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水照大喜道:“好!天下英雄都在此地,可都聽清楚了!”
段拂笑道:“我還混賴你不成?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隻要你敢入我這竹簽陣來,取你人頭有如探囊取物!”
司徒水照怒氣又生,旋即抑住,冷冷地道:“看你不出,嘴頭上的功天倒也不弱,在我門下時倒也不曾顯露。
“這竹簽陣無非是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而布,內含九宮五行,也沒甚麼了不起!待我破了它,再跟你說話!”
繞行幾步,飛起一腳,向當頭一排竹簽掃去。
他本來不務這些雜學,兩年前三大巡使在金華府受挫,曾將情形詳細稟告於他。
意外之餘,他也不由想到自己不通這些奇門之術,將來動起手來未免吃虧,這才自行研習。
此人智慧淵深,數月間便通曉了十之八九,以故一見這竹簽陣便即道出來曆,並要一腳掃去“杜門”附近的竹簽,使他天罡缺了一環,其陣心亂。
他右足剛要觸到竹簽,青影一閃,段拂駢指點至。這一指勢疾力大,正是攻敵不能不救,司徒誰照不及破壞竹簽,因勢反腿再踢,段拂指勢一沉,點上他的足背。
兩人兔起鶻落,迅如電閃般地交換了七八招,直把旁觀眾人看得眼也花了。
段拂忽地立足笑道:“你已入我竹簽陣中樞,還想活著出去麼?”
司徒水照冷笑一聲,道:“區區幾根竹簽也想困我,段拂,你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罷!”
司徒水照不慌不忙,向右跨了一步,司徒水照這勢若奔雷的一掌便即走空,隻聽他長聲笑道:
“能打到我就算你本事,你自顧不暇,還是先看看這竹簽陣罷!”
說完這句話,他袍袖一拂,影蹤不見。
司徒水照嚇了一跳,明明未見他舉手投足,偌大一個活人怎會忽然沒了蹤影,說是遁術,卻又無障眼之物,敢莫這些竹簽真有甚麼古怪不成?
他擦了一把冷汗,凝神細看,不由得臉色慘變,忽地舉掌護身,左張右望,好像是怕段拂有如鬼魅突然現身出來一般。
朗笑聲中,段拂已現身在他右前方,緩緩道:
“看出來了麼?如果沒看出,我便告訴你也自不妨。
“這陣勢確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所布,內含九宮五行,不過中間六十四根卻依先天八卦而設。
“而現下所處在六十四卦中的‘小畜’之位,那是八陣圖中的‘死門’,想要繞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司徒水照知他所言不虛,全身一震,麵如死灰,喃喃道:“好陣法!好陣法!”
段拂微笑道:“此陣有五百十二種變化,現下小心了!”
說到這個“了”字,騰身而起,兩隻衣袖宛如蛟龍出海,撲麵而來,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司徒水照見他主動攻來,不怒反喜。
自己雖於一般陣法都不著在眼下,但段拂這陣勢奇中有正,正中有奇,生中有克,克中有生,舉凡陣法的精華都被熔於一爐,自己胸中所學有眼,若是主動攻擊,多半徒勞,現下他主動送上門來,豈不是好?
大袖一擺,迎上前去,已運上了十二成力,立意要以自己“止境真解”的渾厚內功與他雙掌拚個上下,隻消雙掌一交,雙方比拚內力,他便沒有取巧餘地,這竹簽陣再花俏淩厲,也便無用。
四掌將接未接,“呼”的一響,段拂忽地又沒了蹤影,接著自己肩頭被人重重一拍,痛入骨髓。
司徒水照知道上當,反臂一撩,卻撩個空。
轉頭看時,段拂負手在已身後,便似毫沒動過一般。司徒水照大怒,飛足踢出,段拂衣袂一晃,又即不見。
司徒水照這輩子從未撞過這樣陣仗,敵人直是似真似幻,忽出忽沒,如同神道鬼魅一般,自己空有一身妙絕天下的掌力內功,卻無可施其技,不由得冷汗層出,轉念之間,反手將無弦弓掣在手中,運勁拉滿,心中打定了主意,隻要這小賊種再一露頭,我便是一箭!
背後倏地一響,段拂如風欺近。司徒水照喝一聲:“來得好!”左手鬆處,三股氣勁分射他左中右三路,這也是他無弦弓絕技之一,總要敵人躲也不是。避也不是。
說時遲,那時快,段拂微一躊躇,三箭齊中,無一落空。
司徒水照方要狂喜,忽覺不對,自己所射的段拂竟隻是個影子!
那三箭停也不停,穿過他的身體,直飛到百步開外,方才爆裂,激起塵土漫天。
司徒水照胸口如被大鐵錘重重擊了一下,他委實不曾想過這陣法竟有如此妙用。
當年他讀《三國誌演義》之時,東吳陸遜率百萬兵追擊蜀軍,在長江隘口陷入諸葛亮所布“八陣圖”,四周皆是虛幻之兵,被困良久,險些喪命。
他總以為這是家言,荒唐之至,豈知世上真有這種東西!
