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隻見四騎馬電掣而來。
馬蹄踢起的雪花猶如一條白色狂龍——
在這四匹快馬當中,有一匹棗紅馬分外醒目,仿佛雪地上的一片紅楓葉隨風勁飄!
四匹馬在死鳥前立住。
九叔、高武等人這才看清楚:四匹馬上都坐著一位白衫女子,這四人生得花容月貌,冰肌玉骨,或許是縱馬急馳的緣故,每個人的臉上都白裏透紅,美麗動人,光彩照人!
棗紅馬上除了白衫女子,多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隻有六七歲的模樣,身著碎花紅衫,一張嫩臉粉紅而可愛。
她像是同乘女子的孩子,倆人甚是親昵,女孩笑道:“二娘的箭法真準!”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這四匹馬的背上都掛著銀弓箭簍。
她們根本不理會麵前還有五匹馬和一輛馬車,也不理會馬背上和馬車裏的是什麼人,隻聽一人笑道:“玉兒,接著!”
話音起處,左邊馬上的白衣女子長袖一揮,著地一卷,就將那隻小鳥卷起,拋向女孩。
小孩不慌不忙,伸手接住。
陽光下,她笑得更開心,連鳥帶箭,一齊放進馬背上的一個布袋,笑著說道: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布袋裏已經有十三隻鳥,再射兩隻就可回去了。”
一邊說,一邊扯動馬韁,掉轉馬頭,急馳而去。
四匹馬來得快,去得急,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美的瞬間!
高武等人眼睛看得直了,直到她們消失,蔣明喃喃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出來打獵……”他一拍馬,往前衝出。
高武、岑荒、唐萬三人緊隨而去,九叔的馬車則緩緩在後。
陽光照耀雪野,雪開始融化。
花含香在車廂裏聽到有流水的聲音。
馬車沿江堤而行,這本是一條寬闊的河流,由於幹涸,河床已裸露,雪水彙成涓涓細流,一直往低處淌。
五匹馬沿堤行了不久,又左轉上了茫茫的雪野。
花含香在馬車裏問道:“九叔,什麼時候能到雪龍山?”
九叔答道:“雪龍山腳有座香塵客棧,到了客棧就能看見雪龍山萬壽峰。”
花含香又問:“那什麼時候能到香塵客棧?”
九叔道:“中午時分。”
過了一會,花含香道:“九叔,這附近有什麼大戶人家?”
九叔不知花侯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呆了呆,隻聽花含香又道:
“九叔,四個娥娘陪一位小孩出門打獵,這算不算大戶人家?”
九叔皺皺眉,道:“剛才那些馬都是大宛名馬,一般人家是買不起的,可是,我卻不記得這附近有什麼商賈巨富。”
花含香忽然道:“那小孩長得怎樣?”
九叔笑道:“長得又天真又可愛,簡直是人見人愛!”
花含香不語,車廂裏傳來他一聲輕歎……前麵一座山崗,四匹黑馬早已撒蹄翻坡而去,九叔便在馬背上拍了一掌,白馬會意,飛快地緊追……
路邊,一株樹。
孤零零的一株樹。
由於沒一片葉子,枯樹上也沒停留多少昨夜的雪,此刻已被陽光化成雪水。
在白茫茫的雪野,這棵枯樹顯得很耀眼。隻見它盤曲斜伸,雖然枝杈不多,非常簡單地或縱或橫,但已是極具氣勢,仿佛原野揮舞筆墨恣意書寫出的一個剛勁大字!
花含香的馬車已從這株樹下過去了好久,一個和尚不疾不緩,從山坡的另一側,來到樹下。
樹下有一塊青石,青石上的雪也已化盡。
和尚將袈裟攏在胸前,便坐在青石上,靠著枯樹休息。
和尚穿著布鞋,他不知從哪裏撿了塊防水的油紙包在腳上,這樣,盡管他在雪地裏行走了很久,他的布鞋仍絲毫不濕。
樹上有一鳥巢,和尚剛在青石上坐下,就從巢裏鑽出一隻烏鴉,在和尚的頭頂呱呱亂叫!
