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戒之靈與皮特·諾德
Ⅰ
我眼前的小鎮,如家一般,親切友好。小鎮不大,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袖珍。這裏的每一個洞眼角落,每一隻貓貓狗狗,我都能如數家珍,道個明明白白。這裏的每一個小孩,都是我的朋友。隻要走在大街上,總會有一張親切的麵孔躲在玻璃窗後偷偷窺視。隻要漫步在公園裏,一開始總少不了與熟人的一陣寒暄,爾後便是登門拜訪。
鄰家花園裏,玫瑰開得嬌豔欲滴,你我都能拿來炫耀一番,仿佛那是出自自家的花園。哪家出了醜事,你我臉上都會蒙羞,仿佛那是自家的家醜。而鬧火災,或是聚眾鬥毆之類的事件,發生的幾率簡直就是微乎其微。難怪鎮裏的人都會理直氣壯地宣稱:“瞧瞧,這就是‘文明社區’!除了這兒,還有什麼地方能如此和諧安全?這就是模範鎮!”
我親愛的小鎮,從未更改過它的模樣。舊地重遊,眼前依然如故:舊時的房子,舊時的店鋪,從未變樣;再次走在人行道上,依然會跌落其中的窪窪洞洞;再次路過堅韌挺拔的菩提樹籬,經過修剪整齊的丁香花叢,依然會駐足凝望,陶醉其中。掌管全鎮的老鎮長再入眼簾。隻見他依然踱著大步,機警地巡視四周。讀者們隻需放飛一下想象,假想此刻自己正身臨此地,心裏也定會倍感安全!失聰的老哈弗沃爾森依然在他的小花園裏翻刨。那雙清澈如水的雙眼,時而凝視著大地,時而遊移在天邊,好像在說:“我們已經看透人情世故。大地,現在我們要深入你的心髒,把你探個明白。”
觀摩到此,卻始終沒有看到一個人的蹤跡。那個來自韋姆蘭省的胖小夥皮特·諾德去了哪兒?以前,他還是老哈弗沃爾森店裏的一名夥計。隻要是由他看店,他總會拿出一些小機械發明和他喂養的小白鼠,把客人們逗得哈哈大笑。關於他的故事,說來話長。其實,小鎮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唯獨屬於小鎮的故事。
皮特·諾德很討人喜歡。他個頭矮小圓潤,一雙帶笑的褐色眼睛閃爍出無盡的古靈精怪,一頭麻屑般的白發比秋天裏的白樺葉還要白出幾分。紅彤彤的臉蛋光滑柔嫩,來自家鄉的韻味也分明地印在臉上。凡是見過他的人,一眼就能將其分辨。家鄉賦予了他獨特的魅力:辦事高效,手指靈活,口齒伶俐,思維清晰;幽默、溫厚、勇敢、善良;喜歡爭論,好奇心重;總有說不完的話。他還是個狂妄的家夥!在他眼裏,市長與乞丐無異!盡管如此,他的桃花運卻隔日不斷,總會有女孩為他心動,對他真情告白。
他秉承天賦,在老沃爾森的布店工作時,也不忘演繹出自己的個性魅力。客人來買東西,他卻叫人等著,先去給小白鼠喂食;客人數好零錢,他卻在給他的自動小馬車上齒輪。他一邊與客人閑聊自己最近一次的桃花韻事,又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誇脫量器,看褐色布段卷進吐出。客人倒也聽得興致勃勃,可他又突然跳過櫃台,衝到大街上,逮住街上的行人一頓破口大罵。客人被逗樂了,他卻若無其事地回到店裏,捆包裹,量布料。
若要在全鎮評出一個人氣王,不應該非他莫屬嗎?自從他被雇到布店,鎮裏人都願意上哈弗沃爾森家買東西了。就連老鎮長本人也為自己曾與他有過私下的交流而感到分外自豪——皮特·諾德曾經把他拉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偷偷向他展示了籠裏喂養的小白鼠。要知道,這可是一件冒險的事兒。店主禁止他在布店圈養那些小玩意兒。
二月裏,萬物複蘇。氣溫漸漸轉暖,偶爾有幾天才會出現霧蒙蒙的天氣。皮特·諾德這陣子卻突然沉默了。他變得正經起來,往日的調皮機靈勁兒一掃而光。他把籠裏的小白鼠棄置不顧,任其啃食鐵籠。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工作起來,盡職盡責到簡直無可挑剔。他與街上男孩打鬥的精彩場麵也一去不複返了。難道是他忍受不了這季節的變換嗎?
