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菊小記

美文品讀

作者:陳忠實

朋友在一家公園供職,前年送我幾盆花色各異的菊花,我大為驚訝,人工竟然能培養出這樣爭奇鬥豔的花色品種來。花謝之後,我便將盆栽菊花送回鄉下老家,移栽到小院裏。一來是偷懶,免得時時操心旱澇,也少去了天天或隔天澆水的麻煩,土地裏畢竟要比花盆耐得伏旱;二來是出於性情,我更喜歡那些自發自然自由生長的原生形態的草木,向來不大欣賞那種裁剪得太規整的東西,包括盆栽花木,尤其不忍心觀賞那些被人為地扭曲到奇形怪狀的盆景,總是產生欣賞女人小腳的錯覺。這樣,這幾盆菊花一旦移栽到小院的泥土裏,便被迫還原為野生形態,任由其發芽、長莖,任由其倒伏在地上。秋來時花兒開了,白色的更顯得白,紫色的更顯得紫,抽絲帶鉤的花瓣更顯得生動,隻是比原先的花要小許多了。小點就小點吧,少了修飾的痕跡,看起來我倒覺得更順眼。

今年清明前,妻子去了一回城鄉交界處死灰複燃了的古廟會,買了幾團菊花的根,同樣栽在小院裏,一視同仁,一任其自由發展,隻是不知道這幾種菊花是何品種,開什麼形狀的花色。一團團的花根埋到地下,也就埋下了一團團的花謎,看著蓬勃起來的葉子和莖稈,常常就有揭開謎底的期待。我在這些菊花旱得葉子發蔫時,便用井水澆個透濕澆個痛快,便可耐得多日高溫。入秋後一場陰雨,原有的新栽的菊花稈莖全都匍匐到地上,撲倒在院中的路徑邊沿,我也不想扶起它。有鄉友來,建議並出主意,弄幾根竹棍或樹枝,把菊花枝稈兒綁扶起來。我口頭應諾,卻仍未實施,心裏想著,它自己長得太瘋太軟,它自己撐持不住要撲倒在地,何必要我扶綁。再說鋪地的菊花開了,當會是另一種風情,也許呢。

前不久有一次時日不長的外出。回到原下的小院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惹人的金黃,黃得那麼燦爛,黃得那麼鮮嫩,又黃得那麼沉靜,令我抑止不住心顫。記得離家時,這一叢叢古廟會上買來的菊花已呈現出繁密的骨朵花苞,我以為花期尚早,因為暑氣漚熱還在,起碼也應在野菊花之後,不料,它率先開了,這一叢菊花的謎就這樣揭開,金色鋪地,花團錦簇,一團一團的金黃的花朵任性開放,直教我左看右看立著看蹲下看不忍離去。

看到這一叢鋪地盛開的菊花,金黃金黃的顏色,腦海裏便浮出黃巢那首廣為流傳的《詠菊》的詩來。說真話,我記著這首詩,卻不喜歡這首詩。從表征意義上,我不讚同“我花開罷百花殺”的狹隘小氣,如果真應了黃巢的心願,百花殺盡,隻存留菊花,這世界就太單調太孤清了。不光在我不能忍受,恐怕任何正常的人都會不堪的。黃巢的咒語自己未能實現,卻在千餘年後的“文革”中發生了,中國文壇百花殺盡,隻準存活八個樣板戲。搞到一花獨放獨尊,肯定會出麻煩,肯定長久不了的。從這首詩的深層說,黃巢不過是以菊花自喻,隱含著稱王稱霸的政治抱負。聯想到剛剛做了皇帝的李自成的胡來,以及尚未完全稱帝的洪秀全和他的諸王們的胡整,黃巢即使做了皇帝,肯定也強不到哪兒去。隻有菊花是無辜的,向來被有風骨的文人學士暗喻明戀地作為傲霜獨立品行的一種花,無端地被稱帝當王心切的黃巢拉出來稱了一回霸,連柔嫩可人的花瓣也被擬化為黃金盔甲。

昨日傍晚,陰霾初開,夕陽在雲縫中乍泄乍收。我走出小院,走上村後的原坡,野花淒迷,蚱蜢起落,已分明是秋的景致了。山溝裏,坡坎上,一簇簇一叢叢野菊花已經含苞,有待綻放。往昔的記憶中,這山野間的菊花一旦開放,漫山遍野都是望不斷的金黃,我家小院裏的那一叢無法比擬,任何花園裏嬌生慣養的公主般的同類也是無法比擬的。那種天風地氣所孕育的野菊花,其氣象其爛漫其率真,都是人工或小院所難以為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