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罷黜的國王
木屐慌張地踏在人行道上,哢噠作響,一群街頭男孩蜂擁而過。他們或大聲喊叫,或吹著口哨。房子在搖晃,庭院裏鬧翻了天,仿佛鎖住的狗掙脫了鐵鏈,衝出了狗窩,回聲響徹四方。
玻璃窗格後麵露出一張張打探的麵孔。出什麼大事了?外麵有情況?慌張的躁動聲經過市區,一直傳到郊外,女仆連忙跟上。她們手牽手,一齊朝前麵飛跑的男孩們喊道:“等等我們,等等我們!出人命了嗎?還是鬧火災了?”沒有人回應,隻聽見哢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繼女仆之後,緊接著,城裏穩重機靈的已婚婦人也出動了。她們一邊追趕,一邊氣急敗壞地大聲嚷道:“出了什麼事?一大早的,究竟出了什麼事,擾得大家不得清靜?有人要結婚了?還是有人死了?鬧火災了嗎?警衛都幹什麼去了?非要等到大火把整個城市都燒個精光,他們才會敲響警鍾嗎?”
一波接一波的人群跟上來,最後都在鞋匠家的門前一一停下腳步。鞋匠的房子坐落在郊區,麵積不大,門前和窗口都爬滿了綠綠的藤蔓。房子前麵有個庭院大小的花園。房主在花園裏用稻草搭了一個涼亭。藤蔓便順著涼亭的柱子攀援而上,給老鼠和貓咪提供了一個絕好的綠色通道。園子裏一片生機盎然:豌豆和大豆累累地掛在枝頭,玫瑰和薰衣草在豔陽下鮮豔地綻放,滿地的青草蒼翠如茵,三株醋栗鬱鬱蔥蔥地環繞在一起,僅有的一棵蘋果樹也傲然俏立。
第一批抵達的男孩們,離鞋匠的門窗最近,自然也擔當起了探視內屋的責任。太陽光照射在玻璃窗上,除了白色的蕾絲窗簾,反射的日光叫人看不清屋內的任何情況。有個男孩幹脆就攀在綠藤上,把臉緊緊貼在窗戶玻璃上。“看見什麼了?”其他人小聲問他,“看見什麼了?”他看見鞋匠鋪、木凳、鞋油桶、一捆皮革料、鞋楦、鞋釘、吊環和磨砂皮帶。“裏麵沒有人嗎?”他看見一個修鞋的學徒在屋裏。沒有別人了嗎?一隻大黑蠅趴在窗玻璃上,遮住了他的視線。“除了學徒,就沒有別人了嗎?”沒有別人。鞋匠的椅子上沒有人。貼在玻璃上的男孩一連看了三遍,確定鞋匠的椅子上沒有人。
站在屋外的人群全都凝神屏息,各種猜測和想象在他們腦子裏翻騰。也就是說,傳言是真的,老鞋匠離家出走了。可是,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仍然站在原地,希望能從屋裏聽到確切的信號,才肯罷休。貓咪出現在房頂,隻見它伸了個懶腰,就縱身一躍,輕鬆地跳到屋頂的天溝裏。沒錯,一定是主人不在家,貓咪才敢肆無忌憚地追趕停歇在天溝上的麻雀,把麻雀們嚇得驚慌地撲打著翅膀,嘰嘰喳喳地亂叫。
一隻白花雞正在屋子的一角覓食。它即將長成大公雞的模樣,頭上頂著火紅的雞冠,就像喝了烈酒一般。它東啄啄,西瞅瞅,時而打鳴,時而歡叫。一群白花母雞聞聲,便搖晃著滾圓的身體,連撲帶滾地奔過來,一雙雙黃色的小腿仿佛熱烈敲打的鼓棒,看得人應接不暇。它們在一堆幹草垛拳打腳踢地幹起架來。嫉妒的烈火噴之欲出,一隻母雞找到了一顆飽滿的豌豆莢,兩隻公雞見狀,一齊朝它的脖子啄過去。貓咪逗膩了麻雀,便離了雀巢,又去尋覓新的逗玩對象。隻聽見撲通一聲,貓咪一個縱身跳,就落在雞群中央。雞群忙不迭地四處逃散。屋外的人群見到這般情形,心裏不由猜測:“看來,鞋匠的確已經離家出走了。隻要瞅瞅那隻為所欲為的貓和那群打鬥成一團的雞群,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在家。”
因為秋雨的緣故,大街上泥濘不堪。街上的說話聲也此起彼伏。家家戶戶都開了門,亮了窗。人們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他離家出走了。”鞋匠家裏的情況被大夥四處傳揚,驚起麻雀一陣陣亂叫。“他離家出走了,老鞋匠離家出走了。郊外小屋的一家之主,一個年輕妻子的丈夫和一個美麗孩子的父親離家出走了。到底出了什麼事,誰知道?誰又能解釋?”
