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道:“跟我下山罷,我帶你去見一位朋友!”
扯了顧湄的手,飛奔出去,這時外間威風冷冷,顧湄隻覺足不點地般飄飄而行,有如禦風滑翔一般,清爽之極,適才心中的狐疑一時也來不及問,隻盼他就這麼牽著自己的手,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段拂一路上向她講起自己的“身世”。
胡六奇這人既是天生的好演員,更是一流的編故事好手,他捏造段拂身世,小半是通過鄧九公得來,大半卻均為杜撰,隻是編得若合符節,中情中理,使人聽了,不由不信。
顧湄也聽得一時喜,一時悲,不知說甚麼才好。
兩人疾奔半晌,已到了君山之下,傅洛兒居住的那家客棧也已遙遙在望。
段拂微笑道:“湄兒,你猜我帶你見的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顧湄笑道:“我也正奇怪著呢?這麼神秘兮兮的,我怎麼猜得到,莫非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段拂笑道:“三頭六臂是沒生,不過也要你絕對想不到……”
一句後還沒說完,前麵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你回來啦!”
顧湄沒料到他口中的“朋友”竟是個女子,聽這口音怪異,一驚之下,閃目觀看。
一個金發碧眼,顏若春花的少女正向這邊跑來,口中發出溪水撞擊般丁冬作響的笑聲。
這時正是四更天時,趁著微青的晨曦,她就好像一隻早起的鳥兒般歡暢而美麗。
那少女幾步跑到近前,情不自禁地縱體入懷,在段拂頸項上吻了一口,巧笑道:
“你可終於回來啦,這一夜可把我擔心得要死!”
顧湄眼見這少女如此古怪美麗,對待段拂又是這等親熱無忌,不禁心頭大震,呆在當地,耳聽段拂道:“瞧瞧你,一雙眼睛紅成這樣,敢莫是一夜沒睡麼?”
那少女笑著用一種生澀然而動聽的聲音道:“你不也是麼?”
段拂笑道:“是啊!不過也總算不虛此行,終於大功告成。
“我這位朋友終於是救出來啦,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
他見了傅洛兒布麵紅絲的眼睛和她見了自己那副欣喜若狂的神情,不禁想到:
這小姑娘待我倒是真好!
轉過頭來,剛要將顧湄和傅洛相互引見,卻見顧湄臉色慘白,牙齒咬著下唇,一副沮喪之極的樣子。
他還未明白為何有此,連忙關切地道:“湄兒,怎麼啦?不舒服麼?”
顧湄強自笑道:“沒有,我事兒。”
段拂興致勃勃,並沒留意她的神情,笑道:“這是傅洛兒,是我新結識的好朋友,她是英吉利國的人。
“這是顧湄,我這次上山救的便是她了。你們多親近親近。”
英人禮節,對未經介紹的陌生人一般並不主動打話,以故傅洛兒雖見了顧湄在旁,卻也一直不便開口。
聽得段拂介紹,連忙上前親親熱熱地拉住顧湄的手,口中笑道:
“原來你是湄兒姐姐,生得這樣美,怪不得他整天惦記著你。
“又這樣不顧命地去救你!換作是我,我也得一樣地做呢!”
顧湄聽她這般誇她,略覺舒暢,但心中苦澀終於難以消除,勉強笑道:
“你也美得緊哪”說了這句話,終於再忍不住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段拂看在眼中,又是迷惘,又是焦急,忙道:“湄兒,你怎麼啦?”
顧湄幼入青樓,久曆風月,對於男女之間的事兒早已如老僧得道,坐照禪機,心中片塵不起,但自與段拂相逢以來,不知怎地,一顆芳心猶如百丈遊絲,輕輕飄去,死死地纏在了他的身上,自己的全身全心也都給了他。
她癡情方熾,便被錢、餘二人擄走,這些日子在丐幫力抗強暴,雖然保得清白之身,卻也心力交瘁,精疲氣盡,身在絕望無助之中,不免想象段拂薄情無義,把一顆心灰了一半。
豈知今夜乍見,原來段拂不惜冒性命之危,獨闖丐幫來救自己,刹那之間,對段拂的愛意十倍百倍地增了上來。
這一減一加,尤使她心靈的承受力極其脆弱,適才她耳聞所見,已知這異國的美麗少女與段拂淵源非淺,不禁心頭酸楚已極,想道:
呀!我隻道天下還有他是個好男人,卻原來也是風流成性,拈花惹草,竟連外國丫頭也搭上了!我……我恁地命苦……
一瞬之向,她的心中轉過了數十個念頭,自怨自艾,自責自恨,又是沮喪,又是絕望,她本來不是個小氣姑娘,當此特異情形之下,竟然難以自製,聽得段拂溫情款款地問起自己,不免怒道:
“我怎麼啦,我好得很!你既然有那麼多好朋友,何苦又來救我?”
她話才出口,便覺後悔,俏臉登時漲得通紅,可是也已不能收回,雙手掩麵,“嚶”的一聲哭了出來。
傅洛兒天真爛漫,對這等男女之情在解與不解之間,隻隱約猜到顧湄發怒哭泣的緣由,愉愉地拽了一下段拂的衣角,低聲道:“是我惹她這樣麼?”
