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道:“胡六奇伯伯說鄧九公已經死在牢中……”
他在未明真相之前,非但不肯莽撞行事,連稱呼上也不願更改。
李夢樓道:“這人的話如何信得?這樣罷,拂兒,你既然兩難,不肯憑一麵之辭做事,這是好事。
“我們也不能逼你相信,那你這就回君山去,暫且不動聲色,看看胡六奇等人可有甚麼破綻。
“或許鄧九公沒死也說不定,不過……他派你下山來拿我們,如何交差,倒是個難題。”
段拂笑道:“這個不難,胡伯伯早教了我一個妙法兒,若他是好人,騙他這麼一下也無傷大雅,倘若他真的那麼卑鄙,以毒攻毒豈不更妙?”
李夢樓和梨花二娘均感好奇,同聲道:“願聞其詳。”
段拂曲起一根指頭,不緊不慢地說出一番話來,梨花二娘聽得“撲哧”一笑,李夢樓更不禁哈哈大笑,道: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別過。我和二娘暫且找個地方躲避起來,不再露麵,何時聽到你將丐幫鬧個天翻地覆的好消息,我們自去尋你。”
段拂點了點頭,不置可否。他此刻已信了李夢樓七成,但仍不能有所偏向,反正若萬一是他們二人謊言相欺,自己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們算這筆賬。
五天後,君山。丐幫總舵。
胡六奇與莫劍雄、秦白鷗正在中堂議事,一名黑衣弟子推門入來,躬身道:
“啟稟幫主,啟稟兩位長老,段少俠功成回山,現已在半山腰中。
胡六奇等三人黯然一驚,不禁站了起來,他們各自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心中想道:這麼快!
胡六奇道:“段少俠可有甚麼異常?”
那弟子答道:“沒有啊!和往常一樣,見了我們還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幫主您的意思是……”
胡六奇揮了揮手,命他不可多言。那弟子唱了個肥喏,轉身退下。
秦白鷗笑道:“幫主你太過心細了,咱們這計劃天衣無縫,憑他一個黃毛小子,能看出甚麼來,何必如此提防?”
胡六奇“哼”了一聲,甚是惱怒,道:“老秦,這小子武功機謀都甚了得,武林中難得一見,你可莫要看輕了他。
“咱們是至親兄弟,我這個幫主的位子又是你們鼎力扶上來的,不過誰要是敢大意誤事,嘿嘿!你們知道我的為人和手段!”
秦白鷗心中一寒,與他精氣森森的獨目一觸,不禁嚇得低下頭去,連聲道:
“幫主恕罪,白鷗知錯了。”
胡六奇臉上綻出一絲微笑,道:“知錯就好,知錯就好!以後為甚麼事兒,可要小心了。咱們這就出去迎接段少俠罷!”
莫劍雄和秦白鷗躬身道:“是。”他們臉上法恭謹,心中卻戰栗不止。
這位幫主本來和自己等地位相仿,現下大了一級,居然喜怒難測,恩威並施,比以前大有不同,想到他適才的麵目,不由得心中發冷,大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三人來到堂前,遠遠地見到段拂施施然走來,腰間累累贅贅地帶了兩件圓圓的東西。
胡六奇快步迎了上去,喜道:“拂兒,你回來啦!辦的事兒怎樣?得手了麼?”
段拂微微一笑,道:“已經得手啦!咱們進屋再說。”
四人進了中堂,胡六奇等三人坐下,段拂自腰間解下那個布包,展開來一抖,裏麵骨碌碌滾出兩顆人頭。
胡六奇等三人定睛看時,那兩顆人頭均已血肉模糊,麵目看不清楚,依稀可以辨出一個是四十多歲的男子,另一個是三十幾歲的女子。
胡六奇驚道:“這便是那一男一女兩個賊人麼?拂兒,你在哪裏見到他們的,詳細跟我說說。”
段拂道:“我十四那天半夜到了黃岡,直向雅畈鎮而去。
“等到了那家客棧,店夥說確有這男女二人。
“我怕殺錯了人,故意飛刀留柬,警告他們已經東窗事發。
“那對男女慌了手腳,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東西,要遠走避禍。
“我監視了一夜,豈容他們逃了?
“於是隨在後麵,到得一條荒僻小徑,便跳出來動手。
“這兩個賊人果然不凡,那女賊放的毒粉尤其厲害。
“可是兩位長老被暗算在先,我有了防備,先出手製住了她,那男賊見大勢不好,便要溜之大吉,被我用‘降龍十八掌’猛擊一下,當場斃命。
“那女賊見他死了,便也咬舌自盡。這兩人絕非庸手,隻可惜沒來得及問到他們來曆……”
胡六奇點了點頭,道:“這女子性情剛烈,甚是可敬,人死已矣,縱然與咱們有甚恩怨,也該一筆勾銷了,這就將他們葬了罷。
“拂兒,你這件事做得並不張揚,很合我的心意,日後也要守口如瓶才是,咱們雖不怕甚麼,卻也不願沒來由地結下冤家。”
段拂應了聲“是”,轉頭見莫、秦二人麵有愧色,微笑道:
“兩位長老傷勢可好了麼?”
莫劍雄啞著嗓子道:“幫主派人與我們精心調養,現下已好得多啦!
“唉!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遭人暗算,幾乎連命也送了。
“拂兒你一下山便大功告成。唉!不中用啦,不中用啦!”
