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那筆錢他怎麼經營的?這藥治什麼病?和我的錢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他站直身子時自問,不禁茫然若失。
錢亨這天早上冒[貿]然而來,又送東西存放,自難免引起他的好奇心,其中也有責任心。他起床後揭開被單,隻見床下並排放兩隻貨箱。箱子上印著字,注明是美國製造西藥,隻是“Goagulin”這個字他不認識。他本來無意,但舉世都以囤積牟利,很容易惹他想起那筆借款,後悔怎麼不向錢亨問明。他分明忘記這件事,就是為怕節外生枝,自己故意避免提起切實問題。“他知不知道我和國秀的關係,還有我現在進行的事呢?”這是他剛才察言觀色,屢次想從錢亨臉上探索出來的。
這種懊悔並不長久,如天上浮雲,一過也就完了。他從家裏出來,即被別種情緒代替,心裏立刻又感到無處可去的無聊空虛。在明媚溫亮令人昏眩的陽光中,送貨的,做小販的,拉車的,收舊貨的,賣報的,做巡捕的,開鋪子的,坐汽車的都在那裏活動,都向著那個不見得人人明白,可是人人都昧然要求的目標走,隻有他無處可去。上課已經來不及,上飯館吃飯又太早,躊躕的結果,決定上公園。
誰知道公園更乏味,枯死了的草地被踐踏得稀糟,花壇裏的花苗也有氣無色,樹木撐著禿枝,處處都顯出可憐相。陽光似乎比馬路上明亮些,但更增添了被人遺忘的感覺。遠遠有兩組人在靠牆的地方曬暖,一組男的,一組女的,也都是無事可作[做]的閑人。他本來毫無興致,看見有幾個孩子在草地上玩,便走過去,就近揀了個椅子坐下。孩子們在翻跟鬥,起初玩的很起勁。但這起勁也跟他沒有關係,後來兩個孩子捉住一個小點的“拖死狗”,小點的給拖哭了,他也不管。
這煩躁,無聊,空虛,他沒想到另有原因。原來自從放棄佩芳,他的生命便失去了向上的目標——至少是維持他穩定的部分,代之而起的是純粹的肉欲和功利心。為了達到目的,他隻得攻擊別人的弱點,勉強自己昏天暗地,以求滿足對方。同時他也把自己鬧昏了,離開熱鬧,不和國秀的身體貼近,便感到失了著落。這天被錢亨存放的東西刺激,他坐在公園椅子上,由那筆錢聯想到他的所謂事業,由事業又聯想到他和佩芳的過去。他想起佩芳被環境逼迫,隻得回鄉下教書,自己也因熬不住困苦,才發願改行。於是時勢所趨,他又轉移目標,希望多得借力,對國秀發生興趣。常常借故曠課,理由是報酬太少,犯不上犧牲正經事。他曾作[做]過什麼正經事呢?他把講義抵押出去,負加一利,但認真作[做]過生意沒有?也許可以勉強承認他成功一部分,國秀已經讓他握手,向他撒嬌,但他有把握得到手,主要的,從他[她]得到好處沒有?現在他負著大批的債,好比他出賣自由,終身加在自己身上的鐐銬。單為付利,他可能勞苦一生,最後落得身敗名裂。忽然他好像看見了母親,她在他前麵,頭頂某處的上空,眼淚汪汪望著他,他自己則貧病交加,躺在馬路上淪為要飯花子。而他母親終生忍受痛苦,養育了他,無非為了至愛,希望他善用生命,將來出人頭地。這難道是他應該報答她的嗎?他有理由不愛護自己,不為自己著想嗎?這些想象使他恐怖。
“這太可怕!”他大聲對自己說,“必須立刻決定!我要活下去,我還年輕!這太可怕!不能想,真可怕!”
