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隻緣知遇感恩深(2 / 3)

雷震嶽心下一橫,沉聲道:“如此得罪了。”

回身喝道:“拿下”。

他知此令一下,無論結果如何,都將為排教帶來無窮禍患,是以“拿下”二字竟說得頗為悲壯,內中更有無限感慨,暗忖道:“今日之後便是本教多事之秋了。”

甲板上的武士聞令而動,齊挺兵刀,向這邊船上跳來,前麵幾十條小船見座船上令旗搖動,紛紛向左丘明的大船攏來。

左丘明知大戰已不可免,所謂“留情不下手,下手不留情”,伸手操起船尾的鐵錨,橫向一掠。

數百斤重的鐵錨在他手中,舞得軟鞭也似,二十幾名躍在空中的武士紛紛被打落江中,有兩位流年不利,災星照命的被鐵錨砸得頭碎胸陷,魂遊龍宮去也。

“好”有兩人高聲喝彩,一位是轉舵靠岸的船老大,一位是走出艙來觀戰的冰歆如。

冰歆如此時猶穿著左丘明的寶藍色長衫,打遠望去,恰似一麵如冠玉的美男子。

左丘明濃眉一軒道:“上麵危險,快進艙去!”

見一艘快舟已攏近,鐵錨飛起,從船頭直楔了進去,將快舟剖為兩半。

冰歆如又喝了聲彩,見左丘明麵上神色愈加不善,訥訥道:

“不看就不看,凶巴巴的作什麼?悻悻然鑽進艙中。

左丘明無暇理會她心情之好惡,專意留察江麵敵蹤,那些快舟的人見他如此神力,當真沛莫能禦,俱逡巡不前。

此際大船距離江岸隻有三四十丈遠了,左丘明心中略微輕鬆。

忽聽“轟”的一聲,大船震簸數下,如被巨浪掀擊一般。

船老大失聲道:“不好,他們用炸藥炸船了。”

話音未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所幸船身打造的極為堅固,雖在水雷重創之下,仍未解體。

但幾處的大洞進水,船尾竟爾燃起了火。

左丘明俯身鑽進艙中,眨眼間已將冰歆如挾在臂下,背負包囊,取出幾張銀票遞給船老大道:“有累幾位,這一千兩銀子權作賠償。

“此船沉沒在即,速速下水逃命吧,他們之誌在我,想來不會難為你們。”

船老大長歎一聲,接過銀票,道聲“珍重”,便與幾名弟兄跳下水去,他們水性精熟,這三四十丈的距離須臾即至。

排教中人的眼睛全盯在左丘明二人身上,倒也無人狙擊他們。

火勢愈燃愈大,其時已是入夜時分,暮靄沉沉中,江麵上火光衝天,煞是壯觀。

冰歆如歎道:“罷了,你雖不是好人,也不必為我送命,把我交給他們也就是了。”

左丘明怒道:“閉嘴。我就算把你扔到火裏,也不會交給他們來乞命。”

冰歆如冷笑道:“死要麵子,這又何苦。”

左丘明無心與她鬥嘴,四處巡視可以遁逃之路,腹議不已。

一條快舟搖了過來,過江虎雷震嶽立於船頭道:

“左丘少俠,此時言和尚不為遲,何必為不相幹的一女子傷了江湖情義?”

左丘明提箭罵道:“姓雷的,自今日始,我與你們排教勢不兩立。”

他忽然腳下用力,將艙板踏折,船底下水上湧之勢猛增,幾近左丘明膝部。

冰歆如大駭道:“你嫌死得慢嗎?”

