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沃東北

現實中國

作者:李林

在一次慘烈的激戰中,武器精良的日軍數十倍於我,抗聯戰士大部犧牲,唯有十三名身負重傷的人做了俘虜。凶狠的敵人迅即把他們押到山下一塊空地執行槍決。突然,有一名俘虜站出來說:皇軍,我投降,為了表示忠於皇軍,給我一把槍,我親自處決他們,然後,我為你們帶路找到抗聯密營。鬼子們得意地奸笑:你的,大大的良民!他接過槍,走到戰友麵前,低聲說:戰友們,我和你們一起上路!緊接著,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朝著每位戰友身上開槍,有的打一槍,有的打兩槍,有的連開三槍。他的親弟弟排在最後一名,他走到弟弟麵前,輕聲說:弟弟,等著我。說完,眼裏噴火,淚雨滂沱,猛然朝自己的心窩,啪啪!連開兩槍。

十三條年輕的生命,頃刻倒在血泊中——壯烈地仰臥在青山綠水間。

林濤慟哭,大地戰栗。

鬼子上當了,嘰裏哇啦,狗一樣狂吠,可埋伏在深處的抗聯戰士聽明白了:他是用槍聲打出了被捕前未發完的電報信號——一份敵人特大的軍事機密。

他是誰?

一位返回東北偵察的抗聯88旅電報員。

一位普普通通的抗聯戰士——普通得和其他抗聯戰士沒有任何區別。

1941年冬,在蘇聯遠東地區寂靜的山林裏,一群全副蘇式武裝的中國士兵,正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訓練。

在一排排俄式民居木刻楞裏,學員們靜靜地聽課,那種全神貫注,那種如饑似渴,讓人肅然起敬。演練場上,遠東蔚藍深邃的天空下,接連不斷地飄出了一朵朵美麗的喇叭花,那是88旅戰士們在學習空中跳傘。在長長的山坡上,一群群白衣仙使在雪地上穿山越澗飄然飛馳,那是戰士們在練習滑雪。在實彈射擊場上,爆豆般的槍聲驟然響起,仿佛戰鬥已經打響,到靶前看看槍法吧,會讓你瞠目結舌——幾乎槍槍命中靶心。88旅的戰士,在東北戰場上和日本鬼子周旋了十多年,再到這座熔爐淬火,個個都成了戰場上的神槍手。再往前走,在山腳下一處特殊場地,有人在演習爆破,有人在精心識圖、繪圖,有人在向陡峭的山頂攀援。在一處空曠的操場上,戰士們在肉搏刺殺,那種驚險,那種逼真,會把你看得心驚肉跳。在冰封的阿穆爾河(黑龍江)上,在被鑿開的河水裏,一些人在武裝泅渡,他們背著防水行囊,手持衝鋒槍,在江水中遊走如履平地,即便是當年的浪裏白條張順見到也會心服口服。在密林中一座帳篷裏,有幾十個人在全神貫注地發報,清脆的嘀嗒聲在山穀中回響……

這是什麼地方?沉寂中充斥轟鳴,蒼茫中彌漫硝煙?

是的,這是一處特殊戰場——決戰前夜特種部隊的訓練基地,號稱野營,包括北野營和南野營(亦稱A營與B營),坐落在蘇聯遠東地區哈巴羅夫斯克市附近的亞斯克山林裏。

這是一支鮮為人知的部隊,它是東北抗聯移師蘇聯的精彩續篇,是中、蘇、朝三國聯合抗日的鐵血部隊,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史上的驚天壯舉。它的神奇、它的苦難、它的慘烈、它的英勇絕倫、它的超人韌性、它的忠骨英魂,讓我們驚悚震撼,讓我們肅然起敬,讓我們在追索昨日屈辱的同時,深深懂得了今日大國之盛,是由烈士鮮血鋪就,來之不易。

部隊的名字——蘇聯遠東紅旗軍步兵獨立特別旅,亦稱東北抗聯國際教導旅,簡稱88旅,對外稱八四六一步兵特別旅。

88旅的組建,是東北抗聯與蘇聯遠東紅旗軍從1939年末起,兩次“伯力會議”的決策。

它像一把利劍,正在打磨鋒刃,隻要進軍號響,瞬間直插敵人心髒。

88旅的抗聯戰士,用信仰奉獻青春,用血肉構築江山,人人懷揣強國夢,在長達14年的浴血奮戰中,讓我們又一次重溫了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族百年曆史的苦難與輝煌。

一 馳騁林海,莽莽興安

1941年冬,寒風怒吼,大雪紛飛,天地一片混沌,正是“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時節。有一支隊伍,踏著沒膝深的“雪窩子”,在中蘇邊境孫吳縣哈達沿線艱難跋涉。

這是一支從蘇聯遠東地區返回東北的偵察小部隊,共80多人,配備機槍10挺,電台一部,每人攜手榴彈4顆,子彈500發,其任務是打回東北,到鬆嫩平原偵察敵情和開展遊擊戰。