當然不是!原因在於,他在貨架上發現了一張麵值50克朗的鈔票。就在一段布匹裏,他清楚地看見了那張鈔票!於是,他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把它拿了出來,塞到一卷廢舊棉皮裏(這卷棉皮從未下過貨架)。此時,他對哈弗沃爾森的不滿之情終於膨脹,最後燃燒成熊熊怒火。就是他,把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一代白鼠毀於一旦!現在,就是自己為它們報仇的大好機會。
此時此刻,白鼠媽媽和它的孩子慘遭毒手時那孤立無助的景象重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當時,白鼠媽媽不離不棄,危難當頭,不但沒有調頭就逃,反而勇猛無畏地堅守在孩子身邊。那個冷漠無情的凶手在遭遇白鼠媽媽的怒目時,難道就沒有感到過絲毫的焦慮與不安嗎?皮特·諾德此刻真希望能親眼目睹到這—幕:凶手發現鈔票遺失後,嚇得臉色慘白,驚慌失措地一陣翻箱倒櫃後苦尋無果,最後心力交瘁,瀕臨絕望的邊緣。他萬萬沒有想到,店主那雙清澈如水的雙眼看到小白鼠紅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眼睛時,竟會一下子黯然失神,泛起死魚般的白眼。他下定決心要整治這個凶手。他要親眼看著凶手耗費心力翻箱倒櫃地找,直到他絕望,然後再告訴他鈔票的行蹤。
可是,一整天過去了,那張鈔票躺在何處,竟無人問起。鈔票是嶄新的,色彩鮮豔無比,每個拐角都畫有一輪輪的圓圈。當店裏隻剩皮特·諾德一人時,他就會倚著貨架,支起一張人字梯,爬到舊棉皮邊,取下鈔票,展開來欣賞一番。
店裏若是有人來,他就偷偷去摸棉皮裏的東西,假裝是在貨架上找東西。他終日焦慮不安,生怕鈔票會出什麼岔子,直到手指觸及到它,才會安下心來。
鈔票好像對他施了魔法。每當他拿著它欣賞時,看著看著就會情不自禁地把嘴湊過去親一親。他幻想著裏麵會不會住著什麼小動物呢!環繞在四角的圓圈仿佛一雙雙充滿魔力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撓得他心裏癢癢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湊過去,悄悄對它說:“我要擁有成千上萬個跟你們一樣的小家夥。”
小夥子的腦袋骨碌碌地轉動著。哈弗沃爾森怎麼沒有問起鈔票的事呢?也許那張鈔票根本就不是他的?也許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經遺忘在店裏了?還是已經找不到失主了?
腦子裏的想法也能傳染給別人。這不,晚餐時,店主就和他聊起了金錢的話題。皮特·諾德坐在餐桌前,聽他講述有錢人白手起家的故事。店主從惠廷頓一直說到阿斯特和傑伊·古爾德。他們的致富經曆,哈弗沃爾森都了如指掌,比如,他們是如何奮進克己,以及如何闖蕩拚搏的。每當談到他們,店主就會變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們遭受的一切,他自己也曾經曆過,所以特別能夠感同身受,也為他們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興。皮特·諾德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店主哈弗沃爾森雖然兩耳失聰,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與別人的交流。憑借對方說話的嘴形,他就能識別說話人的意思。隻可惜,他沒辦法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別提有多單調了!聽起來就好比遠處的瀑布聲,每天周而複始地從高處轟隆一聲傾瀉而下,千篇一律。但是他卻掌握了獨特的敘述技巧,總能叫聽眾一字不落地把他的話全都牢記於心,經久不忘。這可苦了可憐的皮特·諾德!
