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沼澤鄉的女孩(1 / 3)

來自沼澤鄉的女孩

故事發生在一個郊區的審判室裏。坐在審判桌中間的,是個年老的法官。他方臉大個兒,體形臃腫,不修邊幅。他一個接一個地審著案件,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可是到後來,他卻顯出一副厭倦憂鬱的樣子。或許是在審判室這個封閉燥熱的空間裏悶得太久,又或許是被眼前一些雞毛蒜皮的爭論攪得無精打采(他親眼目睹了人性的嗜爭、冷漠和貪婪)。究竟是何原因也不得而知。

現在,他拿起了白天要受理的最後一個案件。那是一個有關申請撫養幫助的案件,已經進行過一審判決。

現在要進行的是二審,此時法庭正在宣讀訴訟文件。據悉,案情涉及一位窮苦農民之女與一個有婦之夫,男方因拒絕承擔撫養責任,而被女方起訴。可是被告卻堅持聲稱,原告是為了謀取私利,有意誣陷自己。他承認,原告曾經的確是家裏的用人,但在原告雇傭期間,自己從未與其私通,所以自己沒有義務承擔撫養責任。經過一審判決後,原告卻依然不改初衷,堅持對他的起訴。聆訊完幾位證人的陳述之後,法庭要求被告宣誓並陳述理由,證明法庭為什麼不應做出維護被告權益的判決。

當事人雙方並排站立在審判桌前。原告是個年輕女孩,出庭讓她驚恐不已。因為羞怯,她已經淚眼汪汪,笨拙地想要拿她揉皺的手帕去抹眼淚,又似乎不知道怎麼才能展開手帕。她穿了一套黑衣服,衣服很新,卻與她本人極不相稱。旁人不禁會猜測,她這身衣服準是為出庭而特意借來的。

至於被告,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個家底殷實的家夥,四十來歲的年紀,禿頭,一副尖嘴猴腮的長相。庭堂之上,他可真是隱忍“有度”:既沒有為上庭而洋洋自得,也沒有把自己置身事外。觀眾也能看出幾分端倪。

文件宣讀完畢,法官轉向被告,詢問他是否仍然不滿一審做出的判決,是否做好了宣誓的準備。

他毫不遲疑地給予簡短回答“是”,然後把手伸到靠近肌膚的背心口袋,掏出一張紙。上麵是牧師提供的一份聲明,證明被告對誓言的含義和重要性理解無誤,因此被告有資格宣誓。

原告又窘又怯,除了哭泣,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她那雙低垂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地麵。到目前為止,她還從未真正正視過被告一眼。

聽到被告回答“是”,她吃了一驚,不由得上前兩步,好像要申辯什麼。她困惑地立在那兒,似乎在心裏自言自語:“這不可能,他肯定不會答應的,一定是我聽錯了!”

與此同時,法官接過牧師的聲明書,示意另一名審判官宣誓開始。後者走到桌前,取出埋在一堆案宗下的《聖經》,把它平放在被告麵前。

原告開始有些焦躁不安。她聽見有人從身旁經過,不得不逼迫自己抬起眼睛,但抬起的角度也剛好隻到能瞥見審判桌的角度。審判官平放《聖經》的一幕恰好映入她的眼簾。

她欲言又止,似乎想抗議什麼,卻又忍住了。他有資格宣誓。這怎麼可能?法官肯定會阻止他的!

法官不是糊塗蛋,女孩的老鄉們是怎樣的想法,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一旦有跡象表明原告與被告並非單純的主仆關係,原告十有八九會受到他們的嚴加斥責。因為在他們看來,她所犯下的通奸罪乃是萬惡之首,罪不可赦。她會不會做個交代,比如,否認自己與被告有私情?法官當然清楚女孩可能遭受的恥辱,等待她的不隻有恥辱,還有無盡的痛苦。從此以後,沒人會雇傭她,給她活計。連生她養她的父母也會無法容忍,最後將她逐出家門。啊,他一定還知道,女孩若不是被逼無奈,決不會伸手向一個有婦之夫請求幫助。

