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祥被刺時,離他身距不足三米遠的宋長瑜並沒意識到大隊長已經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暗濁的路燈下,葉形噴灑的血液呈紫黑色,像熟透的山楂顏色。
宋長瑜驚呆了,愣在原地茫然無措,聲音顫抖地問。
“大隊長……大隊長……你怎麼樣?”
賀之祥嚅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想對宋長瑜說什麼?沒能張開,仍是用右手使勁去捂脖子,卻無法堵住鮮血從指縫間往外噴,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血液的溫暖和流過指縫的粘稠。
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隨血液噴灑快速流逝。
賀之祥倒在地上。
他仰躺著,望著路燈從婆娑搖動的枝葉間漏下來,斑駁陸離,像在飄浮遊動。人群的嘈雜和車聲不再尖厲,卻如滾滾雷聲輾壓過來。他有一種驚恐,滾動的雷聲似乎要震碎自己的軀體,於是,他閉上眼睛,想把這種驚恐驅出體外。
在賀之祥閉上眼睛之後,世界忽然變得平靜柔和,像躺在一條隨波蕩漾的小船上。這時,他看到毋熠款款朝他走來,她笑容甜美身形如風擺弱柳,她走近他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輕說,“我懷孕了,我們有寶寶了……”
賀之祥聽到毋熠說有寶寶了,突然想張口“啊—”地大叫一聲,可是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再度睜開眼睛,聽到車聲人聲彙聚吱吱尖叫,如刮過一陣狂風,塵沙漫起,又如一群蝗蟲鋪天蓋地紛擁而來,落在身上像啃咬穀物樹葉一樣要吃掉他。
他掙紮著,軟軟的掙紮蠕動……
宋長瑜第一次見到人的血液能以如此形式往外噴,他完全驚呆了,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在那一刻,世界在他眼裏完全凝固不動了。他將目光轉向人群,看到凶手在人群裏晃了幾下便不見了,他完全沒想到應該衝過去追他。
“不好了,快來人呀!大隊長被刺傷了……”宋長瑜見賀之祥突然倒地這才如夢方醒大聲喊叫。
宋長瑜第一聲叫喊淹沒在車、人彙集的嘈雜聲浪裏,沒有幾個人聽到。
“大隊長被刺傷了……”
他用盡全力發出第二聲叫喊,近乎聲嘶力竭,叫聲過後,紛亂的人群在同一時間停下所有動作,所有嘈雜也隨之凝固在半空。
走路的停住腳步,說話的半張著嘴,他們都在回憶剛才那聲叫喊的內容,目光尋找聲源方位。
這種停頓或許僅僅一秒或半秒鍾,明白叫聲內容,大腦閃過出了人命的驚恐,先是幾個人朝宋長瑜這邊彙攏,隨後,人群像被圍堵的洪水找到流瀉出口,“呼啦”一下湧過去。無論男女老少,神情都顯得很興奮,爭先恐後你擁我擠,場麵騷動混亂。
柳海波正在指揮疏散被堵車輛,突然聽到宋長瑜驚恐的叫喊,顧不上疏導交通,隻身分開人群,擠進湧動的人堆。當他赫然見到賀之祥倒在地上,臉上是驚訝的表情。
賀之祥因痛苦身體蜷成一團,不住地顫抖,身上滿是鮮血。柳海波沒有猶豫,迅速彎腰抱起他,急切地問,“大隊長,你傷到哪兒了?”
“我不……不行了……打電話給毋熠……我對……”賀之祥用盡全身力氣,免強啟開嘴唇,牙縫間擠出這句不連貫的話,鮮血仍從指縫間不停往外湧。
柳海波一手掏手機,一手去捂賀之祥的傷口,想翻找賀之祥儲存在手機裏毋熠的電話號碼,可是單手操作翻蓋手機很不方便,幾次差點脫手。他焦急地對宋長瑜大聲說,“快報警。”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也顫抖著手指按下120。
二中隊其他隊員發現人流往一個方向彙聚,意識到出事了,不再處罰大排檔和烤蠔烤魚檔,擠進人堆中心手拉手組成人牆將賀之祥和柳海波與人群隔開,防止不法分子乘亂再度偷襲。
人們紛擁而來越聚越多,競相打聽,互相詢問,議論紛紛。有人滑倒了,又爬起來,顧不上身上滿是汙漬,仍往出事的地點擠。
遺留在路邊的竹籮筐被紛亂的腳步踢得滾來滾去,有幾隻被踩扁了,先是折裂,之後成了篾片。
空氣裏彌漫著汗味,似乎還有魚腥味和汙水溝臭味混合車輛尾氣攪成一團,讓人喘不出氣來。此時,彩虹路比白天更加嘈雜,混亂。
當所有人弄清楚是城管大隊長被人刺傷時,有人冷嘲熱諷幸災樂禍捂嘴偷笑,也有人抱以一兩聲同情的歎息。
人群中一位頭頂脫發戴老花眼鏡的男人說,“這些穿製服戴大蓋帽的土匪活該被刺,天天出來搶東西。我早就說過了,他們遲早要出人命,你看應驗了吧?”禿頂男人這番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哄笑。
“陳老師,你這話可別讓城管聽到了,小心將來有人報複你哦!”一位中年婦女小聲對禿頂男人說。
“我怕什麼?我已經要退休了,我怕什麼報複,城管能管到我嗎?城管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住不讓人出來霄夜嗎,管得住教師退休嗎?”