說著連連搖頭,自怨自艾之情溢於言表。
段拂笑道:“兩位長老何必謙遜?若非兩位指點在先,伯伯傳授方略在後,段拂焉能如此輕易成功?
“段拂年紀還輕,都是伯伯叔叔們的提攜才立下些微功,何足掛齒?”
莫秦二人聽他如此謙遜,又口口聲聲為自己二人表功,心中大喜,對他原有的十分戒惕不由減去了一分兩分。
正在此時,一名弟子急匆匆進來,躬身道:“幫主,黃岡分舵羽書馳報。”說著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個小竹簡。
胡六奇拆開來看時,隻見字條上寫道:“弟子領黃岡分舵王善均極:
“先前男女二賊十五日晨突在客棧啟程,後在距雅畈十裏處荒徑中發現兩具無頭屍身,看衣飾正是此二人,但不知何人出手。”
下款印著丐幫花押。
胡六奇見字條所報與段拂所說若合符節,不由大喜,先前存著的三分疑心一掃而光,當即傳令下去,設下一桌酒宴,為段拂慶功,席間免不了親切勉勵,多說了無數誇讚之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段拂辭了胡六奇等三人,徑自回自己房中來。
顧湄與傅洛兒早知他功成回轉,隻是幫主為他慶功,自己等不好主動前去相尋,早就急得心神不定,見他身影出現,不由得喜極而呼,奔上來拉住他手問長問短,段拂隻是微笑不答,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閑話。
看看到了定更時分,段拂傾聽片刻,知道四周無人,這才低聲將自己此番下山所遭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顧湄和傅洛兒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等奇事,一時中呆在當地,作聲不得。
半晌,顧湄咬牙道:“原來你早有婚姻之約,那位關關妹妹,她……漂亮麼?”
段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我怎麼記得?”
心中輕歎一口氣,想道:
原來天下女子都是一般,隻有情愛才是第一等大事。
此事涉及我身世之謎,以湄兒之豁達,還是免不了要先惦念這些不急之務。
顧湄輕歎一口氣,知他對過去之事全然想不起來,問了也是白問,還是先參詳正事的要緊。
她一脫出情愛羈絆,頭腦立時清明,瞬息之間將前後經過想了一遍,點頭道:
“那李夢樓說的有七成可信。”
段拂眉毛一揚,道:“哦?湄兒,說來聽聽。”
顧湄道:“胡六奇說你從未到過江浙一帶,他們卻都認得你,這是其一。
“李夢樓在江湖上名聲甚響,素以正直俠義聞名,不會憑空編出這套謊話來騙你,即便他真有此意,又怎會在片刻之間將如此離奇之事編得如此周全?這是其二。
“我初闖江湖之時,也聽人說過杭城有位出名的美女,叫做李關關,有個名號叫做‘淩波仙子’,這與李夢樓所說若合符節,這是其三。
“這其四麼……胡六奇的言語中也非全無破綻……”
段拂聽她所想與已略同,不由甚喜,聽到最後一句,吃了一驚,與傅洛兒一同問道:
“甚麼破綻?”
顧湄道:“其實我原來也沒想到這一層,隻不過經你一提,才覺得有些不對。
“胡六奇說你在丐幫呆了十一年,直到前年方才下山,那麼丐幫上下必然是與你相熟的了。
“可是大家都是你來到君山之後才與你相熟的,咱們在郴州、長沙與餘人傑和錢獨鶴爭鬥之時,他們怎地不識得你?
“就算餘人傑年紀輕些,那錢獨鶴五十多歲,若非在丐幫混跡多年,怎能爬上八袋弟子的位置?
“若他認不得幫主的弟子,那才叫奇事一件呢!”
段拂聽得心頭亂跳,冷汗沁滿額頭,頷首道:“湄兒,你推想得有理。”
傅洛兒忽然插口道:“涓兒姐姐這麼一提,我也倒想起來了,其實破綻還不止一處哩!
“胡六奇說他的四個徒兒,就是丁同他們四人了,與拂哥哥自小一同長大,按理來說,五個人應該極好才對,可我看他們隻是表麵上與你親熱,渾不似胡六奇說的那樣。
“再說拂哥哥現下甚麼都想不起來,看見那李夢樓時卻覺得他是你親近熟悉之人。你在麵對胡六奇時也有這樣感覺麼?”
段拂回想一下,肯定地道:“沒有。”
傅洛兒道:“就是啊!我在波斯國的時候,曾聽一個大夫說過,一個人如果失去了記憶,模模糊糊感覺到的人和事大半是準的。
“在他們的話裏管這叫‘雪陸文兵”,翻譯成漢語差不多是‘直覺’的意思。
“那位大夫還說,若要一個人恢複記憶,最好的法兒就是讓他多見些過去的人物地方,說不定觸動了哪一根弦兒,過去的事兒就會想起來了!”
說到此處,她眼前一亮,喜道:“拂哥哥,若那個李夢樓所說是實,你在杭州城天河水塢的日子必定既是逍遙幸福,又是驚心動魄,在心中留下的印象極深。
“咱們何不到那裏走上一遭,能尋到些甚麼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要是萬一碰上那位叫‘淩波仙子’的關關姊姊,說不定你就一下子全想起來了呢?!”
段拂得她一言提醒,心中劇震,口中喃喃道:
“天河水塢?天河水塢?”刹那之間,眼前突地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