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群回鄉的時候經過了縣裏。他在路上的時候就想到,他這次應該去看一看林湄湄,看看她是否已經結婚了。他在工作後曾經給她寫過信,告訴她分配的消息,並說,如果有可能希望她再到省城來。她也給他回了信,信是寫在一張稿紙上的,藍色的圓珠筆,字跡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有點像蜘蛛的腳,很有意思。看她這樣的字,聯想到她那次到大學裏來找他,和他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就覺得自己又多了解了她一層:她就是這樣一個文化不高,卻又對文化人有點迷戀的女人。她對他的獻身也許並不是她內心的一種崇高,而隻是出於她對另一種性愛的好奇。
他希望能有機會再看她一下,很自然的,她也許還會和他偷偷地做一次。有了那麼一次,她現在應該更容易地和他發生關係。他多少次長久地回憶那樣的豔遇,他甚至想:這可能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了(除妻子以外的)。在機關裏,他必須表現得很謹慎。其它處室裏的人也都親切地叫他是小夥子。有時候,周振生偶爾拿他開一次關於青年男女婚戀的玩笑,他還會臉紅(至少他假裝這樣了,而且效果不錯)。在別人的眼睛裏麵,他還是一個純潔的男青年。他為自己這一點而感到很自豪。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品德純潔得就像個天使,工作表現優良。那種農村出身事實上也讓他獲益了。因為大家知道農村的孩子都具有吃苦耐勞的品質。他在處室裏正越來越受到領導們的看重。隻有他知道,他平日工作上的積極是一種假積極。就是說他骨子裏並不願意那樣做,但他卻別無選擇,——他必須很好的表現自己,才能有所“進步”。這是一種有著明顯報償的表現,所謂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進步”,就是一種前途。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他還是“處男”,而姑娘做過一次之後就不再是處女了。林湄湄當然不是處女。王芳芳呢?還是處女。現在她在市裏師範學校當教師,還過著一種處女的生活嗎?她一下子就遠離他了,讓他不再了解她的生活,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而田小悅還是處女嗎?看樣子像,看樣子又有些不像。
田小悅開始在他心裏生了根,他越來越想和田小悅有一種聯係。這是一種渴求。他現在是在城市裏工作和生活,他要盡量彌補城市與農村之間的距離,或者說是縫隙。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同時又最能證明的,就是和一個城市女子通婚。
他們年輕,平時說起來總有一些共同的語言。他們談文學(鄧一群在大學裏讀過很多中外文學名著呢,像司湯達的《紅與黑》,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巴黎聖母院》,等等),談人生(包括愛情,有時候在辦公室裏沒人的時候,他們甚至是大談愛情呢。鄧一群經過了那些事後,他在心裏已經徹底不相信所謂的愛情了,但他當然不能這樣說。田小悅是相信有愛情存在的,一種非常純粹的愛情,超越了一切的愛情。鄧一群也就相信了愛情,並且拚命地讚頌愛情的偉大。他們有時說得還非常感動,這樣一感動的時候,鄧一群就在內心覺得自己的內心是多麼的虛偽,然而這樣的虛偽又是必須的。這樣一認識,他就問心無愧了)。
田小悅對農村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感,也許她是故意裝成一份天真的樣子,說現在的農村很富裕的,有很多萬元戶,比城裏人的日子好過。她說他們家過去就下放過,因為城裏的日子難過,——那是五、六十年代,農村至少還能填飽肚子。但她自己對農村並沒有什麼印象。她說起來的時候好象對農村倒是充滿了一種神往。鄧一群喜歡聽她這樣說。她這樣說,就讓他心裏產生了一種希望。她有時候像是不經意地問他家裏的一些情況,他就告訴她說,是啊是啊,農村現在變化大得不得了,農民們現在手裏都有錢了,在他們村裏就有好多萬元戶。他現在兩個哥哥就都是萬元戶了。鄧一群一邊這樣說的時候,一邊就想到了自己老家事實上的貧困。
老家的狀況並不好。
鄧一群那天晚上在縣裏被一群同學灌醉了。他們聚在縣裏最好的一家飯店,在城南路法院對麵。這一群同學現在有的分在政府辦、縣委辦,也有在稅務局、法院和工商局。陳小青也到了。鄧一群覺得她比過去還要漂亮。如果他不是在省城,他們也許就不會這樣熱情地來陪他,鄧一群這樣想。他們舉著杯,半是親密半是調侃地說他現在是省裏的領導了,一定要喝,他們也隱約聽說了,鄧一群是有後台的,而且這樣後台非同尋常,是省裏一個非常有實力的人物。是啊,如果沒有過硬的後台,他怎麼可能留在省裏呢?鄧一群自然不會向他們去作解釋,不會向他們說他隻是找了一個離休的老鄉,更不會說起自己當時的艱難與那可笑而可恥的一跪。高興中的鄧一群就喝。他當然現在還不是領導,如果是領導,那麼他會更風光的。他現在的起點比他們高了,所以他要努力。
在那個席上,不知是誰談起了王芳芳。鄧一群就裝出無辜清白的樣子,他知道隻有這樣假裝才能顯得他的泰然。陳小青就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當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那天內心的失落。那種情感的痛楚當時真是無法形容。他現在羞於去回憶。一個同學說:“王芳芳快要結婚了。”“誰?”另一個同學問。那個同學就說:“聽說是市生產資料公司的,也是剛從學校畢業分回去的。”鄧一群聽說繼續吃菜。一個同學問:“哎,看你們過去是蠻好的,卿卿我我的,怎麼突然就分手了哇?你們有沒有那種關係呀?”鄧一群笑著說:“沒有的沒有的,我們完全是純潔的。”他清楚自己強調自己的純潔是多麼的富有效果,果然他們就說他狡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得手了。他後來就大口喝酒,並且頻頻向陳小青發動進攻。他的酒勁已經上來了。他不喜歡聽到王芳芳快要結婚的消息,盡管現在他對她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著迷,但他意識裏卻還想到她過去的種種表現。他在情感上不能容忍自己過去的失敗。她應該是屬於他的,但她卻背叛了他。如果她當時不背叛他,那麼他現在的身份要比那個在生產資料公司的青年強得多了。
這些同學雖說工作也才半年多,但好像現在混得已經挺像樣子了,說話也牛氣得很,讓鄧一群在心裏生了不少感慨。他現在還不能夠,但他想一定要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