“要想發財,最重要一點就是打好基礎。” 哈弗沃爾森開始傳授起他的一套理論來,“本錢絕不是靠雙手辛辛苦苦掙來的。你注意到沒有,有錢人的本錢都是在大街上、在當鋪的特價衣服內襯裏偶然發現的,有的是靠打牌贏來的,還有的是靠貌美心慈的太太們施舍而來的。他們一旦有了本錢,此後的財運便開了路。金錢就會像泉水一般,源源不斷地奔湧而來。皮特·諾德,要想發財,一定要打好基礎,這一點至關重要。”
小皮特·諾德聽得神誌有些恍惚起來。哈弗沃爾森的聲音漸漸模糊,眼前隻閃耀著源源不斷向他奔湧而來的黃燦燦的金子。餐桌上,一串串的硬幣堆砌如山;地板上,白花花的銀幣積攢一片;髒兮兮的牆紙上,模糊成一團的圖案也變成了手帕一般大小的鈔票。那張大鈔也兀自地飄到眼前,羅紋般環繞的圓圈好像一雙雙美麗的大眼睛,魅惑地對他眨巴著,仿佛在提示他:“說不定躺在貨架上的那張鈔票,就是你的本錢哦!”
“皮特·諾德,記住我的話。” 哈弗沃爾森的聲音又回到耳邊,“打好了基礎,要想再上一層樓,還需要做好兩點。第一,工作,要堅持不懈地努力工作;第二,戒棄,戒娛戒愛,戒談戒笑,戒懶起戒遊閑。沒錯,要想發財,必須做到這兩點,工作和戒棄。”
皮特·諾德現在很想大哭一場。他當然想發財,當然希望自己也能發掘到本錢。可是,非要把自己整成苦行僧,自己才能擁有財富嗎?它不是應該在該來的時候就來了嗎?正如有的時候,自己和街上的男孩打架,就會碰到貴婦人停下馬車,邀請自己到她家去做客。這些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嗎?可是,哈弗沃爾森的一席話,卻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揮之不去。他現在滿腦子都被店主的那套理論灌滿。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沒有概念。工作,戒棄,再工作,這就是生活。他不敢質疑店主的理論,更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
自從那天以後,皮特·諾德就再也不敢親吻那張鈔票了,甚至都不敢看它一眼。他變得寡言少語,精神萎靡不振,每天循規蹈矩,盡職盡責地工作著。他身上的變化如此明顯,如何瞞得過眾人的眼睛!