他絕不相信女孩會在這件事上撒謊。如果真的另有他人而非一個有婦之夫,她就不會起訴,無端給自己招來麻煩。法官若是想到了這一層,就會斷然阻止被告宣誓的。

法官把牧師的聲明書來回仔細通讀了好幾遍,這些都被女孩看在眼裏。她開始期待,法官會出麵幹預。

果不其然,法官謹慎地將目光轉向原告,那副厭煩憂鬱的表情更加分明。看情形,他似乎對原告沒有什麼好感。即使她所說屬實,但她也絕非良家婦女之輩,難以喚起他的同情心。

老法官有時會介入案件,充當一個公正睿智的顧問角色,防止當事人中的任何一方偏離正軌。可是今天他實在累了,心裏發燥,一心想著走完既定的司法程序了事。

他放下牧師的聲明書,向被告交代了幾句,大意是希望被告考慮清楚,如果在法庭上宣假誓,後果將會很嚴重。被告平靜地聽著,一如當初的淡然。聽完法官的告誡,他便謙恭而鄭重給予回應。

原告這時已經嚇得亂了陣腳,嘴裏喃喃地發出激烈的抗議,雙手使勁地絞著。現在她要開口了。她要克服羞愧,突破哽噎的喉嚨。可老天偏偏不讓她如願,喉嚨竟然發不出一個音節。

那麼,被告宣誓是勢在必行的了!她無力阻止,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而在此之前,她一直相信法庭是不會允許被告宣誓的。可是現在,她確信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宣誓在即,就近在下一秒。一股恐懼牢牢抓住了她,叫人無法抵擋。她徹底癱軟了,眼淚幹了,目光呆了。他也將為自己的宣誓受到永世的懲罰。

為了妻子,他發誓一證清白,女孩也能理解。但即使真相大白會影響他的家庭,他也決不能因此就放棄靈魂的救贖啊。

立假誓是極其惡劣的罪行,隻會遭到謾罵和唾棄,得不到同情和寬恕。宣讀假誓者名字的話音剛落,審判內間的房門就自動彈開了。

如果當時女孩有勇氣看一眼被告,她一定會被烙在被告臉上的懲戒印記所嚇到。那是上帝懲罰他的標記。

她站在那兒,恐懼變本加厲地鎖住她,一分一秒都不放過。法官示範被告手指擺放的正確姿勢,然後就打開一本律法書,查找宣誓詞。

被告把手指放在《聖經》上了!女孩見此,不由得跨前一步,似乎想要伸過手去,一把推開落在《聖經》上的手指。

但是,她忍住了。在最後一刻,她心裏還有一線希望,希望被告現在會比以前溫和些。

法官在律法書上找到了宣誓詞,現在已經開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領讀起來。他每讀一句就停下,被告跟著讀。被告是在跟讀沒錯,可他讀得磕磕巴巴。法官隻得領他從頭再來一遍。女孩的希望破滅了。看來他決意要發這個假誓了,他決意要接受上帝的懲罰了,包括今生和來世。

她站在那兒,無助地絞著雙手。都是她的錯,自己不應該起訴他的。可是她丟了工作,生活饑寒交迫,孩子奄奄一息,除了他,叫她向誰求助呢?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寧願挨著立假誓的痛楚,也不願承認與她的關係。

法官又把誓言領讀了一遍。再過幾秒鍾,案件就要了結了。案件一旦拍板而定,就再無異議了。

第二輪跟讀正要開始,這時,隻見女孩猛衝上去,撇開被告的手,一把奪過《聖經》。

勇氣終於戰勝了恐懼。他不能立下這個假誓!不能!