有一首古謠這樣唱道:“村裏有個老丈夫,林子裏有個俏情人。妻子跑了,孩子哭了,家裏少了一個女主人。”這首歌謠已經很古老,但卻常常被人唱起,可以說,人人都對它耳熟能詳。
然而,擺在麵前的事實卻譜寫了一首老丈夫跑了的新曲。收拾一空的鞋鋪桌麵說明了一切,他不會再回家了。他還在桌邊留了一封信,信上的內容隻有妻子讀過。
年輕的妻子坐在廚房裏發呆,鄰居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她們擺出茶杯,生起爐火,煮上咖啡,哭上一陣,然後又用抹布抹去眼淚。善良的婦女從鄉鄰四方趕過來,一言不發地陪在女主人身邊。她們知道,在這樣哀痛的場合自己該做什麼。此刻,她們毋需多說,隻要和女主人一起靜靜地哀痛就好。她們犧牲假日的時間前來安慰被鞋匠拋棄的妻子。她們一雙雙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搭在腿上,飽經風霜的臉上刻劃了一道道的皺紋,薄薄的嘴皮緊緊咬住,下頜上的牙齒已經全部脫落。
這群熱心的老婦人就圍坐在鞋匠妻子的周圍。
她們黃銅色的臉上,寫滿了溫柔的憐憫。年輕妻子沒有掉眼淚,渾身卻忍不住打顫。恐懼和擔心掌控了她,幾乎讓她窒息。她咬緊自己的牙關,以免讓人聽見自己顫栗的磨牙聲。屋外的腳步聲臨近,哢噠哢噠的木屐聲越來越大。有人和她說起話來,把她從呆愣中驚醒。她猛然站起身。
丈夫的信就躺在她的口袋裏。一行行的字跡不斷在她腦海浮現。信上有一處寫著:“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實在忍無可忍。”後麵又寫:“我知道,你和埃裏克森打算私奔了。”在信的另一處這樣說:“你不能和他私奔,因為人們會因此對你大加誹謗,你不會幸福的。消失的人應該是我。這樣,你就能與我離婚,再嫁給他,名正言順地跟他在一起。埃裏克森學得一身好手藝,你跟著他,也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信的末尾寫著:“讓人們議論我去吧!隻要能保護你不受到傷害,我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你根本無法承受人們的非議。”
她被信上的內容弄糊塗了,自己並沒有要背著丈夫做什麼啊!自己的確喜歡和小學徒聊天,但即便是這樣,他怎麼會想到那一層?愛會讓人病倒,但也不致要人性命。她本打算放棄心中的愛,和丈夫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也罷。丈夫怎麼會發現自己心裏深藏的秘密呢?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她就心如刀絞!丈夫一定為自己和學徒的親密關係苦惱傷神過。這麼多年來,丈夫一直隱忍著。埃裏克森旺盛的體能和充沛的精力讓他火冒三丈,他與妻子的竊竊私語和親密曖昧讓他震顫驚詫。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嫉妒的烈焰已經翻騰到白熱化的程度。原本清白的兩個人在他的臆想中成了浪漫愛情劇裏一對私奔的男女主角。
她想象得到丈夫當晚離家出走時衰老慘淡的光景。他已經駝了背,一雙手總是瑟瑟發抖。在長年累月的漫漫長夜裏,愛的痛楚折磨著他的心靈,摧殘著他的身體。他走了,徹底逃離了讓他百般質疑的家——一個他以為上演了浪漫激情的地方。
信上的幾行字又浮現在她的腦海:“我無意毀掉你的一生。你我年齡懸殊,隔閡從未消減。”“你應該受到尊重,得到榮譽。他隻是一個躲在女人背後的懦夫!就讓我來承擔一切的恥辱吧!”
妻子後悔不已,難道自己騙得過大家嗎?難道自己騙得過上帝嗎?自己為什麼要坐在家裏,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自己就是一個痛失孩子的母親?自己為什麼還要裝出一副高尚聖潔的模樣,仿佛自己就是大婚當日嬌美的新娘?為什麼那個流落街頭、眾叛親離、遭人唾棄的人不是自己?事情怎麼會這樣?上帝為什麼要這般不公地捉弄自己的丈夫?