大家都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老鎮長為此擔憂不已,想方設法,希望能逗他開心起來。
“今晚有個中四旬齋
四旬齋(Lent):複活節之前的一個為期四十天追思耶穌在曠野受試探的節期。舞會,你想去嗎?”老鎮長故意問他,“那麼,你沒去過。很好,我現在邀請你一定要來,不然的話,我就告訴哈弗沃爾森你喂養白鼠的地方。”
皮特·諾德歎了口氣,答應了鎮長的邀請。
中四旬齋舞會!想象一下,皮特·諾德在中四旬齋舞會上的情景!那時候,鎮上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會精心打扮一番。她們會穿著聖潔乳白的禮服,佩戴鮮花到場。到時候,他也能一飽眼福了。當然,他沒有資格請她們跳舞。算了,沒關係,反正他也沒這個心情。
來到舞會,他沒有任何跳舞的打算,隻是站在過道裏。很多人邀請他加入,都被他一一拒絕了。舞會上的舞蹈他一個都不會跳,而且也沒有哪個女士願意與他共舞。對這些女士來說,他實在太卑微了。
然而,輕快的舞曲、芬芳的鮮花以及俊俏的麵孔很快就把快樂的氣氛傳給了站在過道裏的皮特·諾德。他的眼裏突然大放異彩,四肢歡快起來,整個人也很快進入了興奮狀態。如果快樂是火,那他現在就是一團熊熊烈火的焰心。如果愛情是火(很多人這樣說),那他現在就是一團熊熊烈火的焰心。他總能和某個漂亮的女孩愛戀上,但直到現在,他每次愛戀的對象卻隻有一個。今天他卻能和這麼多漂亮女士同時在一起。此刻,在這顆十六歲少年的心中燃燒的已不再是一團小火苗了,而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烈焰。
他時不時地去看腳下的靴子——當然也是舞鞋。可是,此刻怎麼能叫他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的寬跟厚底鞋而無動於衷呢!他感覺有股力量正生拖硬拽著自己,企圖把自己像小球一般狠狠地砸在地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內心的激動也在逐步升級,但他克製住了。他漸漸有些神誌不清了,渾身也開始燥熱起來。嗬喲,太好了,他再也不是那個窮小子皮特·諾德了!他就是威力無比的龍卷風,能把那汪洋大海掀起驚濤駭浪,能將那參天大樹連根拔起。
這時候,舞會上奏起了哈布舞曲
瑞典民間舞,是盛行於十六世紀的三步舞。,聽起來像極了韋姆蘭省的波士卡舞曲。小男孩有些欣喜若狂,忘乎所以了。
隻見他突然走進舞池,把所有的繁文縟節都拋諸腦後,仿佛此刻他置身的已不再是市鎮大廳的舞池,而是回到了家鄉的穀倉裏,自己仿佛正跳著仲夏之舞。隻見他傾身向前,雙膝彎曲,低頭,落在兩肩之間,還毫不商量地拉起一位女士,摟著她的腰,跳起了波士卡。
女士半推半就,抑或被拖著,跟著他的步伐。她心神未定,也弄不清腳下跳的是什麼舞。不過,她很快就摸清了路數,嫻熟地跳起來。波士卡的魅力也在此刻彰顯無遺。女士時而被抱住,時而被高舉,仿佛腳底生翼,身輕如燕——她感到自己飛起來了。
韋姆蘭省的波士卡舞可以算得上是世間最美的舞蹈了。隻要大地之子跳起它,“動作遲鈍”一說就會自動瓦解。舞者腳跟毋需著地就能在穀倉凹凸不平的地麵上翩然起舞。皮特·諾德帶著女士在舞池中央旋轉,兩人就像秋風裏飄舞的落葉般輕盈。舞姿柔美、迅捷、不聒噪、不僵硬。它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優美動人。舞者起舞間,身體早已交融在輕盈柔韌之間。
皮特·諾德跳起家鄉舞時,舞會場上也安靜下來。起初,對於他的古怪動作,人們隻是報以微微一笑,後來才漸漸明白他是在跳舞。隻見他輕盈地在舞池中央旋轉,旋轉,越來越快。他如果不是在跳舞,還能是什麼!
皮特·諾德這會兒正跳得起勁,連自己身在何處也全然不知了,隻是莫名地感到周圍一片鴉雀無聲。他陡然停住,揚起的手臂也在額前垂直滑落。他像做了一場夢,夢醒後,陡然發現,眼前黑色的穀倉地板,爬滿綠葉的牆麵,淡藍的仲夏之夜都隻是虛無飄渺的夢中之景。而他一直深情凝望的農家姑娘也如鏡中花一般,悠悠飄遠了。太丟人了。他恨不得地下有個洞,自己能鑽進去,逃之夭夭。
可是,他已經無處可逃了,眾女士早已將他層層包圍。他的耳邊隻傳來一陣喧嚷——“和我們跳!和我們跳!”