段拂甚是尷尬,低聲道:“不幹你事,是我不好。你且等我一刻,我勸勸她就來。傅洛兒吐了吐舌頭,退到一邊去了。
段拂摟著顧湄的雙肩走向一邊,擇了塊大石坐下,將自己獨闖丐幫長沙分舵、巧遇傅洛兒,兩人遭錢獨鶴炸藥暗算,墮入石窟,最後出死入生等事向她講了一遍。
傅洛兒的身世來曆也都說了,未了道:
“這小丫頭無依無靠,連一個可仗恃的親人也沒有了,因此定要跟隨於我。
“她雖待我甚好,我對她卻隻有兄長愛護妹妹般的感情。
“湄兒,你我一見鍾情,我就是寧願性命不在也會護得你周全,你又何必多心?”
顧湄垂頭不語,過得片刻,忽地破涕為笑,柔聲道:
“是我的不是,其實這外國的小姑娘這般美麗,又是天真爛漫,我也喜歡她得緊呢!
“剛才我是一時想得岔了,你莫要見怪!”
她這番話說得誠摯異常,段拂不禁大喜,笑道:“我怎會見怪?你不來見怪我,我已經是謝天謝地。高叫‘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了。”
他這句話意含雙關,暗中也指顧湄‘妙手觀音’的綽號。
顧湄臉一紅,盈盈一笑,一場小小風波消於無形,兩人的情意卻更深了一層。
兩人攜手過來,傅洛兒見段拂轉眼間便將顧湄勸得滿麵春風,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法術,詫異之餘,見兩人和好如初,不自禁地為他們歡喜。
這時顧湄對她再無芥蒂,上前拉住她手,二女親親熱熱、咭咭呱呱地說笑起來,直到旭日東升光芒普照。
三人都是一夜未眠,這時才覺困倦,各自睡去。
這一覺從清晨直睡到傍晚,醒來時候,日已偏西,射在洞庭湖的水麵上,正是浮光躍金,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三人見了這等奇麗景色,不禁大有憑高臨風,榮辱俱忘之感。
段拂忽地叫道:“啊喲!咱們在這兒待了這麼久,胡伯伯在山上必定著急,還是快些回去罷!”
傅洛兒奇道:“胡伯伯,哪兒又出來個胡伯伯?”
段拂笑道:“今兒早上你們姐妹倆說得親熱,我也插不進嘴去,昨兒的種種經曆也沒對你講。咱們先走罷,路上我再慢慢地跟你說!”
三人聯袂而行,路上將一夜來的種種事情細細與傅洛兒說知。
傅洛兒得悉段拂的真實姓名,自然歡喜。
這夜曲折甚多,段拂口才又好。這番話足足講了一個時辰,待得講完,三人已到了總舵門口。
胡六奇早得到一路上暗卡的稟報,在中堂之上等候,見他們回來,甚是欣喜,親自出來相迎,他見段拂出去了一天,竟又領回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妞兒,不免大為詫異,笑道:
“拂兒,你倒是好手段哪!這樣的絕色美女任一個都是天下難尋。
“你竟一下子得了兩個,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哪!哈哈!哈哈!”
當晚,胡六奇在總舵中堂上大擺筵席,為段拂洗塵,為顧湄壓驚,幫中的長老與八袋弟子俱都作陪。
胡六奇為段拂引薦幫中的首腦人物,長老有莫劍雄與秦白鷗二人,八袋弟子則有十四位,據胡六奇說,丐幫本有四大長老,他位居首席,排在第二的叫做嶽虯,隻因死心塌地地追隨鄧九公,是非不分。已被眾人剪除。
八袋弟子原也有二十人,五個附逆被殺,另一個就是被處死的錢獨鶴。
段拂等三人與眾人見過了禮。那些叫化兒對他都是禮敬有加,不敢以長輩自居,隻不過見到傅洛兒,那種詫異莫名的神色還是在臉上露了出來。
段拂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也不計較。
宴罷,胡六奇撥下一座跨院供段拂等三人居住。
這夜,段拂與顧湄綢繆備至,枕上互道別來之情,按下不表。
此後十餘日內,幫中莫秦二位長老與八袋弟子輪流做東,每日請段拂等三人飲酒吃飯,席上諂諛巴結,拉攏奉承,無所不用其極,弄得好似官場上一般。
段拂等酬醉無虛日,又每每見此種醜惡嘴臉,弄得心煩意亂。
雖然情麵難卻,卻也不禁對眼下丐幫略生反感。
這一日,胡六奇將段拂一人請至後堂,莊容道:“拂兒,你說胡伯伯待你怎樣?”
段拂雖仍想不起自己以前追隨他的情景,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對自己確是關懷備至,事事打點得極是周到,當下道:
“伯伯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沒有您老人家的撫育,哪有段拂的今日?”