房間的大衣櫃旁邊放置著一張小書架。書架最頂層躺著一本厚重的書,書皮用黃銅鎖牢牢鎖住。在這黃銅鎖的後麵,就記錄著一對男女欺騙上帝和人類的故事。“女人,是誰誘你做出欺騙之事來的?”“原來,是外麵年輕俊美的男子誘你出了軌。”
鞋匠的妻子凝神注視著那本書,一邊留神聆聽年輕俊美男子的腳步聲。每當有人敲門,她就嚇得直哆嗦,而每每聽聞腳步聲,就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她要向上帝懺悔,就算打入地獄也不放棄。
咖啡已經煮好,趕來安慰她的婦女們輕輕走到桌邊,斟滿茶杯,含一塊方糖在嘴裏,開始細細品味起咖啡來。她們動作輕盈而優雅,沒有弄出半點聲響。咖啡壺靜靜地從機械工人的妻子手裏傳到洗衣婦人的手裏。女主人卻對這些全都視而不見。悔恨已經讓她神誌恍惚,一個幻象糾纏著她:一個夜晚,她看見自己坐在一片新犁的田地裏,身邊盤旋著許多飛鳥。它們體型龐大,翅膀又寬又大,嘴巴鋒利無比,渾身灰不溜秋,與大地的顏色幾無分別。它們犀利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它們是來懲罰她的。隻見它們突然振翅一躍,隨即俯衝而下,對準自己撲過來,越來越近。它們銳利的尖爪、嘴喙以及巨大的羽翼,猶如漫天裏降落的利刃飛刀。她把頭縮進脖子裏,感覺死亡就在眼前。飛鳥越來越近,眼看隻差一毫就要挨到自己了。就在這時,她本能地抬起頭,竟然發現那些灰不溜秋的飛鳥就是坐在自己家裏的一群老婦人。
有個老婦開了口。她當然知道,在這樣哀傷的場合,怎麼做才合適。她們陪女主人默默坐在屋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女主人聽到老婦的聲音,猛地站起身,仿佛遭到了敵人重重一擊。她是什麼意思?“你啊,馬特森·維克之妻,安娜·維克,懺悔吧!你已經欺騙上帝和我們很久了。我們就是你的審判官,我們將會對你進行審判,然後把你繩之以法。”
不對,她談論的分明是她自己的丈夫。其他老婦也都接過話頭聊開了。她們並未涉及丈夫身上的優點,反倒把他們做過的不光彩的事吐了個徹徹底底,希望這樣可以安慰到被丈夫拋棄的女主人。
傷疤被一層一層地揭開。丈夫都是些怪胎!他們對我們拳打腳踢,榨幹我們的血汗錢,典當我們的家產。上帝究竟為何要創造他們?
伸縮的舌頭變成惡龍的毒牙,不斷噴出毒漿和烈火。老婦們個個都有話說,人人都有故事。其中就有一個妻子,趁丈夫醉酒回家前,離家出走了。丈夫在外逍遙快活,妻子卻在家為他們當牛做馬。為人妻之後,她們就成了被其他女性同胞排斥的群體。絮絮叨叨扭動的舌頭,猶如揮舞的毒鞭,惡狠狠地抽打出每個家庭的傷痛。大家開始朗誦起連禱文來:萬能的上帝啊,請你撤掉壓在我們身上的丈夫專權吧!
疾病貧窮,孩子夭折,寒冬蕭瑟,衰老不幸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丈夫的過錯。受壓迫、受奴役的妻子們開始控訴起專橫霸道的丈夫來,似乎下定決心要在離開鞋匠家之前,把積壓在內心深處對丈夫的所有憤懣全都傾倒出來。
被丈夫拋棄的妻子把老婦的控訴都聽在耳裏,但卻疼在心裏。她終於鼓起勇氣,打算為那些被批駁得一無是處的丈夫申辯。“我的丈夫是個好人。”她簡要地聲明道。老婦人驚詫萬分,發出不滿的唏噓和哼哼的鄙夷聲:“他離家出走了,和其他任何丈夫相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一大把年紀的人,應該比別人更清楚,拋棄妻兒,一走了之的後果是什麼。這能說明他是個好人嗎?”
妻子戰栗起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密集的荊棘中拖過。自己的丈夫竟被別人判定為罪人!她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臉漲得通紅。她還想替丈夫申辯,卻忍住沒有出聲。她害怕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可是,為何上帝此時會緘默不語?他為何不站出來阻止大家對丈夫的誹謗?