和尚也不心煩,默然端坐。
這隻烏鴉好像不讓和尚在此歇腳,聒噪了一會,見和尚仍一動不動,居然尾巴一翹,對準和尚的腦袋拉了一粒屎!
眼看那屎就要掉在和尚頭上,和尚腦袋一晃,嘴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鳥屎雖沒落在頭上,仍落在和尚的肩膀上。和尚抬頭,笑道:
“鳥兒鳥兒,你把屎拉在我身上,居心何在?是不是你也想欺負我這個出家人?”
和尚沒有起身將烏鴉趕走,烏鴉“呱呱呱”一直在頭頂叫個不停。
和尚歇得差不多了,他站起來,說道:“鳥兒鳥兒,我見你孤孤單單,本想多陪你一會,既然你這般討厭我,我這就走。”
烏鴉又“呱呱”叫了兩聲。
和尚笑道:“什麼?我走你巴不得?”
和尚正待邁步,聽得有人說道:“二娘你看,那兒有隻鳥。”
和尚望去,見不遠處一匹棗紅馬正踏雪無聲,緩緩接近。
馬背上的白衫女人正挽弓搭箭。
和尚急忙喊道:“施主請勿殺……”
“生”字還未出口,那邊箭已離弓,疾勁射出。
幸好烏鴉在和尚喊叫時已然驚飛——
“喀”的一聲,長箭將剛才烏鴉立足的樹梢射斷!
和尚雙手合十,口中道:“善哉!善哉!”
然而,就在烏鴉高飛時,又有兩支利箭急如閃電,射向烏鴉!
這兩支利箭一前一後,一追一截,無論烏鴉怎麼飛,都難逃厄運——
它似也感覺到了災難將臨,雙翅猛拍,同時哀鳴一聲,像是求救,又像絕望的淒叫!
和尚目光如電,食指一彈,一粒石子疾射上天!
他不看天上,說道:“兩位施主何苦一定要鳥兒性命。”
說話的當兒,空中傳來“噗”“叮”兩聲細響,接著聽到烏鴉“呱呱呱”三聲脆鳴,急飛逝而去。
剛才“噗”的一聲,乃是石子擊中銀箭尾部,銀箭被石子一撞,方向改變,竟將另一支利箭擊落!
那“叮”的聲響,正是雙箭互擊發出的。
——和尚的彈指神通當真非同小可!
他剛才指頭一彈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石擊箭,箭撞箭,盡管用的不是一石二鳥的手法,卻比一石二鳥要難得多。
他這手功夫一露,令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馬上四人均吃一驚。
然而她們仍將和尚圍住,二娘喝道:“臭和尚,為什麼趕走我們的鳥!”
另外三人則每人罵了一句:
“多管閑事的禿驢,為何要擋我的箭!”
“死禿驢,難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也不睜開狗眼看看,我們是什麼人!”
別看她們長得美豔動人,卻是一個個口出汙言,狂妄囂張。
和尚麵容依舊,一個字也不說,往前就走。他腳法迥異,閃身就從四匹馬的間隙穿過,隻聽小孩哭了起來:“我的鳥,大師賠我的鳥……”
女孩雖小,可她說話卻比四位娥娘禮貌得多,稱和尚為“大師”。
和尚也許不忍使小孩哭,他停步轉身,望著小孩道:“小施主,莫哭,莫哭。”
小孩哭得更傷心了,一邊用手擦淚一邊說道:“那隻鳥是我先看見的,大師,你驚走了它,就應該你賠我……”
和尚心裏一怔,想道:她小小年紀,講話怎也如此沒道理……於是笑道:
“小施主,剛才那隻烏鴉是貧僧的好朋友,你們怎能射殺它呢?”
小孩似是沒想到和尚會這樣回答,馬上停住哭,驚奇地說道:“烏鴉怎麼會是你的朋友?”
