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節(1 / 2)

溝墩鄉地處偏僻,鎮子邊上就是一條運河,運河在這裏打了一個彎,幹旱的年景,運河淺得看上去像條小河,稍大點船就能擱淺。發水的年景,這裏的水又排不出去。

第二天一早,苗得康果真向鄉政府要了兩輛自行車,和鄧一群各騎一輛,沿著運河邊,各個村子跑。

重新回到鄉下,鄧一群倒還是有種新鮮感,同時也感到生疏得很。

一周下來,全鄉的所有村子差不多都跑遍了。很多村莊的情況,是他們過去想也不曾想過的。村民都很窮,在向陽村的一戶人家,他們看到,這家人一共四口人,有三個半是殘廢。女人是個跛子,右臂不知得了什麼病,抽成像根蘆杆,兩個孩子都有點傻,最大那個十多歲了,還穿著開襠褲,把那個黑黑的小嘰巴露在外麵,歪著頭,斜眼看你,眼睛裏白多黑少,磣得很,而嘴裏還不停地往下流著口水。而所謂的那半個,是男主人,神經正常,隻是有點耳聾,地裏的活還能幹。那家裏,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像這樣的家庭,也還不算是那種最壞的,更有那精神病什麼的,生下的孩子,也不是病,就是殘。看了讓人心裏格外難受。鄧一群說不明白,為什麼在農村有這麼多的不幸家庭,也許同水土,同這裏的醫療條件,同近親繁殖有關吧。

苗得康看到有那種窮得非常可憐的,就會從身上掏出點錢來,救濟他們。那些人有點感激得熱淚滾滾,就像見到了救命恩的,有的卻連感激也不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給他們錢有什麼用。他們是癡呆者。鄧一群也跟著給,老苗倒勸他說不必這樣,說:你我情況不一樣,你要養家的。我是沒有負擔的。但鄧一群還是堅持給,這是一種風度(或者說是一種風格、境界)。

全麵調查結束了的那個晚上,鄧一群在苗組長的房間裏,兩人感慨了很久。從表麵上看,這裏的自然條件不算惡劣,應該還是能想出脫貧致富的辦法,關鍵還是縣、鄉的領導思想不夠解放,那些農民的思想也愚昧得很。村民們並沒有強烈的脫貧的想法,也許這幾十年來,從父輩那裏,就繼承了安於現狀的想法,他們不去接觸外部世界,也就不知道外麵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他們沒有心理反差。或許,他們對生活可能還有一種滿足,有飯吃,也有衣穿,這就行了。沒有太多的要求。他們也有追求,那就是生孩子,有了男孩還想要生女孩,如果生的就是女孩,那麼他們一定就要努力再生,直到生出男孩為止。所以,一戶人家四、五個孩子並不奇怪。他們把生孩子當成了一種生活樂趣。

那些村子都還沒有通電。通電對他們沒有實在的意義。一個村裏,往往連一台電視都沒有。白天要是農田裏有活,他們就會下田;要是沒有活就靠在牆邊曬太陽,在他們的身邊往往還偎著一條狗。不曬太陽,就是在村裏閑逛。看上去那些村民就像遊兵散勇。表麵上村子裏平靜得很,間或也有一些雞飛狗跳。碰運氣也能看到村民們打架,有夫妻對打,也有家族與家族之間。家族間的爭鬥還很激烈,大打出手,恨不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晚上,村民們早早就會熄燈睡覺。一來省煤油,二來是無聊。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呢?睡覺自然是睡不著的,於是,男女便要做事。不管那樣的事情是否會乏味,可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有點樂子的事情了。鄧一群過去就聽過這樣的笑話:一個中央首長去某省貧困山區視察,問一位老大爺,“這裏有沒有實現機械化呀?”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你們耕地靠什麼呀?”老大爺說:“俺們就靠個牛!”首長又問:“通電了沒有啊?”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晚上照明用什麼?”老大爺說:“俺們就靠油!”首長繼而又問:“晚上還有沒有什麼文化生活啊?”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你們晚上幹什麼呀?”老大爺四顧眾人,口氣鐵硬地說:“俺就靠個毬!”

鄧一群事實上對這些情況很熟悉。這個鄉的情況與他老家那個鄉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大的不同。農村生活就是這樣。他在農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曾經對這些司空見慣。然而當他現在跳出來,從省城的高度,從省委扶貧工作組個組員的高度,再審視這樣的生活,還是從內心有了震憾。他充分感到村民們的麻木。他們自己感覺不到悲哀。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也許,他們中有一些人想過這樣的問題,但他們卻認命了。他們發現自己無力去改變這個問題。他們更多的人認為命該如此。所以,正像魯迅先生說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中國的農民階級,是革命中的最主要的破壞力量,也正因為他們的愚昧,才最有破壞力。破壞完了之後,他們卻並沒有想到要去分享由革命成功而帶來的勝利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