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我準時到“小天堂”。
顧名思義,這“天堂”當然不大。我不明白錢亨怎麼挑這個地方,屋子是所謂流線型,淡藍花紙糊的牆壁,紫絲絨的椅子,月白開領衫加白圍裙的女招待,白製服的茶房,每一張桌裏首,牆上樹一支“火把”,在一眼看不盡的屋子那頭是個音樂台。因為光線太暗,我沒有看見錢亨。其實也不必怪光線,單是那震耳的大鼓聲,下流的風笛聲,不成調的提琴聲,已經把我鬧得頭昏眼花。
幸喜我沒有暈倒。我迷迷糊糊坐下去,按我事前準備好的,要了杯紅茶。不是我沒有胃口,但為了表示自己也是老主顧,免得給各種刺激食欲的點心引出饞涎,我連那張飲食單也沒有看。我不敢看。這裏的女招待和茶房都是爺爺奶奶,他們也許隻對我傲慢,對客人就像醫院裏的看護。
“田小姐請你過去。”一位奶奶走過來說。她的腔調之幹澀乏味,人世間沒有字眼足以形容,你隻覺得她在跟誰生氣,她的那個“請”字是為田小姐才使用的。驟然間我想不出這位田小姐是誰。
“田小姐?那[哪]個田小姐?”我問。
“咿,你瞧你這個人!”她反而見怪道,“田小姐就是田小姐!誰還問她是那[哪]個甜小姐苦小姐來?”
“對不起,我想你也許弄錯了。我不認識她。”
“那你不去好了!”
“可是她坐在那[哪]裏?”
“十號!”她丟下我走開了。
我真是倒黴鬼,無論到什麼地方,釘子都等我碰,連女招待都給我白眼。假使不為有正經事,而又十分重要,管他[它]是天堂也好,地獄也好,我也要一怒而去了。我這說的是氣憤話。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窮,我比別人寒酸,要大方也大方不起來。
我按桌子逐一找過去,什麼咖啡館,飯館,戲院之類的號頭,我從來鬧不清楚。其實我得承認,我早應該猜到這位田小姐是誰,但是我被弄昏了。我腦子裏裝滿了可怕的幻想(你千萬別罵我),什麼把呆頭呆腦的鄉下人騙去,拿去做人壽保險材料的拆白黨;什麼有錢人家的寡婦;什麼廝養麵首的姨太太。總而言之,凡我在未到上海之前聽說過的,醜惡的,浪漫的,血腥而又香豔的故事,一時全集中到我腦子裏來。我興奮到這種程度,手與腳都軟得發抖。我像個真正的英雄,我有我的美人,對於我假想中的敵人,我甚至準備好了應付手段。我決不上他們的當。驀地裏一個女人的聲音喚醒了我,用的是鼻音,又甜又嬌,像話劇演員。
“胡先生!您貴忙,沒有看見我呀!”她嬌媚的向我招呼,盡管輕描淡寫,一聽就知道她在見我的怪,也許還包括我拿不準的意思。
這是田國秀!我趕緊賠笑,可是一不小心,弄翻了旁邊一位老處女的沙濾水。
“哎唷!要死了!你眼睛生在哪兒去的?也不看旁邊有人沒有!”老處女尖著嗓子嚷,怒衝衝朝我嘟嘴白眼,一麵用手絹擦袍子。我可紅了臉。我說:
“對不起,我沒有看見。”
“你生眼睛幹什麼的?還說沒有看見!”老處女也掙紅臉跟我吵。
田國秀看見我闖禍,忙插嘴說:
“大家都是朋友,張小姐。袍子不礙事吧?”
可是仿佛要我的好看,那個敲碎人心的大鼓,拚命響了一聲,全部音樂都停下來,咖啡館裏登時顯出分外靜寂。
“還說不礙事呢!”老處女繼續地嚷,“衣裳弄濕一大塊,也沒看見!”
“我實在沒看見,請你原諒。”我第二次道歉。
老處女見我謙恭軟弱,忽然發作起來——
“你說得倒自在,弄汙了人家的衣服,還請人家原諒!教我弄汙你的試試,我也請你?”
