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葡萄牙現代大詩人。1888年出生於裏斯本,父親是司法部官員兼業餘音樂評論家。5歲時,父親病故,不久母親改嫁葡萄牙駐德班的領事。1896年,佩索阿隨母親來到南非,並在那裏上完小學和中學。生性靦腆的佩索阿,在校成績優異,尤其是英語成績名列前茅。1905年,佩索阿回國,進入裏斯本大學,不久後退學。由於精通英語和法語,他在一家進出口公司謀得了一份職務,主要工作是翻譯、書寫商務信函。自此,幾乎終身未曾離開過裏斯本。1935年,佩索阿因肝硬化病逝。
佩索阿熟諳英語文學,其早年詩作深受英語經典名家的影響。回國後,他開始接觸葡萄牙文學,並通過葡文閱讀了波德萊爾、馬拉美等法國象征派詩人的作品。同時,英語現代詩人如葉芝、龐德、艾略特對他的創作亦影響甚巨。
佩索阿生前詩名不顯,隻出版過三本英文詩集、一小本葡文詩集《使命》和百來篇散文、評論。他大量的作品是在逝世後,由研究者整理出版的。佩索阿——Pessoa這個詞在葡文裏意指“人格”、“麵具”——喜歡使用不同的托名(或曰“異名”)創作詩文,最重要的托名有卡埃羅(Caeiro)、坎波斯(Campos)、雷斯(Reis)和索阿雷斯(Soares)。這些托名者經曆迥異、個性不一:卡埃羅是個牧羊人,反對情感的外溢,寫自由詩;坎波斯是航海工程師,生活上狂放不羈;雷斯是位奉行享樂主義的醫生,自幼受古典文學的熏染,詩作有賀拉斯之遺風;索阿雷斯是個助理簿記員,對生命充滿了疑慮和惶惑,專寫筆記體的短章。
佩索阿一生著述龐雜。雖然冠以“全集”之名的文稿已經出版,可仍有不少作品處在進一步的發掘和整理當中。《受教的斯多葛信徒》(The Education of the Stoic)是新近發現的佩氏遺作,自述者是特維男爵,這極有可能是佩索阿使用的最後一個托名,其葡文版發表於1999年,英文版發表於2005年。這裏摘譯片斷若幹,以饗讀者。
我感覺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因為這是我的心願。這兩天,我一直在燒,一份一份地燒(之所以要花兩天的時間,是因為我有時在重讀),燒掉我所有的手稿、我那些已逝思緒的筆記、草稿,甚至那些我本不可能寫就的段落。我毫不猶豫,可內心的隱痛卻遲遲不去:這是辭行的代價,為的是決絕此生,我猶如一個渡者,為了向此岸作別而將橋焚斷。我已準備妥當讓自己解脫。我要了斷自己,可我至少要給自己的一生,留下一部知性的回憶錄,盡可能用文字準確地展現出我的內心世界。我要留下的不可能是一串美麗的謊言,而隻能是一點零星的真理——萬物虛幻,我們卻以為自己真理在握。
這將是我唯一的手稿。我把它留下來,不是像培根那樣為了得到後世仁慈的念想。我無意模仿誰,我考慮的隻是未來的同道。
我與生之間,隻有一線相係。我的靈魂,此刻它感情明澈;我的知性,此刻它思維清晰,它賦予我文字的力量,而不是什麼文學著作——我一生都不可能寫就——我不過是想簡述其中的緣由。
留在這些紙頁上的,不是懺悔,而是釋辭。我覺得——自我動筆之時——我寫下的不全是誑語。
對於同一顆靈魂或同一個人而言,最大的悲劇莫過於他的知性情感與道德情感強烈得不分伯仲。誰想成為完全、絕對意義上的有德之人,他就得有幾分愚笨。誰想做到絕對的知性,他就得在德行上稍打折扣。我不知道造化玩的是什麼把戲或反諷,讓人不能兩者兼具。可不幸的是,這種二重性出現在我的身上。我德知兼備,這讓我一事無成。不是因為我多知欠德或多德欠知,而是因為我德知俱盈,這讓我無法生活。
我仍然記得——記得很清楚,差不多能嗅到那個春日的空氣中所彌漫的馨香——那個下午,我經過再三斟酌之後,決心將愛情這一無法解決的難題棄絕。時值五月,一個輕柔的初夏的午後,莊園附近的花兒已經盛開。隨著太陽的緩落,花容也漸漸黯淡。我在稀朗的樹叢中散步,心裏滿是悔恨和自責。早飯早已用過,我符號般獨自遊蕩,頭頂是無用的樹影和葉子輕弱的窸窣。猛然間,我的內心被一股欲望攫住。我想做一次徹底的撤退。我感到極度惡心——我想到了周身盤踞的欲望和希望,有那麼多滿足、實現它們的外在條件,而在內心我卻又無法將之變成現實。那溫柔傷感的時刻,是我輕生念頭的肇始。
那個秋夜,空氣輕柔地吹拂。遠處的群山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清冷,可對此,我沒有多想。我聚神凝思:此刻,我經曆的一切,似乎比此前任何時候都更加令人傷懷。
小時候,我易生怨、愛報複。少年時代,我不再心胸狹窄——這個毛病源於我的過分敏感。(我想我抽象思維能力的發展,與此亦有關係。)不過我換了一種方式,將過去的那個自己保留了下來。要是我忘了某個想法,或者有個詞本該記下來、最終卻給忘了,或者有個觀點一時記不起來,這都會讓我耿耿於懷。我發現自己經常無法給這些粗略的輪廓賦予實形。我也嫉妒我自己,我對抽象的東西總有貪念。我意識到了,從本質上來講,貪婪和報複無甚差別,也許是因為它們都是心胸狹窄的表現。
我所屬的這代人——假定這一代人裏,不止我一個人——喪失了信仰,既不信古老的宗教神祇,也不信主張無神論的現代神祇。我拒絕了耶和華,正如我拒絕了人類。對我而言,耶穌和進步是源於同一世界的兩個神話。我不信聖母瑪利亞,亦不信電氣神話。
我考慮問題時,總是謹小慎微。不論是選字遣詞,還是運思謀篇,我都一絲不苟。
母親的過世,切斷了我與生活相係的紐帶,那是我與外界的最後一絲聯係。起初我感覺眩暈——不是那種讓身體旋轉的眩暈,而是腦袋裏空蕩死寂的那種眩暈——我本能地意識到了空虛的存在。先前讓我頗感焦慮的那種煩悶,萎謝成了徹底的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