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大驚失色,叫道:“爹……”連忙跑上前來,扶李夢樓坐在地上。
段拂搶上一步,右手搭上腕脈,過得片刻,低聲道:
“關關姑娘。請莫擔心,老伯隻是急怒攻心,身體並無大礙!”
關關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此刻正是夕陽西墜之時,絢爛的晚霞映在她掛著淚珠的嬌美臉上,有若奇花初胎,明珠照眼,豔麗不可言表。段拂心中不由一蕩,連忙低下頭去。
李夢樓張開雙眼,瞥了關關一下,溫顏道:“關關,爹不礙事……”旋即掙紮起身,向著段拂拜了下去,關關見爹爹如此,已約略明白他的用意,隨後也盈盈拜倒。
段拂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伸手相攙,口中道:
“李老伯,關關姑娘,這是何意?快快請起。”
李夢樓站起身來,長歎一聲,道:“段賢侄,我枉擔俠名,一日之中兩番遭人暗算,又兩番蒙你相救……我……我當真不知說甚麼才好。
“我雖然不濟,也稱得上闖蕩江湖三十載,從未栽過偌大跟頭。
“此番險些送掉了性命,卻連對頭是誰也搞不清爽!
“唉,我不如這就金盆洗手,去做個農夫山樵,再也不來問那些江湖恩怨!”
關關在父親身邊長到一十九歲,從來都見他俠骨柔腸,豁達豪邁,就是天塌下來也不皺一下眉頭,哪知今日出此頹喪之言,可見委實是心灰到了極處。
段拂沉吟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是我等江湖人想做而又難做之事。
“老伯你有此一念,小侄隻有佩服一途。
“然而從這一日遭遇看來,對頭驅動的盡是高人,竟連老伯你的知交好友也被他買動,出手加害,無論此人是誰,隻要有他在,老伯你的處境都甚是凶險。
“現下咱們在明,他在暗,他又如此處心積慮地算計於你,老伯你不了卻這樁心事,金盆洗手豈不也是枉然?”
所謂“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李夢樓聽了這幾句話,登時醒覺,笑道:
“我被氣昏了頭了,竟這這麼簡單的道理也想不到!好!
“李某就以萬貫身家、大好頭顱與這暗裏搗鬼的賊子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段拂與關關見他須發皆動,豪情萬丈,都不自禁地代他高興,知道他心結已解,“江南五俠”的威風豪氣重又回到了身上。
當下李夢樓目中重又精光灼灼,恢複了平日的矯捷剽悍,命關關放出一支號箭,喚來鄰近的幾名家人,埋葬屍首,清理戰場,修葺亭台。
他對“琴築”極為珍惜,向來隻有尉遲景和過進之二人暗中看守,並無別人在此。
幾名家人來到,見這裏屍身狼藉,血汙遍地,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向主人請示如何辦理。
李夢樓也不多說,指示他們將二人屍身並葬一處,務須擇處高地,修建一座大墳,一應開銷,盡管到賬房支取便是。那幾個家人領命去了。
片刻之後,“琴築”上已幹幹淨淨,再無一絲血痕汙漬遺留下來,宛若什麼事都未發生過一般。
段拂看著別人來回忙碌,心頭忽生出一種異樣感覺:
人生一世,生生死死,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罷了!
幾桶清水,一抔黃土,一衝一埋,再也留不下甚麼東西。
想到此處,心頭驀地湧上一股蒼涼。
李夢樓卻渾然沒在意他想些甚麼,背著手來回踱了幾圈,甚是滿意,縱聲笑道:
“好啊!這一日雖然凶險,並且到現在連對頭要是誰也不知道,不過能識得段賢侄這樣的人物,也算並不空過。
“關關,適才你不是說要整治幾樣小菜麼?這就去罷!
“段賢侄,天色已晚,暮靄沉沉,咱們這就掌起燈火,飲他個通宵達旦!”