陳老師意氣煥發大聲慷慨陳辭,臉上不無得意。他的話音剛落,又引來幾聲附和的笑聲。
“哦,城管讓人打了,太好了。”
人群中不知誰突然高聲叫了一嗓子。
“哈哈……”
陳老師對中年婦女攤開雙手聳聳肩,麵上不無得意之色,意思是說,“你看,不是我一個人這麼討厭城管吧?”
站在人群中心的城管隊員全都聽到了陳老師的話,每個人臉上都在發燒,內心很不是滋味,卻沒有人站出來反駁。
宋長瑜看著賀之祥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彎腰抱起他站起身。賀之祥也聽到了圍觀人群說的那番話,連女人壓低聲音說的話也聽到了。
剛才宋長瑜也聽到了,因為彎腰去抱賀之祥,並不知道哪一位是說話的陳老師。目光朝著說話的方向掃了一眼,無意中與一個戴老花鏡的禿頂男人目光相接。
陳老師看到宋長瑜在看自己,同時也看到傷者身上滿是鮮血,看情形傷得很重,似乎覺得剛才那番話太過份了,臉上有些發熱,幹咳一聲,轉身擠出人群。
站在外層不明真相的人仍在起哄,仍有人用力往裏擠。
宋長瑜望著擁擠的人群,心頭的刺痛在加劇。他大聲對圍觀人群說,“城管執法人員風裏來雨裏去,起早貪黑加班加點,為的是給居民創造一個整潔優美的生活環境,可是卻被你們罵作穿製服的土匪。捫心自問,我們城管執法人員真的那麼遭你們恨嗎?”
現場上百人圍觀,沒有人站出來維持秩序,阻止眾人不要往裏擁擠,沒有人擔心擠到傷者,也沒有人站出來建議趕快送傷者去醫院搶救,大部份人抱臂而立,事不關已。
宋長瑜已經打通了110,他這時才意識到凶手已經跑了。他小聲對柳海波說,“柳隊長,我看到凶手往那邊跑了。”
“好,我帶人去追,別讓凶手跑了。”柳海波連忙說。
柳海波說完和一名城管隊員還有協管員立即擠出人群往凶手逃跑的方向追去。
宋長瑜知道柳海波打通120電話了,他抱著賀之祥等待救護車的到來。當他看到賀之祥雙眼緊閉,臉色愈來愈蒼白,連忙對身邊的隊員說,“快,不能等救護車了,再等要出事了,用我們的車送隊長去醫院。”
幾名隊員立即在前麵開道,“各位請讓讓,請大家讓條道,搶救傷者要緊。”
有人自覺往兩邊讓,可是大部份人紋絲不動,抱臂而立。
“各位街坊,同誌們,請讓一下好嗎?我們城管人真就這麼遭你們恨嗎?你們看到了,傷者現在傷得很重,如果不及時搶救,可能要出人命,難道你們真的能眼睜睜看著他流血而死嗎?”
宋長瑜說著這番話,眼望奄奄一息賀之祥,眼圈已經紅了。
他不知是為生命垂危的賀之祥難過,還是為城管執法人員難過。人都傷成這樣了,還有人看熱鬧起哄,阻攔救人,城管執法人員在群眾心中的形象竟然惡劣到如此地步嗎?宋長瑜神情恍惚,他沒有發怒,抱著賀之祥繞開擋道的人。他相信,這些憎恨城管對城管執法人員有成見的群眾是不了解城管工作性質,等他們有一天明白了,一定會改變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