部隊從蘇聯過江後,便遭到了日寇兩個師團的圍追堵截。88旅戰士的身上,都有武器彈藥、糧食等近百斤的負重,頭上有敵人的飛機轟炸,後麵有敵人的騎兵追擊,前麵有敵人汽車堵截,還有近千名日偽軍的埋伏襲擊。突遇的一場暴風雪,讓他們寸步難行,沒辦法,隻好用從日軍手中奪來的兩匹高頭大馬在前麵蹚雪。即便這樣,走了一天,在根本沒有道路的小興安嶺原始森林中才走出幾裏路,原計劃三兩天到達鬆嫩平原開展遊擊戰的戰略部署被完全打亂,所帶的糧食已經吃光,再這樣下去,必將麵臨全軍覆沒的巨大災難。支隊長王明貴找來王鈞、白福厚等支隊領導開會,他們坐在雪地上緊急磋商,果斷決定,必須主動出擊,向敵人要糧、要槍、要馬,把自己這支步兵部隊變成騎兵,不然,靠兩條腿很難擺脫敵人的圍剿。根據小興安嶺東山炭窯工人提供的情報,決定突襲辰清火車站。

王明貴小分隊沿著公路向辰清進發,當他們剛剛登上一座山崗的時候,突然,日本木原討伐隊迎麵開過來。來不及隱蔽,來不及商量,更來不及轉移,突然遭襲,是抗聯隨時會遇到的平常事。同時,抗聯的大小戰役,基本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小分隊果斷迎敵,當即開火。在這場遭遇戰中,雖然最終擺脫了敵人的圍剿,但七大隊(團級)大隊長白福源和另外三名戰士壯烈犧牲。

戰鬥結束後,部隊清點人數 ,發現指導員姚世同走散了。後來,他們再次路過小興安炭窯時,炭窯工人告訴王明貴,那次遭遇戰後,姚世同一個人撤到東山炭窯窩棚。可不知怎麼回事,第二天,大批敵人把炭窯包圍了。姚世同一個人在窩棚裏,和鬼子對峙了一個多小時,打死了十幾個敵人。後來,姚世同的槍聲啞了,敵人咧開了大嘴笑了,吵吵嚷嚷地喊叫:沒子彈了,快出來投降吧!隻要你把抗聯的秘密告訴我們,我們的長官說了,給你銀票,給你房子和土地,給你女人,給你自由,別跟這些紅胡子遭罪了,出來投降吧!

炭窯窩棚寂靜無聲,又過了一會兒,姚世同說話了:哎,我投降,別人我信不著,上來個當官的,我和他當麵談。敵人利令智昏,不一會兒,果然大搖大擺上來一個當官的,當這個日本頭目快走到窩棚跟前時,姚世同向他射出了最後一顆子彈。鬼子知道上當了,100多人圍住了炭窯窩棚,一陣機槍瘋狂掃射。姚世同,一位年輕的抗聯戰士,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王明貴的小分隊,在森林裏到處尋找炭窯,尋找木營(伐木的木幫)。經炭窯工人介紹,要想從日本鬼子手裏奪馬搶糧,離辰清東麵不遠處的東山木營裏有300來張爬犁,每天都要把山裏的上好木材,運到孫吳城裏,再由那裏轉運到日本。東山木營裏還有糧食和物資倉庫,駐紮的日軍不多。燒炭工人把爬犁運輸的路線和其他情況都清楚地告訴了王明貴。經過那次遭遇,敵人以為弱小的抗聯肯定穿過北黑線向黑河、德都方向潰逃,他們連做夢都沒想到,幾十人的抗聯小部隊沒往北逃,相反,竟敢迂回到他們的眼皮底下。

經過周密研究,一個截馬奪糧的作戰方案當即形成。

經過一夜行軍,天黑下來以後,王明貴小分隊占據了製高點和爬犁道旁。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夜空迷迷蒙蒙。夜幕剛剛降臨,長長的爬犁隊便從孫吳東山木營駛來,從望遠鏡裏觀察,爬犁上隻有一個車老板,沒有武裝押送,當爬犁進入伏擊圈後,戰士們分頭衝上去,首先把領頭爬犁製服。車老板一看是抗聯,就順從地交出爬犁,躲在山坡下的小分隊戰士,迅速卸下馬匹,一共200多匹馬。車老板們還告訴抗聯戰士,東山木營有多少軍隊、 有多少物資和地形等等。戰士們騎上奪來的馬匹,精神抖擻地出發了。來到東山木營,守衛的敵軍僅有20多人,他們聽說200多馬爬犁都被繳械,貌似強大的敵人都穿了兔子鞋——跑得無影無蹤了。戰士們衝進去,打開倉庫,繳獲了大量的大米、白麵、豆油、食鹽等,每個戰士分別背三袋糧食,迅速撤退到原始森林裏。敵人有飛機偵察,還有嗅覺靈敏的警犬和一些沒有骨氣的賣國賊告密領賞,小分隊的行蹤又被敵人掌握,敵人從後麵緊緊追趕上來。戰士們采取在雪地裏埋地雷的辦法——把手榴彈埋在雪裏,把導火線引出來,用細繩子拴到附近的樹幹上。下午,敵人果然從後麵追趕上來,不一會兒,戰士們聽到後麵的爆炸聲,爆豆似的,又脆又響,其間,混雜著野獸般的鬼哭狼嚎,知道敵人是踩著地雷了,都開懷大笑了。過去,我們隻知道關內的抗日戰爭有地雷戰,卻鮮有人知道,在東北抗聯,也有著與八路軍遙相呼應的冰雪地雷戰。抗聯在14年的浴血奮戰中,學習和發揮毛主席的遊擊戰術,創造了許許多多遊擊戰的新方法,雪地埋雷僅僅是其中之一。