段拂與關關俱各含笑答應。
這“天河琴築”乃是雅致所在,容不得煙火熏烤,關關襝衽為禮,告了個罪,搖著小舟到附近的“天廚閣”中精心炮製小菜去了。
段拂隨李夢樓進了琴築深處,剔亮油燈,有一打沒一打他說些江湖軼事,再分析那背後主使暗算李夢樓之人,卻是絲毫不得要領。
這時段拂肚中忽然“咕咕”直響,原來卻是餓了。
李夢樓哈哈大笑,道:“天河水塢待客不周,讓我這貴賓餓著肚子坐在這裏,做主人的卻還東拉西扯,就是說不上正題……”
段拂臉上微微一紅,剛待解釋幾句,李夢樓忽指著他身後笑道:
“好在還不算太過失禮,我這寶貝女兒這不是來了?”
段拂回頭望去,槳聲欸乃,垂柳輕分,樹叢中閃出一盞紅燈。
船頭上俏生生地立著的不是關關又是哪個?
此刻夜風輕拂,傳來遠山樹柳的清香,吹動關關的衣袂,有若漣漪蕩漾,遠遠望去,便是真的淩波仙子也及不上她的萬種風情。
刹那之間,段拂但覺神魂俱醉,渾不知身在何處。
槳聲燈影之中,小舟緩緩靠岸。
關關係住小舟,雙手各提一個碩大的竹製食盒躍上岸來,笑道:
“爹,段公子,你們餓了罷?真對不住,我許久不下廚房,手腳慢了些,若作得不好的,包涵則個!”
說話之間掀開盒蓋,已將其中菜肴一樣一樣端將出來,擺滿了一桌子。
盒蓋甫掀開一條縫兒,段拂先就聞到一股奇香,竟是生平從所未曆,不由得又驚又喜。
看那八種菜肴時,有的嬌紅芳香,有的碧綠清新,有的焦黃鬆脆,有的紫中透亮,竟無一盤識得,卻無不引人食指大動。
他這裏端詳未了,關關又已轉身回去,自船上拎了兩大壇酒過來。
這兩大壇酒每壇都有五六十斤重,她一個弱質女兒提在手中竟輕飄飄的有若無物。
李夢樓見她“通嗵”兩聲,將酒壇往地下一放,不由眼睛一亮,笑道:
“好丫頭!你爹爹一輩子就藏著這兩壇好酒,今兒全被你給翻出來啦!怎麼?你還要醉死老爹不成?”
關關嬌笑道:“你不是說要與段公子喝個通宵達旦麼?酒少了怎麼能夠?
“再說,爹爹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段公子酒量深淺我雖不知,但憑著他這一身精純功夫,與爹爹喝個旗鼓相當當無問題。
“省得一忽兒酒喝光了,爹爹你又得讓我劃船去取!”
說到此處,小嘴一噘,一派小女兒的嬌憨情態。
李夢樓大笑道:“好!好!我女兒說得好!段賢侄,可不要辜負我女兒這一片心意呀!請!請!”
段拂早餓得很了,一見主人讓客,連忙夾了一筷菜肴送入口中。
方咀嚼得幾下,便覺濃香滿口,又滑又軟,而且滋味竟是不斷變幻,想不出是何物所製。
關關見了他臉上神情,忍不住“撲哧”一笑,道:
“爹爹早就訂下規矩,這琴築乃是風雅之地,不準有焚琴煮鶴的煞風景之舉。
“所以這幾樣菜呢,我都是用葷菜配製,待得熟了,再將肉類棄去不用。
“段公子請嚐一嚐,可還合胃口麼?”
這時的段拂已顧不上答話,連吃了幾口盤中菜肴,越吃越是香甜,越吃也越是莫名其妙。
關關笑道:“段公子,你吃的那一味乃是豆腐,不過呢,我用了些免腿肉、獐腿肉、還有些果子狸來配它,三三見九,兔獐混咬是一番滋味,獐狸混咬又是一般滋味……”
段拂吃一樣,她便斯斯文文地解說一樣,她每解說一樣,段拂便讚歎一樣。
無一時,段拂也已吃到了七成飽了。
李夢樓見他吃得香甜,哈哈笑道:“賢侄也嚐得夠了,咱們這酒也該動一動了罷!”