審判官見狀,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想要奪回《聖經》,收服原告,可惜計劃落空了。其實,所有跟法院扯上關係的東西都會讓她望而生畏。經這麼一鬧,她確信自己要進監獄了,可手還死死地拽著那本《聖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絕對不能宣誓。被告也試圖搶回《聖經》,最終也是徒勞而返。

“你不該宣誓!”女孩哭喊道,“不該!”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審判室裏裏外外擠滿了觀眾,法警推肘而進,辟出一條路來,終於擠到法庭上。陪審官立身而站,書記員從椅上跳起,手裏還護著墨水瓶,生怕墨水會就勢震出來。

這時,老法官一聲大吼:“肅靜!”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是怎麼回事?你和《聖經》有仇嗎?”法官怒斥原告,語氣生硬而嚴厲。

絕望催生了勇氣。內心的痛苦終於可以吐露,焦慮也有所緩解。“他不能宣誓!”女孩鼓起勇氣回答。

“不要說話,把《聖經》放回原位!”法官命令道。

她沒有聽從,反而用雙手把書拽得更緊,情緒十分激動。“他不能宣誓!”

“你就這麼有信心會勝訴嗎?”法官諷刺地問道。

“我要撤訴,”她聲嘶力竭地叫喊道,聲音尖利刺耳,“我不想強迫他發誓。”

“你在喧嚷什麼?”法官威嚴地說,“你瘋了嗎?”

她猛地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這尖叫聲,她自己也聽得明明白白。如果不能心平氣和地把話說清楚,法官一定會以為自己喪失理智,她得克製。她盡量試著用正常的語氣說話。這一回她成功了。“我要撤訴,他是我孩子的爸爸,我還愛著他,我不能讓他發這個假誓。”陳述不緊不慢,真摯誠懇,清晰明了。

她筆直堅定地與對麵而坐的老法官相對而視。老法官雙手平放在桌上,久久注視著女孩,身上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厭倦和憂鬱早已不見了痕跡,那張不修篇幅的方臉上,浮現出最可人的情感,顯得格外英俊。“啊,瞧瞧!”他在心裏思忖——“啊,瞧瞧!這就是我民的勇氣。我不該責罰他們,雖然他們卑微至極,卻充滿了真愛與虔誠。”

想到這,法官忽然間發現自己已是熱淚盈眶。他定了定神,感到羞愧不已,慌忙環顧四周。隻見書記員、法警以及陪審團都傾身注視著審判桌前抱著《聖經》的女孩。快樂洋溢在他們的臉上,一直澆灌到心底,仿佛眼前所見乃人間美景,令快樂都要駐足留連。

他又把目光移向觀眾。隻見大家鬆了口氣,就好像等到了最讓他們期盼的話語。

目光最後落在被告身上。現在不敢抬頭的人倒換作了被告。

法官先轉向那位貧女宣布:“正如你所願,撤訴有效。”繼而又吩咐書記員說道,“把案件記錄都刪除。”

被告做出上前的動作,似乎要陳述什麼。“呃,又怎麼了?”法官向他大吼道,“你還有意見不成?”

被告的頭垂得更低了,輕聲說:“哦,不,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老法官在座椅上停留了片刻,便將那沉沉的坐椅推後,起身繞過審判桌,走到原告麵前。

“謝謝你!”他邊說邊把自己的雙手伸給女孩。

女孩放下《聖經》,站在那兒,用她那皺巴巴的手帕抹著眼淚。

“謝謝你!”法官再次感謝地說,一麵緊緊握住女孩的手,仿佛握住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之手。

故事講到這兒,恐怕沒有一人會吝惜稱讚這個為愛癡狂的女孩。她受訊時的所作所為無不博得人們連連稱頌。可是對主人公自己而言,情況卻截然相反:她覺得自己在法庭之上丟盡了臉麵,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大事值得法官走下來親自與她握手。她還以為,這隻不過是審判結束的信號,代表著她可以回家了。

當然,她也沒有察覺到人們看她時善意的眼神,一些人要與她握手的意願,也被她疏漏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立刻逃離現場。審判室門口原本就擠滿了人。現在審判結束,人們急於離開,結果把門口更是堵了個水泄不通。她讓到一邊,準備等讓所有人都走了之後再離開。在她看來,任何人都應該走在她之前。

等她終於出來,古德穆德·埃爾蘭德森家的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古德穆德握著韁繩坐在馬車上,明顯是在等待某人。在法庭湧出的人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便招呼道:“過來,海爾格!我們同路,就坐我的馬車吧。”