1941年4月份,小興安嶺冰消雪化,為了破壞敵人的鐵路運輸,補充自己隊伍的糧食供應,為了給犧牲的戰友報仇,王明貴小分隊開始籌劃攻打辰清。他們又一次來到辰清附近的炭窯窩棚,通過燒炭工人了解到,辰清偽警察署有四五十個偽警察,火車站有十幾個戰警,偽辰清政府有幾個警察守衛。

一天夜裏,王明貴小分隊采取突然襲擊的戰略戰術,沒給敵人一點喘息機會,七大隊攻打火車站,八大隊攻打警察署。警察署的幾十名警察,火車站上的十幾名警察,還有辰清政府的幾名警察,都在睡夢和飲酒作樂的懵懂中,聽到槍聲驚慌失措亂作一團。經過幾個小時的較量,幾夥敵人大都被堵在屋內,最終繳械投降。這次戰役,繳獲槍支50多支,大煙10萬多份(鴉片在當時可以賣錢也可以藥用)。但是,支隊副官吳法川在戰鬥中負重傷,鮮血呼呼往外淌,他不願拖累大家,讓他們快撤,幾名小戰士都哭了。王明貴和幾個戰士做臨時擔架,輪流抬著吳法川撤出了辰清。終因缺醫少藥,治療不及時,流血過多,吳法川停止了呼吸。戰友們把吳法川埋到了山腳下。

解放後,王明貴含淚對記者說,我們的戰友方才還好好的,一轉身就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下。這種事,幾乎天天都在發生,犧牲的同誌都很年輕,許多人沒結婚,即使已婚也是多年沒回過家。他們拋家舍業不怕犧牲,想法很簡單,就是為了驅逐日寇,不當亡國奴,過上好日子。他們都是中華好兒女,都是中國的精英, 幾十年了,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們!

撤出了辰清,敵人以百倍的瘋狂圍剿討伐,孫吳和北安的日軍騎兵部隊,循著小分隊的足跡,從兩麵夾擊圍剿。正當王明貴小分隊快速撤退時,忽然前麵遇到一塊300多米寬的開闊地,先頭部隊正在通過開闊地,這時,敵人追了上來。假如敵人占據了好地勢,後果不堪設想。王明貴立即組織了十幾名機槍手,對敵人進行火力封鎖,敵人趕快下馬,猛力還擊,雙方拚命地對射。趁著幾秒鍾的空隙時間,王明貴率領10幾名戰士縱身上馬衝過開闊地,來到支隊參謀長王鈞早已布置好的陣地上。王明貴一看,這是一塊神仙寶地呀,居高臨下打擊敵人,還能隱蔽自己,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我們手裏。敵人又瘋狂發起進攻,快到100米遠,王明貴一聲令下,打!鬼子連滾帶爬,中彈的鬼子哇哇亂叫,中彈的戰馬四處亂竄。敵人沒占著便宜,趕緊撤到附近樹林子裏休整,小分隊也乘機轉進原始森林,快速撤退。

敵人仗著優勢兵力,以為消滅幾十人的小股抗聯,勝利總該是他們的。王明貴小分隊知道敵人會順著腳印追擊上來,他們邊撤邊埋下大量地雷——帶弦的雪地手榴彈。直到天黑了,後麵也沒有動靜,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沒動靜。小分隊派出幾個戰士返回偵察,他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在那片開闊地上和追擊的雪地上,一片一片的血,黑的血、紅的血、紫的血、人的血、馬的血、狗的血,灑在了東北這片黑土地上。

這些故事不是杜撰,不是那些胡編亂造的所謂抗戰神劇,是戰爭的親曆者——88旅第四營營長、抗聯三支隊支隊長、號稱常勝將軍、解放後曾任黑龍江省軍區副司令員、解放戰爭期間任四野騎兵旅旅長的王明貴親自講述的;是88旅戰士、抗聯三路軍二支隊參謀長、解放後任黑龍江省體委主任的王鈞老人親自講述的;也是88旅三支隊指導員、解放後任黑龍江省省長的陳雷同誌親身經曆的。還有抗聯當年最小的女兵、原黑龍江省政協副主席、今年已90高齡的李敏大姐親身經曆的。王明貴小分隊,僅僅是抗聯千百次對敵鬥爭中的一個例證,他們在抗聯1938至1939年遭受重創的形勢下,毫不氣餒,越挫越勇,在幾十天內就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用信仰和血肉之軀,打出了中國人民的誌氣。

