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上)(1 / 3)

在炫光印象當中,那天和平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誰也不會料到,這麼平常的一天,竟會發生那樣一件讓天冥兩界雞飛狗跳的大事……

那天,閻羅寶殿一如既往地在十八層間飄移,妙瑩一如既往地睜著天女之眼觀察十八個囚籠中的情狀,炫光一如既往地在寬大的辦公桌後審閱文件,絢姬安詳地為他們泡茶。

“大王、妙瑩姐,茶泡好了,喝杯茶休息一下吧!”絢姬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提出建議。

這時候,冥界忽然光芒大盛——這件事不能算“一如既往”,但也沒引起多大的轟動。妙瑩微微閉上眼睛回避這強烈的光,皺了一下眉頭,對炫光說:“大王,看來是您的某個哥哥來訪。”

太陽神時不時跑到冥界喝茶聊天看望弟弟,也不是什麼新聞,所以炫光隻是一如既往地興高采烈問道:“能看到是誰嗎?”

“這位殿下把光芒收斂一些,我才能看清……”妙瑩一邊應承著,一邊睜大眼睛。“啊!”她驚訝地輕輕捂上嘴巴——這個舉動絕對反常,“是——是赤冕殿下!”

“撲!”

一把陽傘深深插進沙裏。

“嘭!”

一張花哨的躺椅在三途河邊展開。

“啊————”一個俊朗挺拔的年輕人伸個懶腰,心滿意足的在躺椅上舒展四肢。“還是冥界清靜啊!”

“嘩!”

他展開最新版的《天界快報》,眯著眼睛念起來。

頭版上占了整個幅麵的,依然是那則誇張的《尋人啟事》:尋赤冕殿下,男,外貌約25歲,身高近190厘米,長發,麵容英俊,不擅言笑,額頭有金色日輪一個。於339年前離家出走,外出時身著米白色上衣,同色長褲。攜帶藍底銀絲百寶囊一個,內含陽傘、雨傘、折疊床、躺椅、衣櫥、廚房用品、蚊帳、冬被夏被、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持有天冥兩界通用信用卡三張,卡號:000-013-03;010-023-03;005-003。望有知其下落者,速與其父母兄長聯係。押解此人回天界者,重賞天界珍寶、龍族珍寶各一百件;舉報其下落者,重賞天界珍寶、龍族珍寶各50件;協助龍族勇士抓獲此人者,重賞龍族珍寶100件。

“這到底是《尋人啟事》,還是《通緝令》啊?”年輕人隨意地把頭版往沙灘上一扔,開始看下一頁上的小說連載。

“赤冕殿下……”一個紫色的身影幽幽出現在陽傘下,正是閻羅大王的秘書紫夷。她手裏捧著一個托盤,表情有些不自然。“閻羅大王吩咐我給您送來一些茶水和點心……”

赤冕揚起頭,透過墨鏡掃了紫夷一眼,心不在焉地說:“放在這裏好了。”

他一揮手,“啪!”在躺椅旁邊出現一張小茶幾。

紫夷把托盤放下,卻並不打算走,在赤冕身邊站了許久。

直到赤冕覺得個人空間遭到侵犯,渾身不自在地扭頭瞪紫夷時,才和她那好奇的目光碰撞。他一臉厭惡地問:“紫夷,你幹嗎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我?”

紫夷不止是看著他,甚至伸出手指在他肩上刮了刮(這個動作讓有潔癖的赤冕當即決定去三途河裏遊個泳……)“聽說赤冕殿下對龍族的女性過敏,”紫夷皺著眉頭,有些失望,“我還想看看你過敏是什麼樣子……沒想到,很正常嘛!”

“你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赤冕擰起眉,一邊繼續看報,一邊喝了一口地獄靈茶。

紫夷一本正經地回答:“全龍族都知道啊!天帝家和龍族通婚是老早的規矩——您的姐姐芬豔瓔不就是嫁給我的某個哥哥?您的二哥辰宮殿下也很認真地在和龍族的公主相親。隻有您——光輝燦爛的赤冕殿下——一聽到‘相親’這兩個字就扭頭逃跑,要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怎麼說得過去?”

赤冕不屑地哼了一聲,“真幼稚……你真以為我哥哥是認真地相親?他隻是沒什麼事好玩,和龍族的美女約會打發時間。再說,對一百二十多個公主‘認真’相親約會的男人,怎麼會是個對‘婚姻’認真的人?”