她們想學波士卡,所有人都想學跳波士卡舞。舞會一下子變成了舞蹈教習地。按照各位女士的說法,她們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舞蹈。皮特·諾德也理所當然地成了當晚的明星。名媛淑女們紛紛熱情友善地邀請他與之共舞,他也隻得一一奉陪。他隻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如此鬼靈精怪的孩子而已,可叫誰看了,不想好好寵他一番呢!
皮特·諾德感受到了由衷的快樂。贏得女士的歡心,和她們無拘無束地聊天,在閃光燈下搖擺身體,充分展現自我,集萬千寵愛於己身,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快樂啊!
舞會結束了,這個小家夥高興過了頭,大腦也無法正常運轉。他需要回家,靜靜地把今晚發生的事好好理一理,順一順。
哈弗沃爾森未婚,卻有個侄女和他住在一起。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工資不高,靠叔父給養,但對叔父的態度卻相當冷淡。因為她有很多朋友,都是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還常常受邀去做客,而哈弗沃爾森卻從未享受過此等殊榮。今晚的舞會,她也在場。舞會結束後,她與皮特·諾德一道回的家。
“諾德,你知道有人要起訴哈弗沃爾森的事吧?”伊迪絲·哈弗沃爾森神秘地問,“有人要起訴他非法交易白蘭地。你得跟我好好說說這裏麵的究竟。”
“沒什麼大不了。”皮特·諾德淡淡地回應。
伊迪絲歎了口氣,一邊說道:“是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接下來呢,就是起訴,交罰款,丟盡臉麵,沒完沒了。我真的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最好。”皮特·諾德堅持對她隱瞞實情。
“我想提升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你看出來沒有,” 伊迪絲不罷休,繼續說,“也想拉他一把,可是他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又把他自己帶回原點。這叫我實在無能為力。現在他又在密謀著什麼。你知道他在密謀什麼嗎?要是你能告訴我就好了。”
“不知道。”皮特·諾德幹脆利落地回答說,擺出一副休想從他嘴裏套出一句話來的架勢。第一次參加舞會回來,就問他這種事,太不近人情了。
店鋪上麵有一間漆黑的小屋,這個小夥計就住在裏麵。他坐下來,細細琢磨起自己的過去來。多麼蒼白懦弱的鄉巴佬!他好像聽見有人在議論自己:小偷、吝嗇鬼,他應該知道第七誡
猶太教、基督教十誡的第七誡,具體指不許與人通奸。吧?按理說,就算把他五馬分屍也不為過,都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上帝保佑!感謝萬能的上帝賜予他參加舞會的機會,讓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嘔嗚!他以前的思想該有多麼肮髒,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以往了。難怪富人會為了追求快樂甘願舍棄良知與自由!難怪自己割舍不下能帶給他快樂的小白鼠! 就在皮特·諾德覺悟的那一瞬間,他喜不自禁地拍手叫好起來。他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此刻,那張50克朗的鈔票也分文不值了。快樂的感覺真好!