據說你可以任意侮辱一個女人,但你千萬別在眾目所視下弄髒她的衣服。我不知這話是否可靠,但無論如何,她的大吵大嚷卻使別的客人注意了我們,弄得我混亂失措,狼狽不堪。幸虧有田國秀在旁邊給我解圍,老處女沒有繼續吵下去,要不然我的臉可丟完了。她一看局勢不對,立刻笑道:
“大家都是自己人,張小姐。胡先生太粗心,你全看我的。我讓Boy給你擦幹。”
老處女隻好吃癟了。
“Boy!”國秀站起來大聲喊,“沒關係,胡先生,大家是朋友。你請坐。錯全在我,我把你請來,才弄髒張小姐的衣服。我替你向張小姐請罪。”她正要坐下去,忽然又笑了笑,說:“你瞧我這個人。我還沒有給你們介紹,大家一認識都是朋友。這位是‘打可特’黃美洲(她指坐在老處女旁邊的男人);這位是張女士,大秘書(她指老處女);這位是胡先生。”
我於是一鞠躬。“打可特”黃美洲欠身,張女士連理都沒有理。
“你請坐,胡先生。”國秀拉住我的手朝下拽。我掙紮說:“我的座位在那邊,已經要了紅茶。還有我的稿子。”國秀說:
“你既然帶了稿子,想必有正經事,要是等什麼作家,來的時候,別忘記介紹。”
我老實告訴她:
“我並不認識什麼作家,你如果想認識,頂好找你哥哥。我是等錢亨的,因為前天談過托他借錢的事情,今天來討他的回信。”
“那你更不必著急了,”她說,“我還當你等別人。既是和錢亨約好的,等一會他總要來。你先坐下,我馬上喊Boy把紅茶和稿子拿過來。”
我看沒有別的位置,隻得靠她坐下。我於是打量“打可特”黃美洲和所謂大秘書張女士。起先我沒注意這位黃博士,他大約三十五歲,長臉尖下頷,額顱很高,很飽滿,證明他的大腦發達,為人精明。身上穿著鐵青英國料子西裝(雖然有點舊,然而燙的筆挺),朱紅領帶,小手上帶[戴]一雙白手套,鼻梁上架著黑眼鏡,分梳的頭發上塗飽了油,身上香水氣味逼人,看上去像個十足的英國派紳士。奇特的是他既沒有胡子,也沒眉毛,臉上東青一塊,西青一塊,到處都是傷疤。至於他戴黑眼鏡,到後來我才知道他眼睛瞎,原是用來遮醜的。我覺得這人相當麵熟,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張女士是完全陌生的,我之所以稱她為老處女,不為別的,隻因她模樣很像。先讓我們打上麵說吧:滿麵縐[皺]紋的馬臉,厚厚擦上粉,像粉刷的牆。在這上麵是刀刃似的鼻子,薄而緊合的嘴唇,拔成一條線的眉毛,冷而又呆板的眼睛,沒有突起的下巴,像人工裝上去的燙成小卷的頭發。她的胸部扁平,像一片荒涼的田地,長胳膊黃得直像柴棒,也許為紀念二十年前就拋棄了她的愛人,骨節僵大的手上戴著隻翡翠戒指。統觀她的全身,你看不出“生命”這兩個字,使人難以斷定她的年齡。而最驚人的是她穿一件人造絲大紅袍子,直把她打扮成從墳墓裏扒出來的死屍或妖怪。
“剛才有什麼事情?”黃博士問。
老處女不理會。國秀接過去說:
“沒有什麼;胡先生沒看見,弄濕了張小姐的袍子。”
“唷!唷!弄濕很大一塊嗎?”黃博士手朝老處女大腿上摸去。接著他發表議論,說把茶潑到太太身上,在西洋是很失禮的。有一次在倫敦出席某種宴會,曾親眼看見丈夫無意間丟到太太懷裏一塊蘋果皮,結果兩口子打官司鬧離婚,弄得全歐洲報紙都記載這件事。
就在這時,音樂台那邊提琴調過弦,那個大鼓又響起來。
“總之,這在上流社會是不好的,特別在交際場所,太失體麵。”黃博士下了結論,掙紮著從座位上站起來,碰得杯子碟子叮當直響。然後他鞠躬,謙虛地笑道:
“田小姐,我請你賞光,你肯陪我這個盲人跳舞嗎?”
“謝謝你,打可特黃。你今天應該陪張女士。”國秀婉轉地拒絕了他。他於是仰著頭向天花板連連大嚷:
“O! I am Sorry, I am Sorry!我很對不起你,Miss張。”他向另一麵鞠躬:“請你原諒,讓我陪你跳舞。衣服濕了,自然……小事情,別在意。我給你賠罪。”大概表示他特別不忘上流社會的禮節,他第三次彎下腰去。
老處女不得已,隻好悻悻地站起來,像保姆似的扶住他,連拖帶拉,好容易把他弄出去。走了兩步,他又回頭道:
“我們先去跳舞,田小姐,錢先生來了,請你關照一聲。”
“你放心,我會關照他。”國秀回答,等他們走了,便低聲罵道,“見過你,窮酸孤鬼!”