左丘明冷哼道:“本公子若是這麼容易就被人弄死,也活不到今天了。”

他舉劍將七八塊艙板挑飛出去,縱身一躍,直向對岸撲去。

雷震嶽等見他挑飛艙板,俱不明所以,待見他橫身一掠,宛如禦風而行一般,直掠出十丈開外,沉落處恰是一塊艙板落在江麵之處,左丘明單足在艙板上一點,借力換氣飛起,隻見他身影在江麵上幾個起落,已如一道白煙縱上岸去。

雷震嶽看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實難想象人的輕功能練到如斯境界,麵上憂容更盛。

副堂主平一波勸慰道:“大哥何須如此,這幾百裏內已布下天羅地網,這小子神通再大,也逃不出掌心去。”

雷震嶽道:“教主此舉忒煞不當,這左丘明分明是衝太武莊滅門血案而來。

“已在此地明察暗訪兩月有餘,那女子分明是太武莊的遺孤,咱們這麼一作,豈非將血案之罪攬到頭上,真不知教主是怎樣想的?”

平一波知他憤激之至,才公然非議起教主來,他對此事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想想道:“或許冰家真有《指玄寶鑒》,教主要著落在這女子身上找出來吧?”

雷震嶽冷哼道:“若真有那等神奇的武功秘籍,冰老頭早是武林至尊了,還會落到舉家被戮的田地。

“也不知他得罪了誰,被造出這等謠言來,才遭此橫禍。

“武林中沒腦子的莽夫多的是,可教主怎麼糊塗到代人受過的分上來?”

平一波見他愈說愈不像,忙止住道:“大哥,言多有失。”

雷震嶽廢然長歎一聲,茫然地望著江麵逐漸沉沒的船體。

卻說左丘明足至岸上,精神陡然一振,猶恐未脫險境,提起輕功,一口氣掠出十餘裏,到一處破廟前方才駐足。

冰歆如突然開口道:“喂,可以放我下來了吧?”

左丘明一路奔馳,全神貫注在搜尋有無敵蹤上,渾忘了臂彎間還挾著一位大活人,闃寂的夜裏,猛然聽見人語,倒唬了一跳,忙忙鬆開臂彎。

冰歆如落地後,活動了一番酸麻的肢體,笑道:“江湖傳言倒也不虛,你這人倒真肯為女人舍命的,放心吧,我許給你的一定會給你的。”

左丘明再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登即氣往上撞,強行忍住,道:

“你別胡思亂想,這方圓幾百裏內隨處都可能喪命,且先到這廟中歇息一下。”

率先向廟中行去。

這是一座小神廟,不知怎的斷了香火,破敗不堪。

左丘明先尋支枯柴燃著,權作蠟燭用,四下一照,廟裏處處幾寸厚的灰塵,顯是人跡已絕甚久,心下略寬。

在壁角處居然還有一把掃帚,左丘明見之大喜,將地麵打掃幹淨了。

從背囊中取出一件雪白貂裘,鋪在地上,對隨之進來的冰歆如道:

“時候不早了,你先睡上一覺。”

冰歆如也著實乏累了,躺在貂裘上須臾即已睡著,左丘明把自己的長衫為她蓋上,自己盤坐一旁,調息運動。

坐了有頃,靈堂卻怎的也空明不下來,索性睜開雙目,聽聽四周依然死寂一片。

又望著對麵熟睡的冰歆如,飽滿的胸膛溫柔地起伏著,嬌美如花的麵靨上桃紅粉嫩,微光映照下豔麗不可方物,正是蓓蕾待放的韶華時節,卻遭逢了非人所能承受的滅家慘禍。

想到她嬌柔的軀體已被仇恨所侵蝕,逼得無路可走,居然想出以身相報的美人計,來換取虛渺的複仇。

既可笑,亦複可憐。

複想到曾幾度相晤,把酒長談的忘年之交冰雄,心中隱隱作痛,暗自禱祝道:

“冰老前輩英靈在上,小可定當查出凶手,無論是哪一派,哪一教,必當施以雷霆之誅,不教一個漏網,以慰您不遠之英靈。”

冰歆如在睡夢中驀然驚醒,一坐而起,望著左丘明灼灼注視的目光,一時會錯了意,訥訥道:

“遮莫你等不及了,可……這神像前怎好作……那種事?”

