看父母,弄清事實真相再作打算。
楚湘傑從成都坐火車到縣城下車,上街買了一隻國產最便宜的手機,再搭一輛順風車,在鄉政府門前下了車。此地離家還有十餘裏山路,他沒有急著去鄉政府報到,獨自背著行囊懷揣滿腹心事往村裏走。原先那種久別重逢甚至還有幾分衣錦還鄉的感覺被另一種失落替代了,這種失落是他一個人頭頂烈日走在山間小路上,身邊沒有預想中賴麗萍的身影。
他很奇怪,回村路上竟沒看到一個年輕人。整條村子僅餘頭發花白的老人和小學讀書的孩子,十八歲以上的青年男女一個也不見。甚至有的關門閉戶,門上掛著大鐵鎖,讓他困惑不已。在成都他知道現在農村青年蜂湧去城裏打工的事,可萬沒想到自己生活過的村裏年輕人已經走光了,他這才明白一路上看到大部份田地荒蕪的原因所在。
另一個變化是村裏多了幾幢二層小樓,還有不少嶄新的磚瓦房。
楚湘傑此時的心情忽涼忽熱,感覺像是站在秋千上,上下顛簸無著無落。時值夏季,全身都在冒汗,衣服早濕透了,心口卻如揣了塊冰,胸口涼浸浸的。
當他走到自家門前看到的場景更讓他大吃一驚。
原本正三間偏兩間的茅屋塌了兩間,院牆也垮了一半,孤零零的門樓像立在麥田裏的稻草人。兩扇破舊的柳編藤條門象征性地掛在門框上。過年貼的一副對聯經風蝕雨淋,僅剩半聯,且已脫色破損。
走的時候家裏光景還沒那麼慘的,怎麼僅僅兩年就破敗成這個樣子?兩邊鄰居原本都是和自家一樣土坯茅草頂的房子,黃土壘成的院牆,如今都變成了磚瓦到頂的新房,院牆一水的紅磚壘砌。
此時看自家破敗坍塌的房子夾在其間,仿佛兩個衣冠楚楚的富人夾著一個衣裳襤褸蓬頭垢麵的乞丐。他由吃驚到震驚,冰涼的心口有一根細小的銀針慢慢往裏撚,一陣陣的刺痛,滲透到每一根神經未梢,連接到發根。
楚湘傑立在自家門樓下無語呆立,一身沒下過水的新軍裝在破敗的茅屋和禇黃色土牆映襯下,大腦裏滑稽地想到在部隊禮堂看過的抗美援朝電影《奇襲》裏的片段,誌願軍指導員走進被美軍轟炸過的村子尋找救命恩人阿媽尼。
楚湘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誌願軍站在斷垣殘壁前推開一扇藤條門,那種場景與眼前情景竟然如此相似和吻合,惟一缺少的是沒有炮火之後隨風飄拂的嫋嫋餘煙。
院落裏不是朝鮮族阿媽尼,而是滿頭白發的老父,他正在收拾一隻破籮筐。
刺眼灼熱的陽光下,老父竟然一星汗水也沒有。
他一時沒想明白也沒轉過彎來。離家時紅紅火火的院子,如今變得如此破敗,還有老父瘦削的身軀與縱橫交錯愈顯蒼老的麵容。
“爸!你……”楚湘傑聲音哽咽地叫了一聲。他本想說你怎麼在毒日頭下幹活?怎麼不到樹蔭下避避?卻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楚父專注於編籮筐的眼神抬起來,望向門口,蒼老垂軟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楚湘傑看到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往兩邊梳理,同時看到父親曾經的影子回複到臉上,也與裝在心中的父親重疊吻合。
他萬萬想不到,短短兩年,曾經健壯的父親風蝕成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如此迅速。
“湘傑,你回來了呀!你媽昨晚還說你天黑才會到家的。”
楚父扔下手中破籮筐,顫悠悠地站起來,顯得手足無措。雙手在身體兩側抖動得愈加厲害,手指頭也在跳蕩,讓人想到振翅的昆蟲。他的目光也是跳動著在院子裏睃尋,最後從腳邊拿起自己坐的凳子客氣地給兒子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