段拂臉上微微一紅,端起酒杯道:“關關姑娘廚藝出神入化,在下平主未嚐過如此異味,一時饕餮之狀,極是不堪。
“老伯與關關姑娘請恕過無禮之罪。”
李夢樓哈哈笑道:“率性而為,是謂真人。餓了就吃,渴了就喝,這才對嘛!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客人!來來來,賢侄,我敬你一杯!”說罷,仰首一飲而盡。
段拂陪著幹了一杯,酒至唇邊,未飲先已有醺醺之意,酒入肚中,更是醇香悠長,五髒六腑都有爽氣,忍不住讚了一聲:“好酒!”
李夢樓甚是得意,笑道:“怎樣?我這兩壇存了六十年的花雕還使得麼?來來來,隻管喝,好處還在後頭呢!”
兩人酒到杯幹,你來我往,無一時,已各飲了數十大盅。
段拂其實甚少飲酒,皆因這酒味實在佳妙,心情又甚暢快,仗著內功精純,喝得不動聲色。
李夢樓麵上已有三分酒意,這時笑道:“關關,段賢侄適才稱讚你的曲子唱得好聽,不若現下彈上一曲,以助酒興如何?”
關關麵上一紅,心中卻也甚是樂意,低聲道:“爹爹有命,女兒自當遵從,隻要段公子不嫌我唱得難聽就好。”
段拂忙道:“豈敢豈敢,得聆小姐仙音妙曲,段拂神緣非淺。”
關關抿嘴一笑,起身分花拂柳地去了,無一時,取來一具短琴,調了幾個弦,曼聲唱道: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一首《菩薩蠻》詞乃是唐五代之際詞壇大家韋莊韋端已所作,詞中所傳江南風景,真正非深識個中真味者不能道也。
關關悠悠唱來,有如風中珠落,字裏花飛,段拂聽了,眼前耳邊俱是美景佳音,鼻端嗅得陣陣清香,也不知是花香,是柳香,是酒香,是歌香,還是那唱歌的人香?
這場酒才隻飲到四五分,他卻早就深入醉鄉去了
從這一天起,段拂便在“天河水塢”住了下來,每日裏與李夢樓對棋賞曲,縱酒放歌,切磋武技,講論傳聞,兩人相處極是默契。
段拂一生之中從未有過這般安寧逍遙的日子,心情極是暢快,真盼時光就此停駐,永不前移才好。
李夢樓高興之餘,嚴加戒備,惟恐那不知名的對手再出甚麼詭計,可是一晃眼三個月過去了,什麼意外也沒發生過。
這些時日裏,段拂與關關朝夕相處,情誼日進,一個已將以前稱呼的“段公子”舍去了一個字,直接稱為“段兄”,另一個則更加省事,從“關關姑娘”直接減為“關關”了。
這一日正是五月中旬。
杭城五月乃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芙蓉初綻,荷香滿塘,夜中蛙鼓盈耳,白日燕子回翔,一眼望去,處處柳綠桃紅,觀之無厭。
“天河琴築”的西廂有一間清雅的竹舍,那是李夢樓特地撥出來給段拂居住的,此時裏麵正傳出陣陣琴聲。
竹影一閃,關關手托著一個木盤,自竹舍右邊的小徑走了出來。
今日她泛舟水上,采得一些新藕,與酸梅相混,調成了一道“酸梅藕片湯”,加上莊中儲下的冰塊,喝得幾口,非但怡人,更有解暑之效。
她先遣人送去一些給爹爹,想了半晌,段拂這一份還是自己來送了。
關關耳音銳敏,離得老遠便聽見琴聲悠揚,奏的似是一曲《詩經·秦風》中的《蒹葭》,可是再行得近些。
曲調又變得活潑跳蕩,竟是《詩經》三百篇的第一首《關雎》。
關關精審音律,可是向來不曾想到這兩首音調風馬牛不相及的曲子可以混在一處,而且變得如此豐贍華美,情意綿綿。
她手托木盤,立在窗外,隨著屋中傳出的陣陣旋律,詩中的句子依次現在腦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關關難鳩,在河之洲……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溯回從之,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