俯首垂頸,嬌羞不勝。

左丘明又氣又笑,見她鬢邊亂了兩綹頭發,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冰歆如渾身一顫,一顆芳心似要從腔子裏蹦將出來,雙眸緊閉,兩行珠淚已然滾落腮邊,宛若廚下雞鴨,待宰的羔羊。

左丘明心中一慟,深悔造次,忙向後移退三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要多老實便有多老實。

冰歆如待了片刻,不見他有何異動,睜眼一看,他一副有道高僧,寶相莊嚴的樣子,忽然破涕為笑,自心中卻感匪夷所思,這風流色鬼幾時改了性兒,連送上門的女人都不要?

左丘明見她漸緩常態,隻是滿麵疑雲,大惑不解的樣子,自知江湖中人對自己誤解甚深,道途傳聞當更訛上加訛,這位小姐耳中的左丘明必是一色魔無疑,也難怪她駭懼如是,而自己也懶得分辯,甘負這天下之謗。

冰歆如一笑出聲,掩口不迭,惟恐對方會錯了意,召來辱身之禍,心下愈加忐忑不安。

左丘明開口問道:“冰小姐,令尊生前沒提過小可的賤名嗎?”

冰歆如悄聲道:“提起過,他讚你武功高強,實為當今武林第一人,否則我也不會設計設到你身上。”

左丘明皺眉道:“然則是令尊說小可是色鬼嗎?”

冰歆如忸怩須臾,方垂首道:“家父不曾提過,可我相識的人都這麼說。”

這兩句話微細幾不可聞,若非左丘明內功精湛,耳力靈敏,還真聽不清這蟲蟻之語。

左丘明暗歎道:“這就難怪了,江湖中知我心者,除冰老英雄外,屈指可數。

冰前輩既未提過我的品行,則我與他之深交亦必不曾言,難怪冰小姐誤會之深了。”

不由得長歎一聲,自己兩月來踏遍湘西黑白、綠林道、幾乎將湘西的地皮翻了過來,隻為查察凶手,搜訪遺孤,這件事倒無需提了,免有自伐功德之嫌。

躊躇片刻,左丘明問道:“冰小姐,你可知那夥凶徒是何門何派的嗎?有何特征?”

冰歆如一聞此事,登即兩眼噴火,目眥欲裂,胸部劇烈起伏,臉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嘶聲道:“必是司馬雲龍那奸賊所為!”

左丘明沉吟道:“我原也這麼想,可我將排教四堂三十六舵口的值事人分別捉來拷問,似乎不是排教所為,而且司馬雲龍也正派人調查此事。”

冰歆如道:“欲蓋彌彰,他們做下這等神人共憤的事,自然要做些假象來遮掩,你捉的那些人怕走了口風,會掉腦袋,當然不肯招供了。”

左丘明道:“這倒未必。在我的‘寸金分骨手’下,能熬住不招的還沒幾個,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非砍頭那麼輕鬆。”

冰歆如望著他瞬間變得冷酷的臉,雖不知那“寸金分骨手”是什麼東西,卻也不自禁地打個冷顫,身上寒栗盡起。

左丘明又道:“然則冰小姐何以得幸免罹大難?”

冰歆如幽幽道:“或許是我命不該絕,大禍發生的前一天,我就被閨中好友,辰州言馨玉請去了,當晚便在她家宿了,誰想第二天就得聞噩耗……”

她猛然俯身在地,哀哀哭泣。

左丘明正欲撫慰她,忽聽遠處似有窸窣之聲,心中警兆一動,低聲道:

“有人來了,咱們且避上一避。”

他一口將鬆枝吹熄,拾起衣物拉著冰歆如向神像背後藏去。

可巧神像肚腹中空,後背被頑皮村童掏個大洞。

腳步聲已臨近廟門,左丘明更不猶豫,拉著冰歆如鑽進神像裏。

神像碩大,肚腹中堪堪可容兩人,隻是這等一來,兩人不免肌膚相觸,頭麵相偎,雖在暗夜之間,都不免有些尷尬。

冰歆如尚是情竇初開的二八少女,隻因家仇慘痛,故爾有舍身之想,男女之事畢竟未曾經過。

是以言語舉止雖強作潑辣,而今第一遭與男人相偎相依,不禁心頭鹿跳,嗅著左丘明身上那強烈的男子氣息,竟爾有些癡醉,渾身發軟,靠得左丘明更緊了。

明知此舉不當,偏偏無力掙脫,何況神像中亦無回旋之地。

左丘明攝心定神,用手指悄無聲地將神像戳了幾個洞,兩隻能剪斷寸金的手指,做這事當然是遊刃有餘的了。

眼貼小洞向外一瞧,卻見廟門外進來四位少女,每人手上提著一盞小巧精致的燈籠,四下照看了一遍,便向門外恭聲道:“娘娘,這裏倒還幹淨,就在這裏歇息吧。”