紫夷渾身一震,似乎恍然大悟,“您說的有道理——我會提醒我那些姐妹、表姐妹以及侄女外甥女們……不過您該不會是為了給自己的逃婚找借口,故意貶低辰宮殿下吧?”

“貶低?”赤冕歎了口氣,“他是我的哥哥啊——要是貶低了他,我不就更低了?”

紫夷若有所思地消失了。

赤冕靜靜地看著小說連載,許久,發出一聲讚歎:“寫的真好!怎麼隻有這麼一點呢……又得等四個月……”

說完,他一扭頭,發現了茶幾上的茶水和點心。

“咦?奇怪……是誰送來的?”他撓撓腮,有些不解。“好像剛才有人來過……是誰啊?在我看得投入的時候打擾……”

——當赤冕殿下看到報紙第三版的小說連載時,去問他一些問題,保管能得到真實的答案,而且他本人對該段對話沒有一點印象……他的絕大部分思維沉浸在小說中,隻用微小的一部分來應付打擾他的人;而這微小的一部分也會隨著小說的繼續進行而消失——這是紫夷的經驗。

看完了報紙,赤冕無聊地蹲在三途河邊,數河麵上的漣漪。

雖然可愛的弟弟炫光無私地為他提供了冥界——這個得天獨厚的避難所,但條件是不能四處遊玩——炫光可不敢保證每個冥界執事都能抵抗那些天界、龍族珍寶的誘惑……何況,在這個小道消息傳得飛快的地方,還是不要有很多人看到流亡的赤冕比較好。

“沒意思……”赤冕活動了一下關節,“來遊泳吧!”

如果他隻是像平常一樣,在三途河這個偏僻的河段上遊一會兒,就到人間去晃蕩,那一切麻煩都不會發生……

但他竟然躺在水麵上睡著了。

如果漂流的赤冕隻是在奈何橋下引起女鬼的尖叫圍觀,造成場麵一時失控,也就算了。可是早就習慣了女人(以及女神、仙、鬼、怪、妖)的尖叫的赤冕殿下,竟然在混亂的場麵中繼續酣睡……

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終於間接引起一件後果很嚴重的事……

“嘩啦啦啦,嘩啦啦啦……”

耳邊似乎是清涼的河水在歌唱。赤冕的心情越來越放鬆……他隻依稀記得自己的身體似乎隨著河水轉了好幾個彎,但現在究竟身處何處?他不知道,也不在意。

這個俊朗的年輕人就在清澈澄明的河麵上隨波漂蕩。

“呼!”赤冕的腳被什麼東西猛然絆住。

“哎喲!”赤冕心裏一驚,差點灌一肚子河水。不過他反應快,“嗖”一下從河麵上飛起——但沒飛多高。

絆住他的腳的,是一支深褐色、很粗糙的木拐杖。握著拐杖的,是一個滿頭華發的老婦人。

要不是看著老婦人年紀大(外表),而且一副虛弱的樣子,赤冕真想教訓一下這個影響他午睡的家夥。不過羲何女神對兒子的教育,一向把“尊老愛幼”放在首位,而赤冕是這種教育的成功成果之一。

“老婆婆!你幹什麼呀?差點害我淹死!”他抖了抖身上的水,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老婆婆嗬嗬一笑,布滿皺紋的臉看來十分慈祥親切,溫和地回答:“怎麼會?你一定是個心地純潔的好人,不然的話,你的身體無法漂浮在水麵上——隻要有半分邪念,不論人鬼神,一律會沉淪到無盡的河底。”

“無盡的河底?”赤冕的好奇心有些萌動,“這河很深嗎?我不覺得啊!”

“很深!”老婆婆莊重地微微點點頭,“人的心有多深,這條河就有多深;人的欲望能走多遠,這條河就能走多遠……”

赤冕瞠目結舌,感歎道:“冥界真是臥虎藏龍——一個老人家,竟然隨口就說出這麼富有詩意又蘊含哲理的名言……簡直比刊登在《天界快報》第七版的那些專供寫文章時引用的語錄毫不遜色。我還沒請教您的名字呢!”

“我是上、上、上、代的孟、孟、孟婆。啊嘁!”老婆婆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打了一個噴嚏,讓赤冕很難確定她是上代還是上上代還是上上上代的孟婆……

“原來是前任孟婆啊,失敬失敬。”他很靈活地客套了一句。“您怎麼在三途河邊遊蕩呢?”