臨睡前,他想明天一早就把那張鈔票交給哈弗沃爾森。可是他轉念一想,店主說不定會趕在自己交出鈔票之前,就在店裏找到它,然後把它拿走。這樣一來,店主就會認定,自己窩藏了鈔票,並想將它私吞。思前想後,皮特·諾德心裏越來越不安。他拚命想要擺脫這些想法,卻又被它們死死纏住,難以入眠。他便下了床,悄悄地溜進店裏,去摸棉皮裏的鈔票。等到他取出鈔票,壓在枕頭下麵,他才安心地進入夢鄉。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中,隻感覺眼前一片耀眼的光亮,一隻手笨拙地伸到枕頭下麵,耳邊還伴隨著一陣低沉的責備和咒罵聲。
小男孩半睡半醒之時,鈔票早已拿在了哈弗沃爾森手裏。他把鈔票亮給站在門口的兩位女士看,一邊說道:“你們瞧瞧,沒錯吧。把你們請上來親眼見證,沒白費吧!正如你們親眼所見,他就是一個賊!”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皮特·諾德已經完全清醒。可憐的小家夥這時隻能連連申辯:“我隻是把它藏起來,沒想過把它偷走。”
哈弗沃爾森對他的申辯置若罔聞。而那兩個婦女也背對著皮特·諾德,好像鐵了心不去理會他。
皮特·諾德從床上坐了起來。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就變得那麼脆弱不堪,顯出可憐巴巴的模樣。隻見他眼淚洶湧而下,嚎啕大哭起來。
“叔父,他在哭。”伊迪絲察覺到他的變化,提醒大家說。
“讓他哭,讓他哭!”哈弗沃爾森邊說邊走上前來,瞪著皮特·諾德,“你盡管哭,我是不會上當的。”
“嗚嗚……”皮特·諾德哭訴,“我不是賊。把鈔票藏起來,也隻是一個玩笑。我就是想激怒你,替我死去的白鼠報仇。我不是賊。你們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賊。”
“叔叔,”伊迪絲睡眼惺忪地說,“您現在要是把他折磨夠了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覺了?”
“我知道,這樣做的確很殘忍,”哈弗沃爾森堅持立場地說道,“但他是個賊。這個事實無法改變。”語氣中帶著興奮的喜悅。“我很久就開始盯上你了。”他轉向小男孩繼續說道,“每次我去店裏,就發現你鬼鬼祟祟地腋藏著什麼。現在證據確鑿,又有目擊證人在場。我要向警察報案。”
男孩嚇得發出一聲尖叫,劃破了夜空的寂靜。“就沒有人肯幫幫我,沒有人肯幫幫我嗎?”男孩無助的哭嚎聲響徹整個屋子。哈弗沃爾森已經離開,替他打點住所的老婦走到他跟前。
“皮特·諾德,快起來,穿好衣服!哈弗沃爾森已經去找警察了。趁這會兒,你還能逃走。伊迪絲到廚房給你拿些吃的東西,我來幫你收拾包裹。”
顫抖的哭聲戛然止住。一陣手忙腳亂之後,男孩已經準備妥當。他虔誠地輕吻兩位恩人的手,是那麼低聲下氣,就像一隻被人蹂躪的小狗,然後就逃跑了。
兩位女士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去,直到他消失不見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叔父會怎麼說呢?”伊迪絲有些擔憂。
“他會很高興的。”女管家鎮定自若地回應道。
“依我看,那張鈔票就是他自己放在店裏,故意引皮特上鉤的。他就是想要借故遣散他。”
“這又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以來,他可是我們店裏最好的夥計。”
“可能是不希望他出來指證白蘭地的事吧。”
伊迪絲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呼吸有些急促。“竟然如此下作,太卑鄙了。”她憤恨得咬牙切齒,拳頭緊握,恨不得一拳打爛店鋪。她走到店門後麵的玻璃窗格對麵,從這裏正好能瞥見哈弗沃爾森進店的行蹤。此時此刻,她也多麼想一走了之,遠離叔父卑鄙下流的行當。就在這時,她隱隱約約聽見店鋪裏有些響動,便順著聲響的方向走過去,仔細聆聽了一陣,最後終於在鯡魚桶後麵發現皮特·諾德喂養的一籠小白鼠。
她提起籠子,放在櫃台上,打開籠門。小白鼠一隻接一隻地驚惶奔出籠門,有的鑽進盒子裏,有的躲進木桶裏,不消一會兒的工夫,就全都沒了蹤影。
“快快繁衍生息吧。”伊迪絲看著消失不見的小白鼠,一邊詛咒道,“願你們禍害這家店主,替你們的主人報仇!”