胡六奇點了點頭,甚是滿意,說“現下伯伯有一事相求。”
段拂道:“伯伯請講,但有所命,段拂無有不遵。”
胡六奇微笑道:“那就好。”旋即斂起笑容。
歎了口氣道:“你伯伯是怎樣當上今天這個幫主的你已知曉,我一半是為了丐幫大業著想,一半卻也是出手無奈。
現下丐幫雖然也不錯,但比昔年的鼎盛局麵還差了好些,你可知原因何在。”
段拂道:“拂兒不知,請伯伯明示。”
胡六奇道:“我當這個幫主,自忖德尚高能服眾,但,‘能’之一字卻未免有些欠缺。
“我以前一直做長老,功夫與其他幾位長老相埒,現下雖然位置較他們高了些,功夫卻沒甚個進步。
“唉!可惜鄧九公轉了性子,現下又已死了,這‘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這兩門功夫……”
他欲言又止,段拂卻已聽明白了幾分,試探著說:
“伯伯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將這兩門功夫轉授於您?”
胡六奇眼發異光,喜道:“是啊!你肯麼?”他聲音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關鍵。
沒等段拂回答,卻又歎了口氣道:“這樣作法未免愧對幫中前賢,還是不要的好……”
段拂道:“伯伯這樣想就不對了,莫說伯伯想到了這點,便沒想到,那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曆來是丐幫幫主的鎮幫之寶,拂兒又豈能霸為已有?
“伯伯於我有這樣大的恩德,拂兒能轉授這兩門功夫,稍效綿薄,正是榮幸之至的事。”
胡六奇喜歡得雙手微微抖動,顫聲道:“這麼說,你是肯的了?”
段拂點點頭道:“事不宜遲,伯伯,我這就將降龍十八掌——說給你聽。”
此後兩個月裏,段拂將降龍十八掌盡數教給了胡六奇,打狗棒法也教到了三十六路中的第十幾路。
胡六奇本來武功已然甚高,在江湖上足稱一流高手而有餘,老來學武,更加勤懇賣力。
他雖一目不明,一腿殘廢,打起這套降龍十八掌來卻是威猛凜凜,聲勢不凡,段拂見了,也自欣喜。
這些日子裏頭,段拂與顧湄情好日密,兩人對傅洛兒也都是愛惜有加。
傅洛兒純潔天真,雖見段拂二人雙飛雙棲,卻既無猥褻之念,也無妒嫉之心,隻消每日看見段拂的影子麵容,與他談談說說,便即心滿意足。
這一日辰牌時分,段拂正在後堂傳授胡六奇“打狗棒法”的第二十六路“獒口奪仗”,忽地木門一響,丁同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口中叫道:
“自稟幫主,有事發生,莫、秦二位長老現在中堂等候!”
胡六奇哼了一聲,道:“什麼事這等慌張?咱們學武之人最重定力,瞧瞧你的模樣,十幾年的功夫定力都練到哪兒去了?”
丁同垂下頭來任他教訓得夠了,才道:“幫主指點得是,不過事情確然有變莫、秦二位長老日前趕到湖北黃岡去處理幫務,沒想到與一男一女兩人起了衝突,被他們打成重傷,現在中堂上等候,請幫主裁奪。
胡六奇越聽越驚,忍不住站起身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中長老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身份何等尊崇?
他們行走江湖,不去招惹別人,別人已經偷笑了,又有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打傷他們?
當下急問:“這一男一女是甚麼路道?”
丁同道:“兩位長老沒說,還是請您老人家親自去看看罷!”
胡六奇哪裏還等他說第二句?
轉身道:“拂兒,你也隨我來罷!”
身形一閃,已出了屋門,身法之快,毫不似身有殘疾之人。
段拂緊銜在他身後,兩人來到中堂之上。
莫劍雄和秦白鷗麵容慘淡,肩膊都用白布包起。
正自蜷縮在太師椅中等候,一見胡六奇出來,都站了起來。
胡六奇搶上一步,揮手道:“快坐快坐,讓我看看傷勢,說著伸手揭開兩人身上包著的白布,段拂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兩人不禁同時“咦”了一聲。
莫、秦二人臂骨肩骨均斷,似是被一種剛猛掌力所震,這倒不必說了,奇怪的是兩人皮膚上起遍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白亮亮的,看去甚是惡心。
胡六奇瞳孔收縮,一字一頓地道:“毒蠍粉?你們惹上了五毒教還是百藥門?”
以他定力,此刻說話竟不禁微微發顫。
要知雲南百藥門與五毒教這兩家乃是出名的難惹,他們武功雖不甚高,但用毒之法詭異多變,令人防不勝防,更兼恩怨分明,一被他們纏上。
便如著了附骨之蛆,不弄出個頭緒來,絕對不可幹休,中原武林人士一聽到這幾字,無不談虎色變,頭大如鬥。
莫劍雄喘了幾口大氣,強忍疼痛道:“我們也不知是不是五毒教和百藥門的人,他奶奶的,這兩個狗男女……哎喲……”
他痛楚未消,微微晃動手臂,便覺四肢百骸無不難受,不由得叫了出來。
胡六奇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轉頭道:“老秦,你說。”
秦白鷗一張團團肥臉,上麵生滿了疙瘩,倒與臂上水泡相互輝映,一時瑜亮,隻是麵如金紙,顏色頗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