倘若她拿出丈夫留給自己的那封信,把它大聲念出來,毒液就會轉而對準自己噴出。死亡的恐懼慢慢爬上心頭,她不敢這樣做。但同時又開始希冀,此時此刻會有一隻大膽無禮的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掏出那封信。但她自己卻動不了手,她不能把自己出賣。鞋匠鋪裏傳來鞋匠掄錘的響聲。難道沒有人聽出其中夾雜著勝利的喜悅嗎?這響聲成日縈繞在她的耳邊,揮之不去,攪得她不得安寧,但其他老婦根本就無法明白其中的含意。無處不在的上帝,難道您的子民中就沒有一人懂得讀心術嗎?如果她毋需坦白,即便被判了罪,她也會欣然接受的。現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有個人可以直接揪出自己的過錯:“究竟是誰讓你欺騙上帝的?”她在留神聆聽年輕俊美男子的腳步聲,等待他們送自己下地獄。
幾年後,她與老鞋匠離了婚,嫁給了丈夫的學徒。學徒如今已經出了師,能獨立經營了。走到這一步,其實並非她所情願的,隻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拽著她到了這一步,仿佛她是一條誤入魚網的小魚,被漁夫拖到船邊,雖然還能在水裏翻來覆去地遊弋,卻不知自己已經失了自由身。等到它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漁夫隻需輕輕拉起魚網,然後撲通一聲,它就被扔進了船艙。直到這時它才明白過來,可惜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老鞋匠離家出走後,她便辭退了學徒,打算帶著孩子過個清靜的日子,以此向丈夫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丈夫一走就杳無音信。他去了哪兒?難道他就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忠誠嗎?她也沒有答案。孩子們已經衣衫襤褸了,他以為自己還能撐多久?她現在無依無靠,生活慘淡。
埃裏克森成功了。他在城裏開了家修鞋鋪。鞋子就擺在寬敞的玻璃櫥格上。店裏的生意越來越好。他便租了一間公寓,還在起居室置辦了高檔的家具。現在萬事俱備,隻等她點頭答應了,而她也終於為生計所迫答應了。
起初,她還有些坐立不安。可是日子卻安安穩穩地過去了,並沒有災禍降臨,她也就安下心來,日子越過越滋潤起來。她知道人們對自己的看法,連她自己也覺得一切都來得太圓滿。因此,她時時刻刻都保持著一顆謹小慎微的心,在為人處事上不給大家留下說三道四的機會。
過了許多年,老鞋匠回家了。他仍然還是郊區的房子的主人。回來後,他就在那裏重新安頓下來,準備開始新的生活。可是竟然沒有一個鞋主找他修鞋,也沒人願意與他來往。如今他遭人唾棄,妻子卻備受尊重,這與實情簡直就是截然對立——他明明毫無過錯,是妻子有罪在身。
鞋匠保守了秘密,卻給自己招來無盡的麻煩,多得令人窒息。他能感覺到,人們把自己看得有多邪惡。大家不再相信他,不再願意把鞋交給他。沒有朋友、沒有工作的他便開始學著喝起酒來。
他喝完酒準備回家時,發現城裏來了一個救世軍團。他們租下一個大廳後,就投入到工作中。軍團入駐的當晚,城裏所有的流浪漢都彙集到大廳去湊熱鬧。一個星期後,馬特森·維克也加入到他們的行列。
街上聚集了許多人,大廳門口也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的人群你推我攘,有的被踩了腳,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街頭男孩、士兵、女仆和洗衣婦都混在人群中。整個現場分成兩派,一邊是負責維持秩序的懶散警察,一邊是炸開了鍋的烏合之眾。救世軍團是當時新興流行的玩意,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無論貧富貴賤,全都趕來湊熱鬧。大廳的天花板汙跡斑斑,伸手可及。大廳的盡頭有一個空曠的舞台,舞台前麵擺放著一排排未經粉刷的木凳和借來的木椅。腳下的地板有些高低不平。大廳裏點著昏黃的燈光。位於中央的鐵爐散發著熱量和煤氣。不一會兒,大廳裏就擠滿了人。富太太端坐在舞台最前麵的木凳上,仿佛在教堂做禮拜的情形,靠後而坐的依次是工人和縫紉女,男孩們簇擁地坐在舞台的最後麵。那些未能僥幸擠進大廳的人則堵在門口,彼此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