Ⅱ
紅山腳下,小鎮自得其樂,一片暖意融融、悠然閑適的景象。翠濃的綠色給小鎮著上了主基調。就連高聳入雲的教堂也被這鮮翠濃綠所陶醉,隻微微露出塔尖。順著紅山蜿蜒而上,一路梯田層層疊嶂,一個個花園你擁我抱,調皮親密地蜂擁擠在狹長的山坡上。一旦前方受阻,聰明的花園就提攜著它的灌木林將一躍而起,飛越大街,穿梭在星羅棋布的農舍間。隻要遇上星土毫塵,它們就能就地安營紮寨。它們一路披靡推進,直到大江而至,才會收兵止步。
小鎮沐浴在安寧沉寂之中,看不見一個人影,隻有蓬勃茂密的灌林草木,房舍掩映其中,若隱若現。小鎮裏唯一的有聲之物,要屬保齡球館裏滾動的圓球了。那聲音仿佛是夏日裏,遠山之外響起的陣陣驚雷。小鎮,一個寧靜之所。
可是眼下,集市已經熱鬧起來。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一雙雙鐵釘鞋在穿梭,穩穩當當。一聲聲叫賣猶如響雷一般打到市鎮大廳的牆壁上。教堂也得以從翠濃茂密的山間脫身而出,狼狽地催促著自己上街的步伐。
四位旅者的出現,擾亂了小鎮正午的寧靜。
唉,可愛的寧靜,幾十年如一日,如今就這樣被擾亂了!旅者穿過小鎮時,是那麼驚恐!他們一路幾乎是灰溜溜地爬上了山坡。
闖入小鎮的四人中,有一個嘈雜的家夥。他就是韋姆蘭省的小子皮特·諾德。六年前,他被指控偷竊而出逃。與他同行的其他三人都是碼頭工人,是從大商業鎮而來。大商業鎮離小鎮也不過幾英裏的路程。
小皮特·諾德出逃後怎麼樣了?那可謂是一帆風順。他還交到了頭腦最發達的朋友。
出逃當晚,天剛微亮,空中還飄著二月的細雨。他一路摸著黑從小鎮逃離,耳邊始終縈繞著喧鬧的波士卡舞曲。他還聽見一個從未間斷地執著的聲音:
聖誕來,
聖誕來,
聖誕走後,複活節又來。
錯了,
錯了,
聖誕走後,要過四旬齋。
逃亡人一詞一句把這聲音聽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古老舞曲響動著智慧的旋律,撥動著少年的心。這個韋姆蘭小子一向喜好尋歡作樂,而今卻被這旋律深深觸動了神經。旋律早已融進他的每一滴血液裏,滲透到他的每一隙腦髓間。生命的意義向他展開:從耶穌受難到複活,在這象征生死輪回的紀念日裏,生命一直在隱忍!不要把人生付諸娛樂。等待人生的隻能是齋戒。不要相信生命。雖然它會複活,但在它複活的下一刻,生命就會再次黯然失色,醜陋不堪。這本不是它的錯!但可憐的生命也無能為力!