片刻間,一頂桃紅小轎抬了進來,抬轎的是兩名中年健婦。

左丘明見到那頂小轎,心頭一震,暗忖道:

“難道是她?可她怎能到這裏來?

“遮莫也是為太武莊之事?”

冰歆如感到他身體一顫,也吃了一驚,不知他看到了什麼。貼近小洞向外一瞧,見隻是幾名女子,雖然情景有些詭異,卻非排教中人,登時心寬許多。

左丘明拉過她柔嫩的小手,在她手心裏寫道:

切不可出聲,否則性命難保!

冰歆如又吃了一驚,但見他如是鄭重,必非無因,便屏息斂氣,當真一動也不動。

卻見那六位女子不待吩咐,便打掃除塵,香案上點燃龍鳳蠟燭,照得廟內白晝也似,壁上、地上俱鋪掛毛毯,頃刻間一座破敗、肮髒的山神廟已然變成一座小小行宮。

六名女子手腳之利落,配合之默契,顯是天長日久形成的。

一名健婦取出一個炭爐,揮扇燃炭煮起茶來,不多時,茶香滿室,清香異常。方才住了扇,躬身道:“娘娘,一切俱已妥當,可以去轎了吧。”

轎裏一聲輕哼,兩名健婦將轎杆一撤,簾幕一揭,裏麵居然是座寬大的黃金交椅,交椅兩旁扶手上各雕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凰,尤為奇詭的,被稱為娘娘的人,雖背對神像,卻穿著鳳冠霞帔,頭上罩著大紅蓋頭,儼若新娘子一般。

冰歆如見到這等景象,忍俊不住,要笑出聲來,卻被一隻手及時掩住。

冰歆如感到這隻手冰涼,登即感到這不是好笑的事,而是極為可怕的事。

卻仍暗自詫異,想到左丘明獨抗虎威堂凜若天神的樣子,長江大火中,生死一發間猶能鎮定自若,履險如夷,不知他何以對這幾個女子畏懼一至於斯?

這些女人究竟是何來頭?

那中年健婦雙膝著地,將茶呈了上去。那位“娘娘”伸出一支羊脂白玉般的手,接過淺飲了一口,淡淡道:“小玉,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一名青衣小鬟上前道:“回娘娘,已交過三更了。”

那“娘娘”似乎有些不悅道:“論理也該來了,怎麼還不見影子?

“別是路上出了岔子。”

她話音未落,一條黑影已飄上山來,兩名中年健婦迅即閃至門前,低喝道:

“什麼人?”

那黑影答道:“家在扶桑日邊住。”

一名健婦也隨口道:“桃花開處是故鄉。”

回頭喜道:“娘娘,是大小姐來了。”

那黑影幾個起落已來至廟中,卻是一位身著黑色鬥篷的少女,進得廟便拜伏下去,惶恐道:“弟子來遲一步,未曾接宮主大駕,實是該死,還望宮主恕罪。”

宮主道:“起來吧,我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少女重又拜伏下去,道:“宮主恕罪,弟子無能,還未能查明,隻是有件事須向宮主稟報,那風流浪子左丘明在傍晚時分與虎威堂衝突起來。

“左丘明在虎威堂圍攻之下,斃死擊傷多人,從容遁去,不知蹤跡,而今排教正全力搜查。”

宮主“嗯”道:“左丘明倒也有些道行,衝突起因是什麼?”

少女道:“聽說左丘明要帶太武莊冰雄的女兒出走,排教卻要扣人,雙方各不買賬,便打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