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說書說劍兩清揚(2 / 3)

趙天爵心想:你說得倒好聽,已經來了,又問我尊意如何。

你這麼高的功夫,要殺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輕。

我有甚麼尊意?

臉上卻早堆滿笑容,道:“公子肯賞臉到舍下來,天爵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關關笑道:“還有你祖宗和姑奶奶呢,你豈不是更加求之得了?”

趙天爵眼神不佳,先前隻見到了段拂便心頭大震,顧不得還有旁人,這時才眯了眼看得清楚。

說話這人竟是那日見過的小相公,隻不過今日換了女裝,尤顯得膚光如雪,嬌媚無比,當下隻覺得一暈,一顆魂靈兒已頂到了天靈蓋上,馬上便要飛到半空去了。

他強自抑製,將魂靈兒收回,喉中卻禁不住“咕嚕”一下,咽了一大口唾沫,暗想:

原來這小相公真是個女子,怪不得這生美法!

又想到她要在自己府中居住,可自己豈不是天天能看到她了?

這可真是天上掉了金元寶來了。

連忙滿臉堆笑地道:“是是,姑奶奶駕臨,天爵自然更加求之不得,更加求之不得……”

鄧九公相貌尋常,又是乞丐打扮,趙大爺向來瞧不見窮人,便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瞧見他。

話音沒落,趙天爵突覺口中被甚麼東西一撞,奇痛之下,向外一吐,卻是一塊雞骨頭和自己的三枚牙齒。

大駭之下,抬頭望去,隻見那老丐仰頭向天,淡淡地道:

“好哇!原來你隻怕打過你的人,隻愛親近美貌姑娘,連祖宗到了也不理睬一下,不叩頭還等甚麼?”

趙天爵半生欺侮別人,今日被人家蠻不講理地欺到頭上不說,還要強逼著認個祖宗,心中怎不驚怒交加?

但所謂“欺下者必媚上”,見風使舵原是他的拿手把戲之一,這時眼見這老丐是與那公子姑娘一黨,身手又這等高強,心想既已認了個姑奶奶,再認個祖宗又有何妨?

當下微微一躊躇,不怒反喜,跪倒拜道:“老祖宗大駕光臨,天爵失之遠迎,有罪有罪!”

段拂與關關見了他尷尬模樣,肚中忍不住好笑,那些躺在地下的閑漢平素將他視作天人,如今見他對一個老丐下跪,口稱“祖宗”,不禁又是鄙視,又是納罕,一個個張大大了口合不攏嘴,連手足斷折之痛一時也都忘了。

鄧九公微微一笑,道:“起來罷!我若真有你這麼個灰孫子,自己的老祖宗恐怕都要給氣死啦!前頭帶路!”

趙天爵說了聲“是”,苦著臉爬起來走在前麵,那九公等三人跟在其後,來到正房大亭,趙天爵請三人上首坐了,自己侍立一旁,靜候吩咐。

鄧九公道:“有幾件事要你辦了:

“第一,不得與別人說我們三個在此。

“第二,將你養的那些閑漢地痞全都遣散了。

“第三,收拾出三間淨舍,我們兩個的無所謂,姑娘住的那一間被褥擺設都要嶄新的,不得拿原有的充數。

“第四,你在自己屋裏等候,需要什麼東西親自備辦,沒事時候不準出來……”

他將手放在檀木桌上:“有一件辦得不好,這張桌子就是你的榜樣!”

手輕輕抬起,那張紫檀木桌子堅固異常,重達百斤,這時“喀啦”一聲,回分五裂。

趙天爵將舌頭伸得老長縮不回去,眼見鄧九公的兩道目光向自己腦袋上射來,禁不住“激靈靈”打個冷戰,連聲道:“是是是……是是是……小人照辦……小人照辦。”

就這樣,三人在此闊闊氣氣地住了下來,趙天爵由一府之主淪為侍仆的身份,每日裏忙東忙西,不敢說半個不字。

他哪裏做得慣這些活計?先是叫苦不迭,後來也隻好咬牙苦忍,再後來倒是幡然有悟,明白以往欺人之非,不敢再橫行霸道。

修心斂性,與人為善,甚得地方上稱道。

這趙天爵活到崇禎年間方死,年至九十,鄉人為他立碑表彰,倒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可見以毒攻毒,往往立竿見影,古今中外皆然。

此是後話閑言,按下不提。

翌日清晨,用過早飯,鄧九公將段拂和關關叫道演武場上,解說道:

“現下咱們找到了好地方,便該開始學功夫了。

“我這套功夫是比照著那首‘七事詩’而創,就起個名字叫‘七事鬼功’罷。

“本來這個‘神’字不是妄稱的,可是三十字總不及四個字好聽,既要加一個字,總不成還叫‘七事鬼功’?