生命最根本的秘密被他識破,皮特·諾德有些沾沾自喜。
他感覺自己仿佛看見齋戒之靈蒼白無力的模樣。隻見她偽裝成手持樹枝
複活節前夕,瑞典大街隨處可見紮上羽毛的白樺樹枝出售。此種習俗現已無處可考。的乞丐,正緩慢地逡巡在大地之上。他的耳邊還響起她的唏噓聲:“人類齋戒時縱樂狂歡,若不悔改,糾正做派,必將遭受淩辱。”
他早已改變做派,因此自己就會得到齋戒之靈的庇佑。同時,他也毋需四處逃竄,因為到了大商業鎮自己就徹底安全了,後麵已經沒有人追上來。工廠裏,齋戒之靈與他同在——在一家機械廠找到工作的皮特·諾德,身強體健,精力充沛,一改往日的遊手好閑,過著勤儉自律的生活。他為自己添置了禮拜服,並開始識字看書,參加講座,學習起了新知識。過去的皮特·諾德早已消失不見,隻有那頂頭發還一如當初那樣花白,那雙眼睛還一如當初那樣褐紅。
齋戒當晚,他身體的某處脫了臼,再加上廠裏繁重的活兒,脫臼的地方就更嚴重了。這個韋姆蘭的野小子便從廠裏偷偷溜了出來。自從來到機械廠,他就再也沒有說過大話了,因為廠裏不許說話,他也很快學會了不言不語。他再也沒有搞過新發明了,因為廠裏的彈簧、輪子得小心看好,而那些小發明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了。他再也沒有談過戀愛了,因為他一心戀著家鄉的美人兒,對工地上的婦女毫無興趣。他再也沒有養過小白鼠和小鬆鼠了,再也沒有出去消遣過了。時間不夠。因為他明白過來,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現在,每當他回想起自己曾經與街上男孩打架的事,渾身就會不由得一陣顫栗。
他相信,生命本來就是單調、無趣、乏味的。眼下清淡無聊的日子,他已經適應,自己卻對此渾然不覺。現在他已經從一個浪蕩兒蛻變成一個德才兼備的人。他為自己感到由衷的驕傲。所有這些積極的蛻變都得益於舞會上的喜悅帶來的啟發,得益於齋戒之靈的相知相伴。
可是,這位大才大德的皮特·諾德怎麼會在工作日裏回到小鎮,身邊還跟著三個紅光滿麵的同伴?他們可都是遊手好閑、嗜酒如命之流啊!
窮困潦倒的皮特·諾德,一向樂善好施。這三個酒囊飯袋就是他全力幫扶的對象(盡管他對他們三人有所鄙夷)。寒冬臘月,三人擠在冰冷潮濕的小茅屋裏,是他雪中送炭,給他們以溫暖;他們的衣服破了爛了,也是他縫縫補補,給他們以關懷。他們三人隻因同以“皮特”為名,彼此相依為命,雖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現在另一個叫做皮特的男孩也加入他們的隊伍,還樂意照顧他們,他們何樂而不為呢!當他們酒足飯飽,舒舒服服地躺在木椅上後,便給男孩講起驚悚笑話和冒險故事來,以此作為對他的回報。皮特·諾德雖然不認可,卻也聽得津津有味。麵前的三人,現在於他來說,仿佛是自己曾經心愛的白鼠一般,既可愛又可親。
鎮裏傳出的謠言被以碼頭為生的工人聽了過去。六年裏,皮特隊伍已經不斷壯大。他們給他帶去了事實真相:當年,哈弗沃爾森就是為了遣散他故意把鈔票放在店裏的。他們還提議皮特·諾德回去給哈弗沃爾森一個教訓。
可是皮特·諾德不急也不惱,理智而從容。世間萬物的真諦都盡在他的了解之中,對於這樣的提議,他顯然不會采納。
皮特們很快就把皮特·諾德當年的遭遇傳揚到了整個工廠。工友們也都熱心獻言獻策:“你得回去,好好教訓教訓哈弗沃爾森。接著,你就會被捕,就會有人審訊你,你的事也會見報。這樣一來,那個家夥就會臭名昭著,羞辱難當了。”
可是皮特·諾德無動於衷。他心裏清楚:報仇的確很過癮,可是代價高昂。生命短暫,怎麼經得起一番折騰!
一天早晨,三人找到他,表示要代替他去教訓哈弗沃爾森一頓,按他們的話說,“要討回公道”。
皮特·諾德當然反對,也放出話來。倘若他們膽敢踏出半步,他絕不會輕饒了他們。
有個叫拉昂·皮特的小矮子,這時對他道出一番話來。
“世界就是一顆被細線懸在火盆上烘烤的蘋果。我所說的火盆指的是邪惡之邦。皮特·諾德,蘋果在火盆上烘烤才會香甜酥脆。可是一旦細線斷開,蘋果就會跌入其中,毀滅殆盡。因此這根細繩至關重要。這根細線指的是什麼,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