和尚身子一側,用手一指自己肩膀上的鳥屎說道:“小施主請看,這是剛才那鳥的屎,我們若不是好朋友,我豈能容忍它將屎拉在我身上?”
小孩呆了呆,不知該怎麼說,和尚轉身又走了。
可他沒走幾步,四匹馬已攔在他前麵,一字排開,決意不想讓和尚走。
二娘道:“沒有玉兒的允可,你不能走!”
和尚麵不改色,雙掌一合,吟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讓一下。”
四匹馬沒動。
和尚歎道:“好馬不擋道……”
三娘喝道:“放肆!”
隻見她衣袖揮動,袖如匹練,徑擊和尚的“肩井”穴!
和尚身形一擺,便即避開,他也不動怒,微微對小孩道:
“小施主,你要怎樣才肯放我走?”
小孩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這位大師,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和尚道:“當然可以。”
小孩說道:“烏鴉既然是你的朋友,你肯為它做一件事嗎?”
和尚又答:“當然肯。”然後道:“什麼事?”
小孩仰臉,望著樹上那個鳥巢,笑道:“那麼你就將這個巢打掉。”
和尚道:“這是烏鴉的巢,我若打掉它,烏鴉不就沒巢了?”
接著道:“這怎麼能說是替烏鴉做事?”
小孩幹脆道:“大師是打還是不打?”
和尚沒見過如此古怪的小孩,便道:“打怎樣?不打又怎樣?”
小孩道:“打,我們馬上讓道讓你走,不打……”小孩故意停住不說。
“不打怎樣?”和尚問道。
“不打也讓你走。”
小孩說完,開心地大笑。
和尚倒是被她的話怔了一下。
四匹馬在小孩說話時退到兩邊,一邊兩匹。
和尚微微道:“那貧僧就走了。”
他從棗紅馬跟前走過時,小孩咯咯笑道:“大師為何不問問我這樣做的原因?”
和尚覺得這個小孩表麵看天真可愛,內心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邪氣,他果然站住了,但他道:“我為什麼要問?”
小孩道:“你應該知道,如果打與不打都是同一個結果,我是不會給兩個問題讓你選擇的。”
和尚淡淡道:“兩個問題一個結果,為什麼不可以?”
小孩眯了眯眼,做出一副無邪的樣子,搖頭說:“不可以的,我爹說過,說話就像殺人,要幹淨利落。”
和尚吃了一驚,這句話若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他一點也不會驚訝,而出自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之口,就令他感到不可思議,他馬上道:
“善哉!善哉!你爹怎能這樣教你……”
小孩立時表情全無,說道:“大師有什麼資格教訓我爹!”
和尚見小孩性格怪異,刁鑽多變,不由惋惜道:“四位施主,佛語有雲,人心向善,方有德加身,小施主玉兒聰明伶俐,切不要被聰明誤了前程,貧僧告辭!”
可是小孩一抖韁,棗紅馬電閃攔住和尚,她叫道:“大師還沒回答我的話!”
和尚不想跟她們糾纏,便道:“我已經回答了小施主的問題。”
小孩道:“沒有回答。”
和尚道:“沒有回答便是回答。”
佛語曰:無便是有,有便是無。沒有回答其實就是回答。
小孩生性刁鑽,應變機智,她雖不懂和尚的回答之妙處,卻也應道:“沒有回答也能算回答,那麼,我攔住你就是沒攔住你了。”
“小施主說對了。”
和尚身形晃動,往右飄掠,已到了棗紅馬的身後,說道:“小施主不僅聰明,而且悟性極高,隻可惜……”
小孩打斷和尚的話,說道:“大師,讓我告訴你吧,你若是打掉那個巢,你走,我們也走,放你那烏鴉朋友一馬。
“你若是不打,我們便在這裏等,這裏有烏鴉的巢,它一定還會回來的,不過,要是被我們等到,你那烏鴉朋友就難逃二娘的一箭了。
“所以,你打掉巢不不光是替你朋友做事,而且是救它一命,打還是不打,大師自己做決定吧。”
和尚本已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她們,聽小孩這一說,不由沉吟道:
此子真是可惡,別看她小小年紀,天真爛漫,可她肚子裏的壞點子卻常人難及,她知道佛門不能殺生,偏偏要逼我將鳥巢打掉。
鳥沒巢,這天寒地凍的,也許一夜就將它凍死了,如此,烏鴉雖不是我親手殺死,跟我殺它又有何區別……
要是我不打,烏鴉回來,也是難逃一死……此子如此生性,若不從小管教,長大後豈不變成一個害人精?