她聽到有人叫自己,但又不確定,因為古德穆德·埃爾蘭德森想要跟她同行,完全是不可能的。他魅力無限,整個教區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和他一樣的人了。他血氣方剛,英俊瀟灑,家族顯赫而又萬眾矚目。她無法想象古德穆德會希望與自己一道前行。

海爾格頭上的方巾滑下來,蓋住了額頭。她匆匆從古德穆德旁邊經過,沒有抬頭看,也沒有應聲。

“你沒聽見嗎,海爾格? 坐我的馬車吧。”古德穆德友善地詢問。可海爾格沒能領會他的好心。她以為,古德穆德不過是想取笑自己罷了。他已經布好了局,就等著和旁人一起譏笑自己出醜的窘態。她既害怕又氣惱,瞥了他一眼,就一股腦兒地跑開了。她要跑到一個聽不見人們譏笑的地方去。

當時,古德穆德還是單身,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父親有個農場,雖然不大,家裏也不殷實,但日子過得也算滋潤。他來法庭主要是為父親攬些活兒,不過此行他還有別的目的。瞧瞧他那套精心設計的裝備!嶄新的輕便小馬車一塵不染,馬鞍擦得鋥亮鋥亮,馬身也光滑得猶如綢緞。他在鄰座上特意鋪了一塊火紅的毛毯,自己也精心搭配了一番,短狩獵夾克配上一頂灰色毛氈小帽,褲子折在高幫靴裏。好精神的一身裝束!雖不是什麼節日盛裝,但也還夠光鮮幹練。他自我感覺也不錯。

古德穆德駕著馬車,沐浴著晨光,獨自一人上了路。心裏想著美美的事,時間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他在半路上碰見一個可憐的女孩,隻見她筋疲力盡地艱難挪動著步子,腿好像灌了鉛一般。時值秋天,路上積滿了雨水。他看著女孩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前行,於心不忍,便停下來詢問女孩要到哪裏去。得知她也要去法院,就盛情邀請女孩與他一同前往。她感激不已,可又不敢碰到古德穆德旁邊的紅毯,就爬到馬車後麵一塊掛幹糧的窄木板上。古德穆德原本也不希望她坐在旁邊。畢竟,他們素不相識,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不過他也能猜得出女孩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心想,讓她坐在馬車後麵也相當不錯了。

馬車行到斜坡處,速度慢下來,古德穆德也開始和女孩攀談起來。他問女孩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裏。女孩告訴他,她叫海爾格,來自一個叫大沼澤的偏遠農場。聽到這,古德穆德有些心神不安。“那你一直呆在家裏還是在外幹活呢?”他繼續詢問道。

過去她一直呆在家裏,今年她才出來做事的。

“在哪?”古德穆德追問。

古德穆德覺得等了好久,最後終於聽到女孩的回答。“在西部農場的皮爾·馬田森家。”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寧願別人聽不見。

古德穆德卻聽得明明白白。“哦!那麼就是你——”話說到一半他就止住了。他轉過身,直挺挺地坐好,一路下來沒有再與她交談半句。

他現在的心情差極了,一邊狠狠地抽著馬鞭,一邊氣急敗壞地埋怨馬路不是人走的。

女孩靜靜地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古德穆德感覺有人在推他胳膊。“你想做什麼?”他暴躁地回應,頭也沒回。

原來女孩要下車了,想叫他停下。

“為什麼下車?”古德穆德冷冷地笑道,“難道坐得不舒服嗎?”

“不是,謝謝你,可我想自己走。”

古德穆德內心小小掙紮了一番。今天,尤其是今天,自己居然請一個她這樣的人坐上馬車,簡直是昏了頭!可他轉念一想,人都已經坐上車了,不能趕她下去。

“停車,古德穆德!”女孩又叫了一遍,語氣特別堅定。古德穆德不得不勒住韁繩。

他心想:“是她自己執意要下去的,我又何必勉強她呢?”