他一向自負驚才絕豔,這時不由得膽寒心悸,慚色滿麵。
可是他已來不及想得更多,晃眼之間。
已有四五個青衣長袖的段拂從前後左右攻了上來。
他不知是真是假,但想若是假的也就罷了,倘若有一個是真,自己中得一拳一腳,便須身受重傷,甚或命喪當場,隻好張開無弦弓。
“登登”連發,哪管是真是假,總須不讓他近身才好。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無弦弓是最為費耗內力的。
在射出三十箭之後。
他已全身汗透,喘息個不住,反應也不那麼快捷了。
青影一閃,段拂在他身前二十步處出現,微笑道:
“咱們已拆了九十七招,還有三招,便判生死。”
司徒水照咬了咬牙,拉開無弦弓。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內力隻剩下四成,可是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左手鬆開,弓背上竟發出了“嗤嗤”七聲輕響,明明是無形無質的氣勁,這時卻閃出道道白光。
段拂臉色一變,叫道:“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無弦弓中至高無上的武功,恐怕也是普天下威力最大的一招,已經有百餘年沒在江湖上出現過了。
段拂沒想到他在內力消耗如此巨大的情況之下,還會使出這一招,當下想也不想,如一條魚般貼著地麵“遊”了過來。
“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沒人能躲過的,段拂身法妙筆,可是他也不能。
他的左肩上已冒出血花。
好在他還有另一隻手。
他用另一隻手拔起了地下的竹簽,反腕刺向司徒水照的咽喉,口中叫道:
“九十九招!”
這一刺自下而上,角度詭異之極。力道渾厚之極,速度駭人之極,本來天下是不該有人避過這一刺的,司徒水照已該是個死人。
可是他沒有。
他居然在使出了“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還有餘裕,還有能力用“分光掠影”之術一把拿住了段拂的右腕!
眾人一陣驚呼。
段拂掙了一下,可司徒水照的手就像鐵鉗一般,根本沒有用。
司徒水照像欣賞一件藝術品般看著段拂右肩的血花,看著自己五指掌握中的他的手腕,微笑道:
“本來我是相再與你拆一招的,以足一百之數,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
段拂歎了口氣,神氣慘然,道:“我很後悔。”
司徒水照嗬嗬大笑,道:“如果一個人的脈門落在另一個人手裏,他後悔甚麼都已經晚了。你後悔上次沒殺了我,對不對?”
段拂笑了一笑道:“我後悔高看了你,你本來不是這樣笨的一個人。
“難道你看不出我是故意讓你抓著的麼?”
司徒水照一怔,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覺段拂本在自己掌握中的右手忽地變得比棉花更軟,比泥鰍更滑,已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硬生生逃出去!
這變化實在太奇太快,太過不可思議了,他睜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他隻能相信。
因為一根尖利的竹簽已從他喉結下方三分之處刺了進去,直沒至柄。
在這一瞬間,他想:完了。
血從段拂左肩滲出,漫過衣抽,漫過手指,滴在地上,但他沒有擦。
他隻是冷冷地看著司徒水照,冷冷地道:“一百招!”
“叮”的一聲,無弦弓落在地下。
司徒水照回過雙手,抓住喉中的竹簽,想要拔,卻又不能拔。
他雙目巽血,喉中發出“格格”響聲,好似是一頭猛獸在瀕死之前的哀號。
他不相信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他不相信也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麼一天,他不相信也不明白段拂怎會在一百招上真的殺了自己。
段拂好似看透了他的心事,緩緩地道:“我從頭到尾隻用了一門‘七事神功’,以竹簽陣困住你的稱為‘醬’,最後這一招叫做‘醋’……”
他好像生怕司徒水照聽不懂一般,斯斯文文地解釋道:“‘醋’可以把東西泡軟,所以在‘七事神功’的十四個字中,“醋’字代表的是縮骨功。”
司徒水照睜大了雙眼,猛一用力,將竹簽從喉中拔了出來,血像箭一般噴出。
灑在地下一堆一簇的竹簽之上。
他踉蹌幾步,用一種怪異模糊的聲音道:“鄧九……公……段……段拂……”
接著,整個就像一口空麻袋般軟軟地癱了下去,雙手在空中抓了幾下,終於不動。
他抓的是甚麼呢?
是名?
是利?
是一統天下、領袖江湖的雄心?
是良知的懺悔?
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段拂隻覺得口中又酸又苦,已經完全沒有了大仇得報的喜悅。
他心中滿滿的,除了淒涼,還是淒涼……“
兩月之後,湖南,桃花山。
桃花山上已沒有了桃花,夕陽滿山,照在枝頭沉甸甸一串串的大桃子,帶著一種豔紅的顏色,像美人的裙裾,又像嬰孩熟睡的臉蛋兒一般使人心動。
一個像王子一般的青年,三個像仙子一般的少女此刻正迎著淡淡的陽光,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道緩步而下。
陽光閃閃,他們衣袂飄飄,望去儀態萬方,宛若神仙中人走在最前頭那金發碧眼少女忽地轉頭道:“拂哥哥,大家要選你做武林盟主,為甚麼你不答應!”
她竟說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雖然咬字不準,音調稍嫌怪異,卻是說不出的清脆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