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錢亨和田國寶原是姑表兄弟,田國寶的父親是錢亨父親的內兄,錢亨自己的母舅。當初“壞水師爺”田老爺辦稅局,以妹夫至親關係,寫快信從老家叫出來,安置在手下做賬房。錢老板本來作[做]小生意,一旦仗舅爺提拔,便施展開手段。他並不辜負舅爺的好意,在公私兩項之下,曾大大為田老爺孝敬一筆,同時據說他也為自己撈了更大的一筆。心滿意足之餘,於是明哲保身,在田老爺未卸任前,便自動辭職,在天津開了爿顏料鋪子,不久又在漢口設立分店。他把太太安置在天津,暗中在漢口討了房姨太太,終年往來漢口天津兩地。靠著他的勤謹,十年之間,算給自己打下基礎。錢亨是他的長子,為使他承繼自己的事業,並就自己奠定的根基上求大擴展,他命兒子進大學商科。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單等兒子大學畢業,在本行經曆熟練,自己退休納福了,那知偏巧爆發了中日戰爭。
戰爭重新刺激起他對事業的野心,憑簡單經驗,他知道財星已經升起,戰爭是發財的機會。他從來沒學過經濟,可是戰爭一旦開火,中國沒有海軍,海口要被封鎖,外國顏料來源斷絕,必然大漲特漲,他是充分明白的。事變初起時他正在漢口(由於因襲下來的恐怖心理,安分的中國人全把日本人當做魔鬼,認為凡他們所到的地方必被毀滅),他想道:天津是完了。學校停頓了,他托人轉信給錢亨,讓他出來,自己跑到重慶籌備分店。他當然不希望中國戰敗,也料想不到漢口竟會淪陷,但全憑中國老祖宗傳授下來的哲學,所謂狡兔三窟,他做了這種決定。他用所有能運用的現款全訂成貨,在漢口撤退之前,全部顏料已運到重慶。因此他毫無損失;他惟一的損失是,不前不後,太太在天津病歿了。
為辦理錢太太的喪事,錢亨奉命到北方去。他在天津待了兩個月,廉價出清全部家當,預備仍繞道香港回內地。但是到了上海,他拋錨了。他的本意是趁等船的便,在上海白相幾天,誰知三個禮拜後,花完身邊所帶的現錢,還欠田國寶一大筆債。同時他也發見這個城市比重慶可愛,別的不說,單是馬路就比重慶光坦的多。還有女人,大菜,百貨,房屋,無不價廉物美,遠非重慶可比;更何況根本聽不見警報,一片升平氣象!信於是寫出去了,除在母親的死屍上造一篇假賬,他還向父親建議,為辦貨方便,應該讓他留在上海。父親看見兒子要走正路,早已樂得到處稱揚,還會問他在上海幹些什麼!錢很快便撥了來,等貨物運到,按錢亨的賬單,比實在買價竟高一倍。老頭子起初還不在意,但畢竟是行情中人,知道同行進貨的市價,可以瞞他一時,不能瞞他長遠。經不起這麼三番兩次,錢亨在上海的行為,被他弄得雪清。更重要的當然是錢亨沒有了母親,父親的姨太太生下幾個小孩子,現在又扶了正,隻想排除他在父親跟前的勢力,這時有了籍[藉]口,便用眼淚鼻涕使老頭子赫然震怒,寫信教他回內地去,否則和他斷絕關係。同時拿事實給他看,另外派人去香港辦貨,再不讓他有沾染金錢的機會。
錢亨知道已失去父親的信任,即使回到重慶,用錢也受限製。他左思右想,沒有辦法;隻得承認自己年輕,交友不慎,要求父親供給學費,讓他在上海繼續念書。想不到回信立刻允許了,因為後母認為他離開父親越遠越好。他自然不會進什麼學校,卻又照樣在上海住下去。本來他初到上海便住在田家,但連舅舅都死了的外甥,他的被冷淡是當然的,加上先前借的那筆錢,田國寶見麵便說日子難過,他忍無可忍,隻好搬出去和朋友住了。這裏應該附帶說明:就因為他借那筆錢,以後拖三拉四,老沒有還清,以致兩個人都存了意見。國寶至今提起來還說自己吃虧,錢亨總覺得表兄不夠情分。
正如他信上所說,錢亨同住的朋友也就是由“不慎”交進來的。上海有許多這種傑出人物,沒有職業,沒有收入,住在人家的亭子間或後樓上,卻穿著的一表非凡,出入於娛樂場所之門,不鳴[名]一文而能揮霍像花花公子。那朋友認識的是錢亨的錢,現在要搬來同住,不用問是確定了。隻可惜父親供給的學費有限,錢亨自用尚且不足,更何況兩個人開銷!因此從田家搬出不久,他隻好自己去想辦法。而講到辦法,他一做事沒有能力,二向田國寶借錢的路堵死了,三剩下的朋友又是無論在酒館舞場全推他惠[會]賬的,那麼最後也是最簡便的路,當然可想而知。而賭博的結果當然又是可想而知,試問有靠贏錢成家立業的嗎?可是錢亨的運氣正在這裏。並非他有本事贏,倒因為比別人輸得更慘,他反而救了自己。
一天他在回力球場,帶著賭運氣的心情,拿當大衣輸剩下的錢全買了二四聯號。不料第一號入場連勝四球,全場的鼓掌聲與呼喊聲。
掌聲和喊聲簡直叫錢亨心疼。他不但要輸掉大衣,並且在這以前,已是各種賭場的老鬼,早已當光衣服被窩,無異癟三。他落在緊張和絕望中,伸出下巴,睜大眼睛,汗在暗中直朝外冒。等一號得第五個球,他的大衣便完了。就在那時,誰的手肘朝他撞了一下。其實這手肘已經碰他好久,他在緊張中不曾注意。他回頭望過去,臨[鄰]座是個年輕女人,衣飾華貴,臉有紅有白,十分風情。她一麵拍手,一麵也用眼瞟他,仿佛說:“你知道嗎?撞你的就是我。”而同時低聲自語道:
“別欺他人瘦個小,可真本事!”
比賽完了,贏的人去領錢,輸的人去買下盤的票子。那女人趁人眾紛亂,打開皮包,拿鏡子照照,又不慌不忙取出自來水筆,寫了張字條(寫時眉頭微皺,仿佛回想前後所出的紅盤),揉揉丟在地上,然後站起來。錢亨本來要走——錢輸光了,因為覺得那女人有意思,便懶[賴]下去,看她究竟作[做]什麼。讓她過去,順便彎腰拾起地上的紙團,用手捏了捏,見她走遠,才慢慢打開。忽然他眼睛亮起來,臉跟著發紅。紙條上原來寫著:
“上國泰看電影。”
他作[做]這事無非太無聊,也是好奇心驅使,實不曾存別的希望。但既然如此,他也本著同樣的思想——“管她呢,”他心裏說,“管她是幹什麼的,反正錢輸光了,又沒地方去,看她到底怎麼樣!”便起身趕到國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