女招待把我的稿子和紅茶送過來,她比先前客氣多了。大鼓仍在那邊響,我渾身冒汗。我焦灼,雖然打我進來算起,頂多不過一刻鍾,我覺得像過了兩小時。
“胡先生,你不跳舞?”國秀見我焦灼不安,趕緊向我敷衍。
我搖頭。她說:“跳舞實在沒意思;不過有時候得應酬,人煩了,也得解解悶。”她又說:“你先別急,錢亨馬上會來。”她顯然無話找話,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我隻好唯唯諾諾,隨便應付。最後她朝我端詳了一會,忽然問道:
“前天你告訴我哥哥,我當時忘記問你:你當真跟林佩芳結婚?”
這一回我紅了臉。
“是的。”我含糊承認。
“那可沒有想到。人家說啞巴蚊子咬人,你別見怪,你要結婚了,還一直秘密著哪!”
“我們也是最近才決定的。因為時局不好,拖下去不是事;馬上結婚呢,也有許多困難。”
“你要結婚還有什麼難的?租兩間房子,發幾張帖子,到時候大禮服穿上,這不就齊了!”
“你說得容易,租房子,請客,買家具,哪樣不要錢!”
“您找錢亨就為了這事!”
“對了。”
“您就不擔心?”
“擔心什麼?”
“假使他辦不成。”
“我不敢十分相信;不過看他前天的口氣,是很肯定的。”
“我就不信他的肯定,他的肯定等於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既然答應了人家,怎麼好不算數?”
“您不明白,我可明白。”她神秘的一笑說,“林佩芳休學了,是不是?”後麵這一轉,使我莫名其妙。我直接告訴她:
“她家境不十分好;因為時局的關係,她父親辭了職,他們一家人隻得暫時住到鄉下。但也就因此,我們想到結婚。”
“哈!我知道胡先生死心眼,想不到您還是個有深情的人!”她爽朗地叫道,“您放心,單單為了您這多情多義,天下難尋的女婿,錢亨也得給您辦成;縱然他不肯,我也會給您幫忙。”
我多快樂,親愛的佩芳!我們平常總以為能了解別人,自以為是求上進的人,把別人看成墮落份[分]子,實在是我們的自私。我們一直認為田國秀驕傲奢侈,卑俗,令人討厭,殊不知我們對她抱有成見,她有她的見解,即使這見解人人具有,至少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見解總是見解。她的讚成我們也許隻是空話,然而即使空話,在這個專門講目前及實用的時代,人家也還像放債,考慮它將來能收回多少報酬的!思念到這裏,你才會想到我當時感動的程度。
“你怎麼知道我死心眼?”我故意問她。
“唉!胡先生,您這個人總不注意別人!”
這是她的回答!我觸發了她的感慨,她斂起雙眉,深深地歎氣。我們隻覺得她妝[裝]束妖豔,她其實是很美的,那種淒傷表情特別動人。
“您不明白我,胡先生,”她接著說,“您也許永遠不會明白我,我不怪您,您不大有跟我接觸的機會。您以為我是個不用功不用腦筋的人,這也不止您,許多人都對我抱這種意見。如果我否認,您會罵我自誇;可是我也是人,我也有腦筋,有感情,不像人家想象的那麼簡單。我不喜歡書,這是真的,因為書是死的,我可要做一個活的人。比方教授們在外國讀幾年,試問他們都懂嗎?不但他們自己,連他們的外國先生,敢說都懂嗎?反正人家拿那幾本書騙他們,他們又拿那幾本同樣的書騙人。結果大家騙來騙去,自以為有學問,了不起,其實都成了書呆子。說來不怕您笑話,我覺得與其讀死書,不如做活人,多見識點,多得點社會經驗……”
“我先前的確誤解了你,國秀!”我忍不住叫道,“雖然我不盡讚成你的意見,譬如書,教授們也許未必個個都是通家,但這不能怪書。我認為書是有用的,我們可以拿來作為實用材料,也可以拿來幫我們了解社會。我自己學曆史,所以明白這一點,是否讀成書呆子,隻看我們對書的態度而定。隻是我很奇怪,國秀,我始終沒想到你竟是個有心人。單是這一點,就夠證明你並非絕對不用功!”
“不敢當,胡先生,您過分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