“那該有多難聽……好啦,老叫化再嘮叨下去,你兩個娃兒該不耐煩了,人上了歲數就是這麼著,誰也免不了……你看你看,還沒說上正題……”

他自己絮絮叨叨說了半日,又是埋怨,又是搖頭,段拂還可忍耐,關關卻忍不住“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鄧九公清了清嗓子,道:“你們必定以為,兩句詩一共十四個字,我必定是要傳給你們十四套功夫了,其實不然。我能教給你們的並非是具體而微的武功招式,而是一些理路……”

他頓了一下,見段拂與關關麵上均有茫然之色,又解釋道:

“比如說,‘琴’字裏麵包含的不徒是以琴製敵之法,舉凡樂器像洞簫啊,笛子啊,胡琴啊,均可成為利器,其間欠缺的是音樂與武學的勾連,一旦把這條通路找到,則一切樂器,一切曲譜均可化文成武,置人於無形之間……”

關關的音樂造詣極深,隻聽得見句話,禁不住掌心出汗,臉紅心跳,暗道:

竟會有這等事?

鄧九公見的形狀,一笑道:“不相信爺爺是不是?好罷,這就給你試試。

“你來攻我,拂兒,幫我吹一支曲子,甚麼都行。”

說罷,雙足不七不八,負手而立,靜待關關出手。

段拂一笑,自腰間抽出一管洞簫,嗚嗚吹起,曲中隱隱透出金戈鐵馬之聲,正是一首《水龍吟》。

他與關關均喜音律,古琴等長大笨重,攜帶不便,洞簫笛子之類倒是片刻不離。

關關卻脹紅了臉,不敢與爺爺賭氣,遲疑著不出手,鄧九公笑道:

“客氣甚麼,爺爺是教你功夫啊!”

關關聽說是教功夫,這才扭身使出一招“兩重心字羅衣”,輕輕一縱,躍至鄧九公身釁,發掌打去,所用輕功身法正是鄧九公所傳“微到此為雨燕雙飛”的第七式。

鄧九公見她身法佳妙輕靈,確已領會自己所傳真義,笑道:“不壞。”雙掌翻飛,與關關拆解起來,一招一式,果然盡與曲律相合,足下移動也盡踏在曲子的符節之處。

關關與他拆了十數招,覺得鄧九公掌上並無絲毫真力,全憑掌法與步法之奇與自己周旋,進退合度,出手渾然天成,自己雖然全力攻擊。

卻找不到絲毫破綻,反而漸落下風,那可真是奇了。她聰明穎悟,當下手上一邊拆解,心中一邊記憶著鄧九公的掌法路數。

片刻之間,一曲《水龍吟》,已將奏完,隻聽鄧九公長笑道:“小心了!”足下猛錯四步,手上輕翻四掌,正合上《水龍吟》末句的兩個四四拍子。

關關隻覺來勢恢奇,還沒看清招式,兩個手腕已被拿住。

鄧九公一沾即退,放開她手腕,含笑不語。

關關又驚又喜,撲地拜倒,道:“爺爺,這功夫真好,求你教我。”

鄧九公哈哈大笑,道:“瞧這小妮子,既不學功夫時候倒對爺爺沒這般尊敬。

“起來吧,你就是不求我教,爺爺也要求你學哪!

“像你這麼聰明伶俐,又懂音律的女娃兒上哪兒找去?拂兒,你說是不是?”

段拂笑道:“那是當然。”關關紅了臉橫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有甜意,一笑站起。

鄧九公肅容道:“自有天地之來,便有聲音,此之謂‘’。

“古人雲‘聲依永,律合聲’,聲律雖是人籟,那也須合上自然聲響的妙境才算得好。以故無論甚麼音樂之中,都包括有‘’的成分。

“我們習武的最高境界乃是天人合一,渾然一體,那便與音樂書法繪畫詩文之類具有殊途同歸之處。

“一旦互相溝通聯結,自成妙諦。

“這等道理本不難明,欠缺的乃是具體聯結之法,我所說的不傳具體招式,而隻傳理路,便是要傳給你們每門學問,每一項家常事之中包蘊的,即是可以暗合武學道理之處。

“你們不要以為隻有琴棋書畫這些名士風流的事情才合,如柴米油鹽醬醋茶些日常的物件,其中包蘊的道行隻怕更深呢。”

段拂與關關聽了這一席話,隻覺其中大有精義,刹那間便感到眼前突地出現了一個全新的武學天地,雖然眼下還很模糊,但已初露端倪。

段拂喜道:“爺爺的意思是武學不能隻練內功拳腳兵刃,舉凡宇宙萬物,任何合於自然者,皆可師從,對不對?”