前些年,國人多說是八年抗戰,其實,抗日戰爭是從1931年發生在東北的“九一八”事變開始的,整整14年。1931年9月18日,蓄謀已久的日本關東軍,炸毀柳條湖鐵路,反說中國軍隊所為,然後大舉進攻東北軍的北大營。其後,日本對中國大肆進行經濟掠奪,幫助日本擺脫了30年代的經濟危機,為以後的全麵侵華戰爭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和軍事基礎。

在14年的抗日戰爭中,東北戰場上的主力部隊不是所謂的“國軍”,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聯軍。這是東北抗戰的真正曆史。88旅的各個營房裏,都有毛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的畫像,毛主席的《論持久戰》,還有朱總司令的著作是抗聯戰士的必修課本。建國後任空軍司令員的劉亞樓曾經多次到88旅講課。

在東北戰場,抗聯和日寇軍事力量懸殊,在古今中外的曆史上,都是罕見的。日本關東軍在東北人數最多時,達到了75萬至85萬,加上偽軍遠超100萬。而抗聯的隊伍,多是兩手空空,和幾十倍於己的敵人作戰,他們沒有畏懼,沒有屈服,他們在3萬多名抗聯戰士僅剩不到2000人的革命低潮時,果斷實行戰略轉移。但戰略可以轉移,消滅日本強盜的信念不能轉移,每一名抗聯戰士,對死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88旅旅長、抗聯名將周保中在給一、五支隊的信中鏗鏘有力地說:我們的生命,如果到了必須犧牲一切的時候,我們就得拋棄一切苟且偷安或忍辱求生的念頭,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我們即使身體死了,我們的名譽和誌氣是永留人間的。周保中還有一句名言:我即便死,也要身體向西(從遠東看,中國在西)。意即死了,也要死在中國的抗日戰場上。88旅抗聯戰士李東光說:我們到蘇聯學習訓練那段時間,比起在國內,住得好多了,吃得也好多了,可是這種舒適總覺得不是滋味,我們日夜盼望回東北和日本鬼子真刀實槍地幹,要苦就苦在中國,要死就死在中國!

王明貴小分隊,和其他小分隊一樣,一麵偵察敵情,一麵發動群眾,一麵開展遊擊戰。在兩年多的時間裏,小分隊往返於黑龍江兩岸,接連不斷地進行了朝陽山戰役、罕達氣戰役,八戰腰戰役、益倉公司戰役、26號車站戰役、紮敦河戰役、呼瑪河戰役、庫楚河戰役等大小戰役幾十次。1941年11月1日,王明貴小分隊攻占中東鐵路支線26號車站,俘虜日軍戰警20人,處決了罪大惡極的日本經理,繳獲大量物資,有30多人參加了抗聯。僅僅過了十幾天,在1941年1月18日,他們又襲擊了紮敦河伐木公司,俘虜了全部偽軍,繳獲了一挺機槍和大批槍支彈藥,有49名伐木工人參了軍。1942年2月10日,88旅小分隊在大興安嶺庫楚河,被日偽侵略軍的討伐隊包圍,那是一場血戰,激戰一整天,在敵人的兵力武器幾倍於我的情況下,奮力突圍,130多名抗聯戰士,有近百名壯烈犧牲,僅有25人突圍。但失敗與挫折嚇不倒他們,1942年2月24日,在呼瑪地區至餘慶公司的大路上,小分隊以少勝多,巧妙布陣,繳獲13張馬爬犁,俘虜20多個偽軍。在東北有一句在老百姓中流傳的順口溜:撲不滅的火焰,打不垮的抗聯,一個抗聯一把火,刮到哪裏都燎原。抗聯的一支隊伍,哪怕打散了,哪怕隻剩下一個人,也是一座火山,隻要遇到敵人,就要火噴。

對於抗聯戰士,包括楊靖宇、趙尚誌、趙一曼、投江八女等無數英雄們,就連禽獸不如的日本侵略者,都不得不敬佩。關東軍大興安嶺討伐隊長鈴木喜一曾驚呼:抗聯的王明貴大大的厲害!

二 以血鋪路,生死偵察

1941年早春,呂英俊和樸長青率領的小分隊,像敏捷的猿猴,瞪著蒼鷹一樣犀利的眼睛,迅速臥倒,匍匐前進,他們已經在尚未化凍的硬土荒草地上爬了幾個小時,兩隻手早已腫了、脹了,但他們不敢站起來,站起來就要暴露,暴露就可能犧牲。犧牲事小,完不成任務事大。兩個人小聲交談著,互相鼓勵著,堅持著向寧安縣日軍碉堡群爬去。爬了大約大半天時間,終於隱隱約約看到了碉堡群,他們暗暗高興。

