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風柔軟無力,月色濃濃,鋪滿蜿蜒的窄徑。
陶媚兒身穿一件寬大的宮監袍子,手端一份紅色食盒,裏邊是晏紫蘇親自做的珍珠團。輕輕推開大殿虛掩的漆門,空曠和冷寂的感覺迎麵而來。
這突如其來的劫難,使原本人聲鼎沸的永福省變得空曠寂寥,滿目灰塵。昔日珠光寶氣的帳幔碎絮翻飛,殿內的高梁慢慢垂下幾條細絲,一隻紅蛛正在結網。
太子蕭綱富豔之風盡褪,正負手在吟詩:“長絲表良節,金縷應嘉辰。結蘆同楚客,采艾異詩人。折花竟鮮采,拭露染芳津。含嬌起斜眄,斂笑動微顰。獻當依落蒲,懷佩似江濱……”
陶媚兒聽了這詩,鼻腔中立刻湧起一股淡淡的酸意。
這是王筠大人的一首《五日望采拾詩》,曾經聽徐父為自己和天琳吟誦。良辰佳節,鬥草折花,人間美景。如今蕭條時節,人去樓空,家國有難之際,唯餘滿目淒涼,隻可緬懷追憶而已。
“殿下,請用膳。”陶媚兒柔聲說道。
“拿去吧……”太子揮了揮袍袖,並未轉身,“不要再浪費米糧了。回去告訴你們丞相,我謝過他的盛情美意。”
“螻蟻尚且偷生,如今國賊未除,殿下怎能輕言放棄?”
太子的身軀頓時僵住,霍地轉過身來。
陶媚兒仔細望去,太子蕭綱果然與傳說中相似。他年齡約有四旬,方形的臉腮難見喜怒之色,豐滿的下頜,美髯黑發,俊秀非凡。如今被禁足在永福省日久,灰暗的麵龐上多了幾分濁氣。
“你是誰?”太子心中疑惑萬分,看眼前的女子雖然宮監裝扮,皮膚暗黃,雙眸中卻露出常人沒有的神采來。
“民女是誰並不重要。”陶媚兒看周圍的叛軍侍衛已經放鬆了警惕,神情委靡不振,便鬆了口氣,“殿下是儲君,係拯救天下蒼生和社稷之人,何故委靡?”
“嗬嗬,”太子苦笑,“我如今已經是階下囚,還談什麼拯救天下蒼生?”
“殿下若輕言放棄,豈不正失了儲君的身份?又何談什麼救社稷江山於水火之中?”
太子聽了,並沒有驚怒之色,隻是斂神不語。
陶媚兒看著殿內那一隻漢玉麒麟,因蒙塵而失去了往日的光華,卻始終昂首看著旭日東升的方向。
殿外兩個侍衛已經了無聲息,似乎已酣睡。太子猶豫地看著陶媚兒,欲語還休,似是有所顧忌。
“殿下,”陶媚兒心一橫,跪在地上,“民女陶媚兒,世代居於京城百草堂,民女夫家,就是七世醫徐氏。”
太子大驚,慌張朝外望去:“你說的可是徐佑才徐太醫之後人?”
“正是!”
“那徐子風是你何人?”太子問道。
“正是民女之夫。民女到宮中,就是為了找尋離散已久的夫君,被侯景帶入宮中,才知夫君也在宮中。”陶媚兒低聲說道,抑製住心裏的淚流。
“原來如此,”太子搖晃著高大的身軀,嗟歎不已,“我自以為是,以為你是那老賊所派……”
“民女此來,一是為了找尋夫君,二是為殿下排憂解難。”
“徐子風曾言,他妻子有父皇禦賜的玉蓮蓬為證。”
“民女為避亂不得已以藥易容,請殿下恕罪。”陶媚兒知是因為自己粗鄙之貌讓太子心有餘悸,匆忙從脖頸中摘下玉蓮蓬。
太子看見那玉蓮蓬竟雙目含淚,哭泣不已。
“我還記得,這是父皇為母嬪慶生所造,也是母嬪最珍愛的飾物。母嬪一生以簡樸為重,唯有這玉蓮蓬一直佩在身上。而那年有一扶南僧人來朝,算出昭明太子將早夭,母嬪思慮過甚,在誦經時忽然昏厥不醒,數位太醫均無良方。而徐佑才徐太醫並未施藥,而是請我到母嬪麵前,對母嬪說,‘天佑大梁,有賢王在此,何愁朝綱不興?何愁終身無靠?’誰料母嬪聽了,竟悠悠醒轉……”
太子邊說邊垂淚,陷入往事的回憶。
陶媚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玉蓮蓬的來曆,不由得心境豁然開朗。徐家對這玉蓮蓬的珍視,正表明心懷舊事,時時感賜天恩。
“父皇龍心大悅,看到這玉蓮蓬,便請母嬪將這玉蓮蓬賞賜忠義之家,母嬪欣然應允。”
陶媚兒百感交集,這才懂得為何徐佑才看到徐立康與扶南女醫的私情難解憤怒。一個滿懷忠義之心的太醫如何舍得把禦賜的珍貴之物給予異邦之女?一個扶南女醫和一個太醫世家子弟的情愛絕戀就這般掩埋在大梁的青山綠水之中。一生一世分離,將所有的相思都寄托在這玉蓮蓬裏。子風,我們不能再走父母的老路,我一定會救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