然而一個大的風浪,去惡和大部分的上海人被打昏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號,日本人向珍珠港投下震動世界的炸彈,同一天黎明,他們開進蘇州河以南的上海租界。全市因失去主宰,一時混亂失措,各種市場全行停頓。兩天後日本人布置得有了頭緒,商店被強迫應市。去惡因為負著高利貸,過去他雖然左推右推,一再遷延,現在迫於利害,隻得找錢亨追問那筆錢的用途。股票公司停止營業。幸喜錢亨夜間回來晚,人沒有出去。他在樓下等了半天,錢亨才從上麵下來,頭發毛毿毿的,穿著大衣,可是衣領開著,沒有來得及打領帶,滿臉的瞌睡還沒有洗。
錢亨看見他有點吃驚,但這隻有眼睛明亮的精細的人看得出,因為一瞬間,他已經恢複原樣。
“有事嗎?”錢亨用喉音問,鼻子不大通暢,接著打個嗬欠。
也不知因為膽怯,還是不好意思,去惡忽然臉紅起來。
“是的,有點事。”他含糊承認,又努力說,“我那點錢,不知道錢先生怎麼運用的?”(他本來準備好一套漂亮話,要委婉地把自己的困難和必須詢問的理由講出來,不料舌頭臨時不聽調動,嘴也像上了膠。)
局勢不同,錢亨自然無須過分客氣,像在去惡那裏存東西的,用不到說“對不起”。隻見他漰[繃]緊臉,仿佛說:“怎麼樣?往下講?”又仿佛說:“這是什麼意思?又是神經衰弱不是?”這樣對去惡望了半天——他顯然在責備去惡,不該揀這時候麻煩他,打斷他的好睡,於是忽然打雷似的嚷道:
“我的爺叔,就你那點錢是大事!人家日本人都在那裏開火了,美國的軍艦全給炸沉了,美國馬上就亡國了,都不重要,就你那點錢重要?為了你那點錢,人家都不用活了!”
去惡本來理直氣壯,隻因養成的書呆氣,不會板起臉說話,讓人家占了上風,反而被罵得下不來台。這時他怕失去顏麵,隻得分辯道:
“我是學曆史的,哪裏會不明白世界大局。隻是我負那麼多債,單是利息,也壓死了我。現在市場停止交易,既不能活動,那筆款子你如果還在手邊,就現成替我還了;如果已經變成東西,隻得拜托你拿去抵押。反正我是傷定了,也不想賺,過去付出的利息,我任[認]下來就是。”
錢亨見他軟弱,不由得想欺負他,更無所不至的嘲弄道:
“嚇,你任[認]賠就是!你還想賺哪?(他先冷笑一聲。)世界上做生意,像你先生的,恐怕隻有一個人。自己要賺錢,又要舒坦,找女人,吊膀子,連屁麵也不見你照;一看風色不對,‘反正我[是]傷定了,也不打算賺’,有這麼便宜的事,我還幹呢!等得到你?”
去惡聽錢亨的話頭不對,通身打個冷戰,但還勉強支持自己,竭力忍耐說:
“錢先生,請你先別生氣。縱然全是我的錯,反正事情過去了,追悔也來不及。我隻是問問:那筆錢究竟派沒派過用場?”
錢亨把眼一黑,蠻不講理地答道:
“這是什麼話?依你說,我能吃了你的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去惡趕緊聲明,“隻是我要問問:假使已經派了用場,究竟買的什麼東西。”
錢亨立刻答不上來,但這種混在市麵上的人,腦筋是機靈的,隻略微遲疑,已經有了應付辦法。
“我告訴你,朋友,你別以為姓錢的會吃你!左右都為你娘屄那一點錢,我跑了腿,還惹的滿身狐臭!”他拍胸膛,索性把醜話也罵出來了。“你們是教書的,口口聲聲喊文化工作,自己清高。其實你們見了錢,就像蒼蠅見血,什麼還不教你們賣光?我們是作[做]生意的,談不上清高;可是我在市麵上交結朋友不止一個,哪天不過過手個百二八十萬?我姓錢的一清二白,可沒有含糊過!”他又拍胸膛,“就憑你這種遁願,還想作[做]生意——我過手的錢,嚇也嚇得死你,我瞧得起你那一點——你要看嗎?這不是衝你,我有實貨給你拿來!”
去惡被罵得紅一陣,白一陣,直恨沒有地縫可鑽。可是刀柄搦在人家手裏,他又不敢頂嘴,隻得點頭稱是。錢亨又娘屄奶奶屄的罵著跑上去了,等老半天才架子十足的下來。
“哪,看去罷!”錢亨盛氣淩人,拿一張紙塞給他。他打開看了,原來是什麼外國公司的股票,不用說股數大的驚人,就是印刷的考究已經夠他發抖。
“這都是我的嗎?”他懷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