可是,碉堡群不是說爬就能爬進去的。他們遇到了第一道防線——密密麻麻的鐵絲網。怎麼辦?搞軍事偵察的小分隊,要帶上必要的材料和工具,但不可能把鐵鍬鎬頭以及锛刨斧鋸都帶上。 他們隻能在鐵絲網底下用隨身攜帶的小鐵鏟挖土,挖到化層土就用手扒,扒出一個大坑,再到附近找到一根木棍,把鐵絲網支起來。他們貼著土層,像蚯蚓一樣,一點一點向前蠕動,一點一點爬過去,第一道防線總算過去了。過了第一道防線,他們又爬了大約30多米長的中間地帶,眼前出現了第二道防線——厚厚寬寬的6層鐵絲網,還密密麻麻地掛著罐頭盒子。第三道防線不是鐵絲網,而是鐵絲扣鐵絲套,那鐵絲細細的,是專門阻擋騎兵和步兵的。第四道和第五道防線,又是厚厚的鐵絲網,還是掛著密密麻麻的鐵罐頭盒子,一道比一道困難,一道比一道危險,隻要碰到鐵罐頭盒,稍有響動,日本哨兵槍聲一響,兩個人的命就沒了,稍有一點閃失,就會前功盡棄。

五道防線過去後,就是又寬又深的交通壕,進了交通壕就可以爬到碉堡群了。

呂英俊和樸長青從五道防線爬出來,身體就像一攤泥,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呼吸困難,眼睛睜不開,像要昏厥過去的樣子。呂英俊和樸長青互相鼓勵,千萬不能閉眼睛,眼睛一閉,就醒不過來了,後果不堪設想。呂英俊對樸長青說:總部等著我們的電報呢,不能死啊!

1941年的早春四月,東寧縣老黑山山區寒風料峭,兩個人的汗水一冷凝,便渾身冰冷,手腳僵硬麻木,但他們不敢站起來跺跺腳, 更不敢 跑幾步活動活動身子,他們隻能躲閃著、隱蔽著身子,靜靜地趴著, 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時,整個堡壘群還沒有進駐部隊,隻有哨兵輪流站崗看守,哨兵在眼前活動一小時,他們就得臥倒一小時;哨兵活動兩個小時,他們就得趴兩個小時。等哨兵到遠處巡邏了,他們就趕緊拍照、測量、繪圖、發報。呂英俊他們把碉堡的寬度、長度、厚度,還有大炮的口徑都進行了反複拍照,並對整個碉堡群的位置、麵積、數量和總體布局,進行拍照與繪圖。他們還把堡壘的外牆敲下一塊,拿回去試驗碉堡的堅固度。任務完成後,他們根據蘇聯遠東情報局和88旅野營總部的命令返回去詳細彙報。

彙報完了,呂英俊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返回東寧縣,對南山、北山的碉堡群,又進行了四次偵察。

1941年6月,蘇德戰爭爆發,日本感到時機已到,便蠢蠢欲動,侵蘇滅蘇之心日漸囂張,大批日軍進駐堡壘群。呂英俊和樸長青又被派往東寧縣老黑山進行偵察。他們第一項任務是摸清敵人的軍事動態,尤其是兵力及物資調動運輸情況。他們蹲伏在公路兩側的林地或溝邊,查看每天過往車輛的次數,車廂數,車廂裏人員及貨物數量,他們邊記錄邊拍照邊繪圖,一蹲就是十幾天。他們發現,狡猾的日本鬼子運送兵員的時候,用韓信亂點兵的謀略,搞障眼法——每天白天把大批鬼子運到黑龍江邊陲,晚間再偷偷運回來;第二天再把這些兵明目張膽地運走,晚間再悄悄運回來。

偵察剛剛結束,呂英俊他們又接到上級新的指示——去老黑山附近的夾皮溝飛機場偵察飛機場和炮陣地的情況。他們潛到機場附近,先觀察機場的崗哨規律,趁崗哨流動空隙,潛入機場,把飛機的架數、規格、類型(運輸機還是轟炸機)等都作了拍照與記錄。突然,呂英俊發現了另類的飛機——木製的。經偵察,他們發現,機場共有7架偽裝的木製飛機。

當年,由於日本強盜的侵略野心過大,大批兵源派往南方,關東軍的兵力一下子空虛起來,為了掩蓋真相,他們要靠虛張聲勢和以假亂真來遮人耳目,同時,也給自己壯膽。

一晃,1941年的冬天到了。呂英俊小分隊又接受了返回老黑山偵察敵情的任務。

日本強盜在邊防線上部署了數不清的討伐隊,這些討伐隊有汽車、摩托、警犬,還配有飛機實行空中偵察,一些日本特務換上便裝,打扮成平民,專門誤導抗聯。一旦分不清真假,抗聯就會掉入陷阱而被殘忍殺害。呂英俊他們在黑龍江東岸即遠東地區,周旋了三個晝夜,才找到一個過江機會。

北疆的冬天,零下40多度,最冷的天,接近零下50度,手一伸就凍硬,手指頭都回不過彎兒,臉也木了,遇到暴風雪,一個小時也走不出一二裏地。 一過江,就要被日軍循著腳印跟蹤、追擊、圍剿。為了迷惑敵人,呂英俊他們換上另一雙鞋,而且鞋底打的是倒掌,讓鬼子一看是出境的腳印。一天,他們正走著,聽到後麵有犬吠聲,呂英俊知道,敵人已經離他們不遠了,敵人是馬隊,速度遠遠超過他們,如果不采取措施,他們幾個人的小分隊就會被幾十個日本鬼子包圍,犧牲就是瞬間的事。呂英俊趕緊從背包裏拿出煙末,迅速撒在腳印上,不一會兒就聽到日本警犬的噴嚏聲和嗷嗷的狂吠聲,借著警犬嗅覺失靈的短暫之機,呂英俊他們趕緊拚命前行,迅速躲進密林中,才勉強甩掉了這夥如狼似虎的強盜。為了迷惑敵人,保存自己,他們在行軍路上,身背一袋子白雪,走過後撒在腳印上。