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對,對!我原說你悟性奇高,果然不錯。

“古人修行,講求一個‘道’字,所謂‘道’,說得玄一些叫做‘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說得樸實一些叫做‘進乎技也’,凡可從具體脫而微的‘技’脫出的東西,均可成道。

“學我這套功夫也須謹守一個道字,這可明白了麼?”

這幾句話說得更加明白,段拂與關關均是恍然有悟,登時喜形於色。

鄧九公笑道:“我這套功夫共有十四個字,一個人學太過複雜,也容易分心。你們小兩口子商量商量,誰學幾個字,報上名來。”

關關脫口道:“我要學琴。”鄧九公笑道:“那是當然,量拂兒也不敢與你爭。還有甚麼?”

關關屈指道:“棋我學不好,讓給他罷。書呢,也給他,畫和詩我們一道學,酒要給他學的了。花——哎,爺爺,花是甚麼!”

鄧九公笑道:“花嘛,原本是指你這樣的小女娃兒,所謂名士風流嘛,當然離不了好色這一條羅!

“不過我這套功夫裏頭的‘花’,可不是這個意思,難道我能找一群漂亮女娃兒當成兵器去使?嘿嘿,我這裏的‘花’說的是園藝之道……”

這一來關關又睜大眼睛弄不明白了,問道:“園藝?那便是蒔花弄草的本事了,這我倒是自幼兒便會的,可是爺爺,這和武動也有幹係麼?”

鄧九公笑道:“怎地沒有?花也是嗎。像澆水呀,鋤草呀,添肥呀,不同的花兒的不同習性呀。

“這些也都有一個‘道’字藏在裏麵,這且不說,插花本身還可以看出劍法來哩,喏,你去揪一把花兒來給我!”

趙天爵的院子廣大,其中花草樹木也弄了不少,隻是此人品味甚低,其中既無清雅之種,又無高明之品。

關關答應,到花叢中采了十幾朵碗口大小的菊花遞給了鄧九公。

鄧九公將花兒握在手中,擺弄了幾下,道:“你們來看!”

段拂與關關湊了上去,隻見那十幾朵菊花或長或短,或鬆或緊,有的旁逸斜出,好似龍飛在無,有的恬靜勁挺,好似閨中獨坐,或殺機凜凜,或引而不發,越看越覺其中變化萬千,奧妙無窮,若說是一套劍法,倒是毫不誇張。

兩人越看越奇,麵上不禁現出詫異欽佩之色。鄧九公一笑將花弄亂,道:

“這個‘花’字就讓關關學罷,拂兒,你若有興趣,也可幫著參悟參悟。”兩人答應了。

鄧九公又道:“底下的我來分罷。‘柴’是笨拙粗陋之物,但正可用來練習剛勁威猛的兵刃,諸如刀啦、棒啦、狼牙棒啦,這些東西,拂兒,你學的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中不是有‘油’,是火攻之法,‘柴打狗’這樣的招數麼?

“那便是我從這‘柴’字中悟到的,這個字你來學罷。‘米’字是打暗器的諸種手法,這鹽嘛……”

段拂與關關越聽越覺匪夷所思,他所說的每一字代表的功夫都甚奇怪,仔細想來,其間又頗有聯係。待聽到這個“鹽”字,關關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禁脫口道:“鹽是甚麼?”

鄧九公道:“這個‘鹽’字拐的彎兒多了些,它指的是遁形之術。”

段拂和關關一怔,同時問道:“鹽與遁形術怎會拉上幹係?”

“遁形術也算武功麼?”他們二人心中所思不同,雖一起發問,問題卻截然有異。

鄧九公笑道:“鹽本為海水曬製而成,這是一變,遇水而溶,這是第二變。

“唐朝司空表聖論詩講究渾成,就以‘如鹽著水’來形容,可見鹽之發生用途不僅與遁形術大大相關,更與這個‘道’字頗有淵源哩。

“至於遁形之術嘛,自來在我國不甚發達,因為中華武人講究麵子氣派,不肯在麵子上承認自己搗鬼,以為不光明磊落,其實隱身遁形在實戰中極是有效,那又不是甚麼不好的功夫。

“東海扶桑國有一種‘忍術’,乃是該國武士必修的功課。我在朝廷時曾見他們演練過,果然變幻神奇,令人歎為觀止,說是‘如鹽著水’,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