馬還沒來得及站穩,女孩已經跳出了馬車。“我以為我上車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誰,”女孩堅決地說,“或許我根本就不該上你的馬車。”

他潦草地說了聲再見,就駕著馬車繼續前行。女孩說得沒錯,他的確認識她。女孩很小的時候,他就在沼澤鄉見過她好幾次,可是她長大後變化很大,自己竟然沒有認出來。剛與她分開那會兒,他很高興一路上再沒人會打擾自己了,可是後來他又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來。他是個表裏如一的人,本不想殘忍地對待他人,可表現出的行為卻又恰恰相反。

分開後不久,馬車便駛出了那條馬路,拐進到一條狹窄的街道,在一座深宅大院門前停了下來。宅門開了,宅院主人的一個女兒走出來。

古德穆德摘下帽子的那一刻,臉上爬過一絲紅暈。“請問家父在嗎?”他禮貌地詢問道。

“不在,他去法院了。”女兒回答說。

“他總是那麼準時!”她歎息道。

“沒關係。”古德穆德安慰她說。

“能坐上這麼漂亮的馬車,父親一定會特別高興的。”她歡快地稱讚。

古德穆德聽到稱讚,微微笑了。

“嗯,那我也得出發了。”

“你不進來坐坐嗎,古德穆德?”

“不了,希爾多,謝謝你。你知道的,我要去法院了,要是遲到就不好了。”

古德穆德徑直朝法院趕去。他現在特別開心,完全忘了與海爾格那段不愉快的經曆。幸好是希爾多出來相迎。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精心裝扮的馬車、特意鋪設的紅毯、綢緞般光滑的馬匹和擦得錚亮的馬鞍。她肯定都注意到了。

他這是第一次來法院,心想,要學要看的東西肯定不少,所以就在法院呆了足足一整天。輪到審判海爾格的案子時,他就坐在審判室裏,並且把她搶奪《聖經》、對抗法警和陪審員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審判結束後趁法官與海爾格握手那會兒,他連忙起身出門,套上馬車,將它趕到法院的台階前。海爾格的勇敢讓他欽佩萬分,他希望向對方把這份欽佩表達出來,可是海爾格沒能領會他的好意。她實在嚇壞了,硬是從古德穆德眼皮底下溜走了。

當天傍晚,古德穆德去了沼澤鄉。沼澤鄉麵積很小,就躺在郊區林脊腳下。進去的路很窄,冬天的時候,隻能容納一匹馬從中通過。古德穆德隻好徒步進去。路麵堆滿了樹樁和石塊,很難找到行路,他也差點磕斷腿。路麵的好幾處地方都淌著溪水,他不得不涉水而前。要不是月光的關照,他肯定會迷失在亂石流水中。他心想,今天海爾格從這裏經過該有多艱難呀。

確切地講,大沼澤鄉是架在林脊半腰的一片空地上。雖然他從沒來過這裏,但以前路過峽穀時也常常能看見它,憑經驗判斷自己沒走錯路。

空地被一層厚厚的草叢圍住,很難穿進去。這可能是一道天然屏障,將農場與周遭的荒涼自然隔開。小屋就立在這道屏障的上緣,前麵延伸出一個小院,地勢傾斜,裏麵長滿了一層厚厚的矮草。小院正下方建有兩間外屋和一間食品貯藏室,屋頂上長滿了綠苔。雖然這裏是個窮鄉僻壤之地,但也不能不說,這裏的景致別有一番情趣。得名於這塊小農場的沼澤鎮就在附近。緩緩升起的薄霧,美輪美奐,絢麗多姿,銀光閃耀,在月光下幻化成神奇的光環,縈繞在小鎮上空。山峰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山脊上參差的鬆木襯托出無邊的天際,格外清朗明麗。柔和的月光倚照在峽穀上,是那麼皎潔明亮。哪裏是田地,哪裏是果園,哪裏是蜿蜒的小溪都能一一分辨。薄霧升上月空,打了個轉兒,就像調皮的煙圈,一溜兒散了。峽穀不深,但它的紛繁駁雜卻引人注目:樹林以及峽穀內的一切事物全都各具特色,無半分雷同之處。住在這片樹林的人們世世代代承蒙著綠蔭的恩典,與旅居在峽穀裏的丘鷸、雕鴞、山貓和星花一樣,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倘若讓他們彼此交換,雙方一定都會痛苦不堪。