老婆婆從腳邊拎起一個大籮筐,微笑著回答:“我退休以後,閻羅大王讓我管理附近的忘憂草園,專為孟婆湯提供原料。”

赤冕看那籮筐大到和老婆婆的身高完全不成比例,有些於心不忍,主動幫老婆婆扛起了大籮筐。“您住在哪裏?讓我送送您好了。”

“真是個好青年!”老婆婆笑逐顏開,“可是怎麼有煩惱呢……”

赤冕有些驚訝,“您怎麼知道我有煩惱?”

“嗬嗬,”老婆婆一笑——她似乎是個很喜歡微笑的人,而且她的笑容讓她顯得萬分和藹,“沒有煩惱的人,不會漂到‘忘憂草園’。”

說話間,他們已經離開了三途河。小路兩邊生長著茂密的綠色植物,有些已經綻放出淡藍色的小花。

“這就是忘憂草。”老婆婆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朵小花,好像生怕弄傷了它,“它能解除人的煩惱,也能召喚有煩惱的人……不過我們冥界有煩惱的人屈指可數,好多執事我都從來沒見過。你是哪裏來的?”

赤冕更加吃驚,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日輪——那是太陽神獨一無二的胎記,“你沒見到這個嗎?”

“那是什麼?”老婆婆有些迷惘,“沒見過!”

赤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九個太陽神尚未複活的時候,天上天下隻有東君有這個胎記。但並不是每個神仙都有機會瞻仰東君的容顏。九個太陽神複活以後,據說還是有很多人無緣一睹他們的英姿——這是“據說”,不過赤冕算知道了:這樣的人真的存在。

他並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大概每個貴族都有微服私訪的嗜好。

“我是來找閻羅大王玩,不過他很忙,顧不上理我……所以我隨處走走。”

老婆婆又嗬嗬一笑,“如果你不趕時間,不妨到舍下一坐,讓我衝一杯清茶,當作你幫忙的謝禮。”

“一點小事,用不著道謝!不過我倒是很有興趣參觀一下草園管理員的宿舍。”赤冕也笑起來,“您真和藹,就好像是傳說中的‘祖母’呢!”

“傳說中的?”老婆婆瞪大了眼睛,“你……沒見過自己的祖母嗎?”

“這個嘛……”赤冕撓撓腮,想起了嬉皮笑臉的幽篁……“她啊,長相和我沒什麼年齡差距,行為又沒大沒小,實在沒辦法把她想成祖母。”

老婆婆似乎聽到很有趣的評論,大笑起來,“真是可愛的年輕人!”

忽然,她好像發現什麼,不大的眼睛驟然發亮,拉住赤冕,說:“等等!”

赤冕被她一驚一乍的舉動嚇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

也許對忘憂草園管理員來說,確實是大事:從赤冕發梢滑落的水珠,滴落在含苞待放的忘憂草上,立刻催開了藍色的花朵。而且這些花朵散發著微微的光芒……

“這種事情我從來沒見過!”老婆婆附下身,從腰間抽出銀色的小鐮刀,把這些發著光的花朵收集起來,小心地放進一個白色的布包。“我得研究一下!”

於是,她就跟在赤冕身後,一路收集這些新品種。

忘憂草園比赤冕想象中的還遼闊。大概忘憂草的需求量確實大得驚人。

管理員宅隻是一個簡樸的茅屋,但十分幹淨整潔,裏麵陳設也簡單,無非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張床。屋外搭著許多架子,上麵鋪著采摘好的忘憂草。

“年輕人,你自己到附近采一些忘憂草吧。”老婆婆很鄭重地說:“隨便采,采多少由你。”

赤冕不知道這是什麼風俗,但出於“尊重他人習慣”這個“《羲何教育法》第二條”的要求,他很順從地在周圍溜達了一圈,摘了一把忘憂草,有的已經開花,有的還沒有。

老婆婆就拿他摘的忘憂草,為他煎了一盞草茶。

“這……”赤冕有些遲疑,“我不會失去記憶吧?”

“不會不會!”老婆婆笑著保證,“你采摘的時候沒有想著要失去記憶,所以它也不會帶走你的記憶。它隻是知道了你的煩惱,讓你能從另一個角度看看自己——這樣的話,煩惱大半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