1942年,呂英俊曾先後三次被派往東寧老黑山一帶偵察敵軍的軍事設施。

偵察軍事設施,必須到設施跟前觀察,在遠處瞭望是不行的。他們冒著生死風險,趁著黑夜,爬到鬼子的營房跟前和倉庫附近隱蔽起來,一動也不敢動。他們可以看到敵人哨兵的大皮靴走來走去,聽到巡邏兵嘎吱嘎吱的走路聲,聽到營房裏鬼子嘰裏咕嚕的說話聲和飲酒作樂的喧嘩聲,而他們自己卻連打嚏噴和咳嗽都要憋得臉色青紫。拍照時,隻能在白天,趁著哨兵轉身向別處巡邏那麼一點空隙,抓緊拍照,這是在敵人眼皮底下,也可以說在敵人的槍口下冒死偵察。

1943年早春,呂英俊又接受了新的偵察任務,但這次他的好戰友樸長青掉隊了——由於偵察生活過度勞累、過度緊張,每時每刻都在驚恐不安中度過,樸長青突然患上了癲癇病,不知啥時候,咣,就倒在了地上,緊接著就抽風吐白沫,周圍的戰友又著急,又心酸無助。

呂英俊和單普青等人又組成了一個新的小分隊,他們被派到東寧暖泉子溝,偵察敵軍的軍事配備情況。他們先後經曆了近四個月的時間,把牡丹江和寧安一帶敵軍的數量、兵種、軍事設施、機場、道路、運輸,以及部隊調動等軍事動態,進行了全景式的拍照與繪圖,然後用電報報告給了遠東情報局和88旅總部。

然而,在回來的路上,呂英俊二人正在前麵走,突然聽到王事務長大喊,快跑!快跑!快跑啊!快——呂英俊回頭一看,王事務長已經被偽警察包圍,有幾個偽警正向他們追來,呂英俊和單普青一看,已經救不了事務長了,兩個人拚命跑進身邊的森林裏,跑了一陣兒,回頭一看,敵人已被甩掉了。呂英俊二人背靠大樹,坐在冰冷的凍土地上,低垂下頭,眼淚劈裏啪啦滾落下來。老王和他們在暖泉子溝出生入死四個多月的偵察,已經成了生死弟兄,在敵人的槍口刺刀下,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大災大難都過去了,想不到在凱旋的路上卻與他們永別了。

1944年春,呂英俊和金文蘭小分隊,又被派往老黑山偵察。這次的主要任務是掌握敵人的物資調動情況。前幾年,鬼子是從外地往這裏運送軍火物資,現在是頻繁地往外運送軍用物資。這是個極特殊的重要情報,他們及時向遠東情報局和88旅發報——物資運往何處,每天運出多少汽車或火車車皮,運出的數量、時間、方式方法、規律等。遠東局回電說,繼續詳細偵察。

呂英俊小組在這一年裏,往返老黑山3次,每次少則幾十天,多則幾個月,把敵人調動物資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

1945年春,呂英俊和金文蘭小組又接到命令——偵察圖們和南陽一帶的軍事設施並進行全景式拍照。小分隊躲過敵人多次圍剿與跟蹤,在敵人的縫隙中,巧妙迂回,長途跋涉,偵察了三岔口、十裏坪、小汪清、汪清、石硯等軍事要地的軍力部署以及物資倉庫等情況。

這次偵察,最大的難題是要拍攝老黑山軍事部署全景。呂英俊過去經常在牡丹江、圖們、南陽、寧安與老黑山一帶活動,這裏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還有村屯分布等情況,他幾乎全部裝在腦子裏,簡直就是一部活地圖。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他輕輕地一拍腦門說:哎呀,有個好地方!金文蘭問:什麼好地方?呂英俊說:在圖們江與嘎呀河交彙的地方,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如果能站在山頂上拍照,那麼,全景式軍事部署圖就沒問題。可是,要想迂回上山,談何容易!山的附近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鬼子的軍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們趁著黑夜,幾乎就是從敵人的身旁,溜過去或爬過去的,整整爬了一夜工夫。大約半夜時候,出現了一次險情。正當他們匍匐前進,敵人的巡邏兵過來了,那個領頭巡邏兵的大皮靴差點沒踩著他們的腦袋。假如呂英俊他們喘氣聲音大一點,敵人都會聽到。他們已經作好準備,一旦被敵人發現,能逃便逃,逃不了就和敵人拚了。可是那個鬼子的大皮靴在呂英俊的腦袋前,杵了一會兒,竟然向遠處走去了。待敵人走遠後,呂英俊下意識地摸摸腦袋——水洗的一樣。

趁著黑夜,他們開始爬山,天剛放亮 ,他們終於登上了山頂。兩個人樂得差點沒喊出來,這個小山,天造地設,仿佛幾百年前就為呂英俊他們設計好了。他們在暗處,敵人在明處,站在山頂全景式拍照,一覽無遺呀!