古德穆德穿過一塊空曠的草地,來到小屋前。一縷微弱的燈光從窗戶的縫隙裏流出,沒有人影映射在窗戶上。他偷偷地向屋內窺探,想探明海爾格是否呆在屋裏。隻見靠窗的桌上點著一盞小油燈,屋主就坐在那兒修補舊鞋。女主人坐在靠裏的壁爐旁,爐子裏還燃著餘火。她前麵有一架紡車,不過她已經停下活兒,和一個小嬰兒逗趣。她抱起搖籃裏的嬰兒,咿咿呀呀地對著孩子說著話。她瘦削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表情深沉。但是,當她俯身麵對小孩的時候,麵容卻溫和慈愛,臉上還帶著微笑,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孩子。

古德穆德窺視了好半天也沒發現海爾格的蹤影,便決定留在屋外等她回來。他沒想到,海爾格竟然還沒到家。也許是她中途遇上某個熟人,停在某個地方歇腳,結果就耽擱了。總之,除非天黑之前她還想在外麵閑蕩,否則,她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他於是靜靜地在屋外守候著腳步聲。周圍是那麼地寂靜,他還從未體驗過,仿佛整個森林都屏住了呼吸,和他一起默默期盼著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森林裏了無人跡,枝椏依舊安然無恙,石頭也紋絲未動。

“海爾格肯定快到家了!不知道她看到我在這兒會是什麼反應?”古德穆德心想,“或許她會嚇得尖叫一聲,衝到森林裏,整晚都不敢回家!”

而就在這時,一絲奇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那個沼澤鄉的女孩糾纏太多了。

從法院回到家,古德穆德和往常一樣,先去見了母親,並對她講述了一天的見聞。他母親是個知書達理、心胸寬廣的人。在教育兒子方麵,她總是成竹在胸,兒子現在雖已長大成人,但她依然能駕輕就熟。她身染殘疾多年,不能行走,終日坐在輪椅上。古德穆德外出歸來,帶回的一些新鮮事兒,總能讓她快樂不已。

當兒子向她講述來自大沼澤鄉的海爾格在法院的故事時,兒子看出母親在思索。母親靜靜地坐著,兩眼直視著前方,過了良久,她才開口說道:“女孩身上似乎具有某種優秀的品質。就因為她一朝時運不濟就受人譴責,於她不公。現在她一定對曾經伸手相助的人感激不盡。”

母親話一說完,古德穆德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母親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隨時在一旁照料著,可這樣的人選實在難找。要伺候一個苛刻、不易與人相處的殘疾人,一般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幹。他們更喜歡自由的工作。母親一定想雇請海爾格來自己身邊照料。兒子也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他相信海爾格一定會細心照顧好母親的。

“就是太難為那個嬰兒了。”過了一會兒,母親補充說道。古德穆德看出母親是認真的。

“她父母應該會把孩子留下看護的吧?”他詢問道。

“但那並不表示海爾格就能割舍得下。”

“我看她都快餓壞了,農場裏可吃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她割舍得下也好,割舍不下也罷,都沒有別的選擇了。”兒子支持地說。

母親沒有接話,轉而聊起別的事情來。顯而易見,她還有別的疑慮,所以遲遲不能決定。

古德穆德又把他如何借故拜訪阿瓦卡的法官順便見到希爾多的事告訴了母親,還不忘提及對方對自己馬車的稱讚。母親一眼就能看出,兒子很享受這次會麵,她也為此感到高興。自她坐上輪椅,無法自由行動後,就開始熱衷於為兒子謀劃起前程來。就是她最先慫恿兒子關注並追求法官家的漂亮女兒的。她可真是為兒子物色到了一位絕佳人選。

法官是個自由民,擁有教區內最大的農場,集財富和權力於一身。雖然絕對不能指望他把女兒嫁給一個古德穆德那樣家底不厚實的人,但隻要他的女兒願意,他也不是沒有可能點頭應允。所以隻要古德穆德中意這門親事,就一定能俘獲希爾多的芳心。對於這一點,母親非常有把握。