想到這裏,和尚一臉的威嚴,說道:“看來幾位施主是一定要我那烏鴉朋友的命了!”
小孩不語,二娘冷笑道:“臭和尚,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你既是烏鴉的朋友,當心我們將你當烏鴉一箭穿喉!”
三娘、四娘、五娘三人在馬背上同時笑了起來。
和尚單掌立胸,口中道:“阿彌陀佛,四位施主,人非人,鳥非鳥,你們執意要殺生,貧僧就隻能領教各位的高招了。”
她們適才見過和尚的身手,對他實是心存忌憚,可她們的行動似乎得聽從小孩的吩咐,她們都望著小孩。
隻聽小孩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冰天雪地鳥兒都躲了起來,如今布袋裏才十四隻鳥,眼看中午將至,這最後一隻鳥不知何時能打到。”
二娘道:“玉兒放心。”
三娘道:“玉兒,這和尚驚走我們的鳥,你說該怎麼辦?”
小孩道:“大師說要領教各位娥娘的高招,你們千萬別讓大師失望。”
“是,玉兒。”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四人同時飄身下馬,將和尚圍住,她們挽弓搭箭,對準和尚。小孩扯了扯馬韁,棗紅馬一步一步後退,退出七八步才站定。
和尚不語,心裏卻道:這小孩長大成人,定將禍害武林……
四位娥娘勁弓已滿。
但箭未射出。
陽光照著和尚光亮的腦袋。他凝立不動。
他不敢大意。他知道她們並非簡單的獵手。
他的臉神有些凝重——
他並不是害怕她們,他隱隱覺得,她們的背後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今日他若得罪了她們,從此便會結下強敵……
他不怕任何強敵,但仇家宜解不宜結,此子雖然可惡,但畢竟幼小,尚有改造之機,豈可因為她而多生浩劫……
周圍很靜。
忽然,空中傳來一聲鳥鳴,小孩歡叫道:“烏鴉回來了!”
不用看,和尚已聽出,這正是剛才驚飛逃走的那隻烏鴉。
它為什麼回來?
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
難道就因為它舍不得這個巢?
人戀家。
鳥戀巢。
然而,它應該明白,殺它的人還沒走,它這時回來,無異於自投羅網。
如果這樣,不如剛才就不逃走!
烏鴉在枯樹上空盤旋了一會,又“呱呱”叫了兩聲,然後朝鳥巢直衝下來——
就像一塊黑色的石頭,快速下墜!
和尚依然目光平和,但他的心卻在收緊:
四支利箭的箭尖使他覺得有點冷!
他知道,她們絕不會錯失射殺烏鴉的機會。
他更知道,自己一有閃失,別說保護不了烏鴉,自己的性命也將難保……
他瞥見棗紅馬上的小孩笑得無比開心。
他的食指已悄悄扣著一粒石子。
他忽然聽見鳥巢裏傳來微弱的嘰嘰喳喳的聲音!
他頓時明白烏鴉不顧一切回來的原因——
因為巢裏有小鳥!
因為它每天都這個時候給小鳥喂食!
它知道小鳥會餓!
知道小鳥餓了會叫,而小鳥一叫,就會被別人發現……所以它回來了,它要讓射殺它的人滿意離去,這樣,或許可以保住巢裏的鳥不受侵害,因為那是它的孩子!
在空中烏鴉的鳴叫聲中,巢裏的小鳥也叫得越來越響。
就在這時,四支利箭離弦射出!
四支利箭三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