1945年7月, 呂英俊小組又接到首長命令,緊急出發,這次是偵察蘇軍要轟炸的目標。呂英俊激動得渾身顫抖,說話都有點結巴了, 他知道,德國希特勒完了, 日本鬼子的末日也快到了,中國人民在水深火熱中,與野獸般的關東軍浴血奮戰了14年!現在,黑夜終於快要過去了,天快亮了,中國人民被奴役受淩辱的日子到頭了。

呂英俊小分隊找到適當位置,開始偵察。他們發現,幾天時間,牡丹江市區的部隊一下子增加了幾倍,真可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街上的軍人不斷集結,又不斷往返穿梭,一片忙亂。通過望遠鏡,呂英俊恍惚看到了日軍的精神狀態——似乎少了些往日的驕橫與跋扈,多了些許的萎靡與愁苦。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軍,在氣勢上已經籠罩了日暮途窮的陰影。為了把牡丹江市區的敵情迅速摸清,他們找到了長期潛伏的兩個地下黨同誌,掌握了日軍在牡丹江的部隊番號、數量、裝備,以及退卻時可能的逃跑路線,圓滿完成了任務。

小分隊又稱小部隊或“小群遊擊隊”,是東北抗聯在敵強我弱的新形勢下戰略戰術的成功轉變。小部隊的組成,一般在幾十人,也有極特殊的任務需要3至5人。88旅抗聯戰士、解放後任遼寧省社科院領導兼研究員的張一波說,小部隊的派遣形式基本有五種。

一是留守小部隊。主要在北滿省委書記金策率領下,以及抗聯名將於天放、王效明、劉雁來、張瑞麟、張光迪、樸吉鬆等,長期堅守在東北,發動群眾,宣傳抗日,偵察敵情、建立密營,進行耕地,為抗聯提供了大量的糧食、布匹等物資供應。1942年元月,張瑞麟小分隊以三道河子韓把頭炭窯為據點,發動一萬多名炭窯工人成立了抗日救國會,進一步壯大了抗日隊伍。於天放是隱蔽下來的小分隊主要領導人之一,他被日寇逮捕後,越獄逃跑,牢門脫險,被毛主席稱為大智大勇的人民英雄。

二是執行特殊任務的小部隊。僅以1941年4月至9月為例,金成柱率領30餘人,季青、陶淨非等率領50 多人,支隊長王效明、隋長清、薑信泰等率領20多人,分別完成了各自的特殊任務。王效明小部隊完成了蘇聯紅軍飛機降落地點的偵察,並炸毀鐵路橋梁多處;金光俠小部隊在偵察中,炸毀了從林口至佳木斯的一列軍車;劉晨海小部隊抓獲了殺害我7名抗聯戰士的日本特務,並對其執行槍決,為我抗聯戰士報了仇,雪了恨。

抗聯領導人和遠東方麵軍參謀部軍官小組李兆麟(前排左二)、王一知(前左三,周保中愛人)、周保中(前排左四)和88 旅戰士攝於遠東88 旅總部

三是軍事偵察小部隊。日本關東軍加上偽軍號稱百萬,軍力部署遍布佳木斯、牡丹江、吉林、長春、沈陽、滿洲裏、海拉爾、齊齊哈爾、綏化等整個東北地區的軍事要地。野心極度膨脹的日本強盜,為了進攻蘇聯,在中蘇邊境建立了南起琿春北到海拉爾,長達2800公裏的17個軍事築壘——軍事要塞,號稱“東方馬奇諾”。要搞清日本侵略軍在東北地區的軍事部署,僅靠蘇聯自己的力量,是很難完成的。因此,發揮東北抗聯與遠東軍的合作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陳雷、夏禮亭、李東光、曹署焰、薑興周、呂英俊、黃生發、李忠義、孫鳴山等10幾個小部隊,多次深入東北各地,有的小部隊一次偵察就需幾個月的時間。且反複多次偵察,對日本侵略軍的軍事設施、軍事力量、軍事調動等軍事機密,都作了準確無誤的拍照、製圖和記錄,為蘇聯紅軍對東北的大反攻提供了最可靠的依據。

四是潛伏下來的小部隊。如王亞東、馮淑豔夫婦,還有潛伏在寧安鎮鏡泊湖村的龔煥卿,秘密建立了鏡泊湖救國會。由於叛徒告密,龔煥卿被捕並慘遭殺害。

五是派遣降傘小部隊。降傘小部隊是蘇聯進攻東北的先頭部隊,每隊4至5人。據薑德介紹,僅他到牡丹江降傘那次,在機場共起飛四架飛機,每架飛機50人左右,那一次就有降傘官兵200多名。

據周保中日記和可靠資料記載,從1940年到1945年,88旅共派出小部隊380多人次,偵察範圍達30多個市縣。這些異常珍貴的偵察材料,編成了《日軍在滿洲地區軍事部署》小冊子,150萬蘇聯參戰部隊連以上軍官人手一冊,這個小冊子,是88旅抗聯戰士用鮮血換來的。

