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清晨,胡桃鎮上,離南門街尾隔了十幾戶人家的懷柳巷,走過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個子是位儒士裝束的文弱男子,戴帽拄拐,皮膚細致,戴著眼罩,背上用白布條捆著一把老舊二胡,落後半個身位,跟著同伴且行且停。
而走在前邊的矮子,卻是個歡脫的小胖墩,才十來歲的模樣,也用同一個款式的圓帽遮住光頭,一手端著個金缽,另一手拿柄小銅錘,嘴裏雖然一本正經地誦著佛經,卻扭著屁股晃悠前行,看上去喜氣得緊。
路過一戶院子裏柳樹正茂的人家,小胖墩突然駐足,看著那一支探出矮牆,還沾著晶瑩露珠的柳枝,先前似笑非笑的歡喜相,竟是一下子破功,笑出了聲。
他轉過頭看了眼文弱儒士,摸了一把圓滾滾的肚皮,童音稚趣苦惱道:“你說,一路過來也吃了不少東西,可咱的肚子呀,怎麼愣是填不飽呢?不過要說起來,這胡桃鎮還真好玩,遍地都是好吃的。”
文弱儒士充耳不聞般拄拐呆立。
小胖墩撓了撓腮幫子,一張小臉憨態可掬,拿手中的小銅錘,叮叮叮一下下敲擊著通體流光溢彩的金缽,不急不緩,間隔精準。
才敲了一會,那戶人家傳出來一個早起尚未開嗓的喑啞女聲:“沒有,快滾,臭要飯的,一大早就來催命。”
小胖墩神色不變,手底不停,而蒙了眼的文弱儒士,卻在一聲聲的清脆響聲裏,開始走動,探出了胳膊,準確無誤地摘下那一截還帶著露水的柳枝,並輕輕放進了小胖墩的金缽裏。
小胖墩喜笑顏開,對著那戶人家的大門雙手合十,鞠了一躬,複又前行。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出了小巷,走過了那十多戶人家,走進了南門街。
懷柳巷近年來長勢大好的十來棵旱柳,卻是在這兩人走出巷子後,齊刷刷地矮了一大截,樹上原先潔白勝雪的柳絮,也是轉瞬之間就暗黃起來,漫天飄飛。
適才二人佇立牆外的門戶,主人家姓孫,近年來家泰事興,家中長孫前不久才桂折一枝,赴京任職。而也是在二人走後,張貼在這戶人家門扉上的門神楹聯,竟莫名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變得黯淡無光,搖搖欲墜。
…………
鎮東有座白獅橋,橋兩岸各有一隻石獅,嘴咬繡球,怒目圓睜,看上去英武非凡,周邊商鋪那些還未到上私塾年紀的稚童,最喜歡讓家中大人給抱上石獅背脊,狐假虎威一番。
白獅橋的兩岸,景象截然不同。橋東多數是些燒瓷的工坊,陶土產自鎮北無名山上的窯洞,雖說比不得晏西青瓷鎮奉詔燒製的那些個官窯,卻也在西北一帶享譽甚廣。而橋西這條街,喚作及第街,若是午後有閑暇上街溜達散步,少不了能聽一陣略帶稚氣的郎朗念書聲,隻因胡桃鎮上唯一的私塾,便坐落在及第街。
私塾取名開蒙,已經開設了百十年,早先是村裏返鄉儒士自辦的義館,專門給有意向進京趕考的書生潤筆解惑,可惜有名無實,問津甚少。後來這位儒士抱恙歸西,鎮裏重新聘請了鄰村一位落第秀才,給鎮上的少年傳道授業,教他們解字作對,識聖人經。
三個月前,私塾換了一個教書先生,姓嚴,卻不嚴厲,待人接物溫潤如玉,平易近人,沒有上一任夫子那般古板嚴苛,深得蒙學少年們的敬重喜愛。
原先鎮子裏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族裏的子弟都是由自家老人費心教導,然而隨著這個嚴夫子的美名遠揚,陸續有大族的子弟慕名前來求學,他也是來者不拒,一視同仁。而後每日傍晚,原本眼高於頂的高門子弟,都以一副受益良多的姿態作揖離去,更是讓鎮上的百姓對嚴夫子多了幾分由衷仰慕。
這日更早的清晨,私塾院子裏的青竹蔥翠喜人,在晨曦中勁骨傲立,負霜聽嵐。晨風裹挾著淡淡清冽的竹香,混著泥土微微的腥氣,穿過傳道的大堂,送進了嚴夫子起居的廂房。
一個青衫黑履,峨冠博帶的男子,正伏在窗邊的長案上作畫。
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初始不覺,片刻後定會遍身雞皮,脊背發寒,以為撞見了鬼。要知道,男子身前的案幾上,隻有一方研好墨的紅絲硯,而他手中的毛筆也確確實實隻蘸了些漆黑的墨汁,然而落到紙上,卻是色彩繁複,活色生香,竟比那高懸大堂,是上任夫子用丹青悉心繪成的得意之作還要生動幾分。
這位鎮上頗負美名的嚴夫子,落筆如飛,神意斐然,幾筆勾掇下來,一條柳絮翩飛的淺巷躍然紙上,畫到近處,瞧是一戶人家的矮牆,一支捎帶露水的柳枝從矮牆上探出了頭。
畫紙遠處,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恰好走進了巷弄,他們的衣冠姿態,隨著墨汁揮灑,漸漸在筆下清晰起來。隻是畫到細微之處,兩人的神情卻有些古怪。
那高個子露出完整的麵相,眼耳口鼻處處精致非常,即便是傳聞中顛倒眾生的渭國皇妃,論起粉雕玉琢的程度,怕也隻能望其項背。然而這般精致的五官湊在一起,卻是給人以說不出的怪異感,更何況這人還拄著拐,顯得略微佝僂,瞧著愈加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