這是他首次在母親麵前暴露希爾多對自己的好感。圍繞希爾多,他們母子又聊到她的富裕和優點。兩人聊了很久,後來聊著聊著就都沉默了,母親重又陷入沉思中。“你去把海爾格請過來,好嗎?我想先見見她。”母親終於講出了心裏的想法。

“母親,我當然可以帶她過來見您。”古德穆德回應說,一邊暗自思忖:有個母親中意的人來照顧她,我妻子將來也會過得順心一些。“您肯定會喜歡她的,”他保證道。“而且,接她過來也是在積德行善。”母親補充道。

黃昏時分,母子倆就分道揚鑣了:母親回屋休息,兒子來到馬廄喂馬。這是個晴朗而明麗的傍晚,皎潔的月光把大地映襯得格外分明。古德穆德腦子裏陡然冒出一個想法:今晚就去大沼澤,送達母親的問候。如果明天天氣保持晴好,他又得忙著收割燕麥,到時候他和任何人就都抽不出空閑了。

此時此刻,到達大沼澤鄉的古德穆德正站在小屋外聆聽著,卻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可是遠處傳來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每隔一小會兒,他就能聽見一陣輕柔的哭聲,聲音十分微弱。那哭聲慢慢地變成憋悶的呻吟,最後隻剩下抽噎聲。古德穆德判斷聲音是從外屋那邊的小路傳過來的,就徑直朝那邊走去。當他靠近時,抽噎聲戛然而止,顯然有人躲在裏麵。他立刻明白過來。“是你在裏麵哭嗎,海爾格?”古德穆德一邊問,一邊把身體堵在門口,以免女孩在他開口時衝出去逃走。

周圍一下子又恢複了沉寂。他猜得沒錯,的確是海爾格在裏麵哭泣。此刻她拚命地克製自己不發出抽噎聲,好讓外麵的人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後轉身離開。屋裏漆黑一團,她知道外麵的人是發現不了自己的。

可是當晚她悲痛欲絕,實在很難把抽噎壓回去。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進屋去見父母。她怎麼有勇氣去見他們呢?叫她怎樣開口告訴父母,自己沒能從皮爾·馬田森那裏爭取到撫養孩子的任何援助呢?當她借著暮色,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坡上爬時,心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想到他們無情的責備,她就難以安定下來,甚至萌生出投河自盡的念頭來。經古德穆德一問,驚嚇中的她陡然站起來,想要衝出去。幸虧他早有防備。“哦,不!等我說幾句,不然的話,別想從我這兒通過。”

“放開我!”海爾格瘋狂地想要掙脫。

“你好像想投河自盡?”古德穆德在月光下看見了她的臉。

“哼,我跳河與你有什麼幹係!”海爾格扭過頭來,直直地逼視古德穆德的眼睛。“上午的時候,我坐在你的馬車後麵,你都毫不在意。有誰會願意和我這樣的人扯上關係!你自己肯定也希望像我這樣的惡人最好去死。”

古德穆德這下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想離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怎麼能拋下一個痛苦的人不管呢。“聽我說,你發誓聽完我說的話,我就讓你走。”

她答應了。

“這裏有地方坐嗎?”

“那兒有塊砧板。”

“現在我們去那兒坐下,不要激動!”

女孩乖乖地聽從了他,坐了下來。

“還有,別哭了!”他覺得自己可以控製她了,命令道。可是他說錯了話,女孩隨即掩麵大哭起來,架勢比之前更甚。

“不許哭!”古德穆德沒有退縮,他已經做好與她對抗的準備了。“世上還有很多比你更不幸的人。”

“還有誰會比我更不幸!”

“你年輕又有活力。真該讓你見見我母親,看看她的目前狀況。她因為雙腿不能行走也曾久久不能釋懷,可她從不抱怨。”

“至少她沒有遭人唾棄,而我不是。”

“你也沒有啊,我就和她說起過你。”

海爾格停止了抽噎。森林又重歸寂靜,一如當初一般屏住了呼吸,默默期盼著好事的到來。“我是來告訴你,她想見見你,問問你是否願意去我家做事。希望你明天過來。”

“她真的這麼想?”