三 大智大勇,直插魔窟

1943年5月5日,常維宣興衝衝地往寧安縣花臉溝的一座破山神廟走去。他邊走邊想:用不了一會兒,我就能與李天德和趙奎兩位同誌接上頭了。

快到那座破山神廟了,常維宣放慢了腳步,兩道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把破廟周圍掃了一遍又一遍——破廟在料峭寒風中艱難地挺立著,四周的山巒迷迷蒙蒙,沒有行人,沒有鳥鳴,一片死寂。常維宣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脖頸上有細細的汗珠滲出來。但他穩了穩神,緊走幾步,來到那棵大樹下,————,用棍棒敲了三下大樹,等待回音;但沒有聲音。過了片刻,他又敲了三下,等來的還是寂靜無聲。常維宣的腦袋轟一下,汗珠子如雨水般順著脖頸流淌下來。他扭轉身體四處張望,看看兩位戰友是不是就在遠處,看了半天也沒見一個人影。常維宣失望了,但他還是不甘心,他又使勁地敲了三下,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人影。他沮喪地走了,走出已有百米之遙,他又轉回來了。他又如法炮製,敲了三下,等了半天,沒有回聲,也不見人影。

1942年,常維宣從蘇聯遠東抗聯總部,(南北野營)過江回到東北搞偵察,上級領導給他的命令是——明年的5月或6月的5日、15日、25日,常維宣到寧安縣花臉溝破山神廟接頭,接頭暗號是,用木棒在樹上敲三下,對方也敲三下,接頭人是李天德和趙奎。5月5日,沒接上頭。15日25日,常維宣都按時去接頭,每次去都希望而去,失望而歸。6月份,他又在三個規定的日子去接頭,這次是徹底失望了。他呆呆地站在破廟前,手扶著那棵粗糙的大樹,凝望著遠處巋然不動的山脈,腦袋一片空白。

常維宣在1984年5月召開的小部隊座談會(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東北組在北京召開抗聯88旅老戰士座談會)上說,當時我簡直就要癱倒了,蒙了,像有人當頭給我一棒子,完了,這下完了!和組織失去聯係的抗聯戰士,就是離山的虎,就是單飛的雁,就是離開江河的魚,就是沒娘的苦孩子啊,今後怎麼辦哪!

在常維宣的內心,進行了一場極其痛苦的鬥爭與抉擇——回家吧,當我的農民去吧。這不是我的責任哪!他想起了前幾天組織批準他回家看看的情形。他急匆匆地走進家門,孩子已經5歲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親生兒子!

常維宣躺在自家那熱乎乎的炕頭上,翻來覆去地想:這要是回家不再走了,這不就是開小差、不就是背叛革命嗎?他的身子打了一個冷戰,一股冷氣從脖子後冒出。他翻身坐起,不,不能離開抗聯,不能回家享清福 ,日本鬼子不趕走,中國人連命都保不住,還享什麼清福!常維宣真想抱住孩子不撒手,可是,他終於撇下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常維宣開始了一個人的抗戰——潛伏下來。

常維宣離開家鄉,來到葦和縣,經一位本家叔叔介紹,到偽縣公署做電話修理工。常維宣高興極了,在這裏幹活,離敵人很近,可以了解許多情況,一旦有機會,他還可以做些打擊敵人的事情。果不其然,他來到縣公署當電工沒幾天,縣公署的電話斷了,上級來命令,他們沒接到,耽誤了軍情,偽縣長讓鬼子好一頓收拾。他們找到常維宣,命令他連夜修好電話線路。常維宣起早貪黑,登高爬杆,幹了一宿,終於把線路修好電話暢通。一個小頭目還表揚了常維宣幹活實在,能吃苦。過了不長時間,正在縣公署人來人往一派緊張的時候,電話又不通了,偽縣長把主管課長找來大發雷霆,常維宣也被課長好一頓訓斥。常維宣說,電話線質量不好,已全部老化,必須徹底更新線路,否則,電話還會不斷出問題。常維宣趁著電話沒有更新前,又把電話整斷了,據說偽縣長讓那位課長下課了。常維宣把線路維修好,也不幹了,他想,線路更新後,再出問題也沒有借口了,但他在更新線路時,又故意留下了隱患。

常維宣心急如焚。他不能消極等待,他要主動出擊,千方百計尋找越境去蘇聯的機會。他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個大膽抑或有些荒唐的打算——替別人頂名去當勞工。

1944年春,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替一個人到虎林出勞工。常維宣心想,我不是來效力的,我是來越境的,我的心在遠東,沒在這個虎狼窩裏。有一次,他邊幹活邊往國境線那邊偷覷,被日本監工看到,把他一頓拳打腳踢。夜晚,他躺在潮濕的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趁著月黑,硬跑硬拚跑過黑龍江。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為革命我們不怕死,但不能莽撞衝動,我們的生命是用來驅逐日寇的,所以,需要犧牲時毫不猶豫,需要活著時就要珍惜生命。這是88旅旅長周保中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