“沒錯,不過她想先見見你。”

“她知道——”

“別人知道的,她都了解。”

女孩喜出望外,一下子從砧板上跳起來,大聲歡呼著。緊接著古德穆德就感覺一雙手已經環繞在自己脖子上。這可把給他嚇住了。大腦第一反應告訴他要盡力掙脫,不過他還是鎮定下來,站在原地沒動。海爾格是太興奮了,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古德穆德還是很善解人意的。瞧她那股興奮勁兒!現在要是有個惡貫滿盈的流氓對她稍施同情,她也會與之熱烈相擁的。

“如果她願意雇我,我就可以不死了!”海爾格邊說邊把頭埋進古德穆德的懷裏,嗚嗚地哭起來。“你不知道,我真想跳進沼澤裏去。”她哭著說,“謝謝你及時出現,救了我一命。”古德穆德一直平靜地立在那兒,直到剛才那一刻,他才感到一股溫柔的暖意襲上身來,便伸手去撫摸女孩的頭發。女孩怔了一下,好像從夢中驚醒。她縮回頭,像根棍子直挺挺地豎在他麵前。“謝謝你及時出現。”女孩再次感謝,臉漲得通紅。他的臉也紅了。

“呃,那你明天過來。” 古德穆德邊說邊揮手告別。“今天晚上的事,我終生難忘。”海爾格感激地說。此時此刻,深深的感激早已戰勝了羞澀。

“嗯,是的,也許我來得及時。”古德穆德平靜地回複道,心裏很是替自己高興,“你現在一定要進屋了吧?”

“是的,現在就進。”

和那些行俠仗義的英雄們看到自己救助的對象脫離痛苦一樣,他也突然替海爾格感到高興起來。女孩舍不得進屋,“我要看著你平平安安地進去了,我再走。”

“他們肯定已經休息了。”

“不,你現在馬上進去,吃點東西,好好休息。”他勸說道,心想,和她近距離交談感覺真好。

古德穆德目送她進了小屋,內心充滿了愉悅和自豪,因為女孩乖乖地聽從了他。

女孩踏上門檻了,兩人又互相告別。可是沒等他跨出幾步遠,女孩又追上來。“你就站在外麵,看我進屋吧。有你在外麵,我能更好地麵對我的父母。”

“好,”他答應,“等你挨過最糟糕的事情,我再走。”

海爾格便打開小屋的門。古德穆德注意到,她是故意把門微微敞著的,仿佛不願與恩人分別。而他對此也欣然接受,依然留心傾聽著屋內發生的一切。

海爾格跨門進屋時,兩位老人向她點點頭,一副高興的樣子。她的母親立即把嬰兒放回搖籃,然後走到壁櫥邊,拿出一碗牛奶和一塊麵包,把它們放在桌上。

“來!快坐下吃點東西。”母親招呼她過去,然後走到火爐旁,添了些柴火。“我讓爐子一直燒著,等你回來烘烘腳,暖和身子。還是先吃點東西吧!你現在最需要它。”

母親說話間,海爾格正站在門邊。“您不該對我這麼好,媽媽。”她不敢大聲說,“我沒從皮兒那裏拿到錢。是我主動放棄的。”

“有人旁聽了你的案子,晚上的時候,他已經把法庭上的事都告訴我們了。”她母親溫和地說,“我們已經知道了。”

海爾格仍然站在門邊,眼睛注視著門外,好像分不清哪是裏哪是外。

這時,屋主放下了手裏的活,把眼鏡推到頭頂,清了清嗓子,準備把他整晚都在思考的想法表達出來。“海爾格,我和你媽的確一直希望你過得體麵,有尊嚴。可是因為你的事,我們覺得在鄉鄰麵前抬不起頭來。他們以為是我們教你善惡不分。可是聽了你今天在法庭上的事,我和你媽也談了,他們完全改變了看法,覺得我們育女有方,你也很有教養,我們替你高興。你媽說,要讓你感受到家的溫暖,非要等到你回來我們再睡。你記住,我們永遠歡迎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