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聲,不單我有,
朋友們也有!
不單朋友們有,
人們都有!
不單人們都有,
那唧唧的小蟲,
喈喈的小鳥也有!五月二十九日
哭,無論如何是沒效的。要模仿肩膀上荷著鋤望田中去的農民,或手裏執著錘看著鐵打下去的工匠才好。五月三十日
寫了一句格言:
“願你成就你心要做的事。”五月三十一日
今天即古曆的端陽,又湊到歐西的什麼整潔節(Clean up Day)。適值天氣又晴了,陽光也分外的姣好,所以鬧得處處是人,——穿著新衣服,帶副愉快的容顏,遊離淡素一樣。我也乘船進西子湖內,拿我所應享受的一份樂趣和那些孩子們一樣。
夜裏得到父親一信,說本月十七日晨,產生了我愛,即是我的幸福。究竟是幸福還是苦痛,除了上帝是憐憫我知道外,我自己想不出來。不過一靜心,就感到精神界的不安,血也循環的愈快,眼前樂趣,立即飛散!
睡也睡不著,身子明明躺在床裏,好似麻繩捆綁了一樣。心箭亂發,將過去二十一年中的生涯,能再生者皆應弦無漏。看看一彎新月又很好,且好久沒見她。想起來到她的光波中數數我的未來之步!六月一日
老實說一句,我總說不出自己等於什麼。“人總是人”,談何容易,證明這一段,我恨不自成科學家。這個就算是我了,軀殼的外現和內心的要求,相差太遠,細至一毛一發我也不能自己管束了!
我是自己的我麼?否則,自身的事,會難解決的?六月二日
依著運命擺布,似無舵之船的在海洋中飄流,目的之岸,萬難抵達。違反了,卻又難能,而我又不願,——逆流是不慣行的。怎樣呢?人生的樂趣,究竟怎樣向著適合之路上去走?
隻有假設和想象,是畢生一切安慰的幸福罷!
夜中月色頗好,唯似憂悶者之心的模糊耳。我和影總兩相認識,而且一切神秘亦互相了解。不似人們的個個中間隔著一條望不到邊岸之河。六月三日
幾天來,天色溫度都一樣。
早餐未吃,五時半起來照常讀True Citizen。一時後,就到校園裏坐著讀我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當一個朋友問我時——Have youtaken breakfast?就簡單一句——吃了,明白而且完結。何必實說使朋友們對我異樣。
我對朋友說,我大昏迷所以多懶懈,而且自己亦幾次的難療此病。我現在想到了,隻有我唯一的愛人,給我一個誓言的信,——若我的努力沒希望,伊即同我焚燒關係了,這樣的深強刺激外,我再難抖擻我的精神向著理想之路費盡心情跑。朋友說——可假定麼?我願費神。我說——我自己已多次假定過,總不能實現而且相差太遠!六月四日
我很景仰伊之美,在不談不笑間;談笑間,就怨伊之美是不真潔了。
當我們晚餐後在水星閣邊散步。一位老婆婆和藹而親熱地走近我們。我想——告我們什麼神秘罷,否則,就請求我們的指示呢。驚駭極了,聽完她第一句話“先生們,給我一個銅子”。六月五日
我最恨是愛的不能融洽,不相了解。晨間朋友們也談起來。一個朋友說,他費盡內心的運算和措置種種的方法,傾注到伊的周身,想酉發酵永久的愛力,——結成夫婦。但伊總百般回避,說這是一切苦痛的淵藪。究竟是否淵藪,誰也不易猜得。不過自古即有例,青年們多不能明了。雖則這是人生最幽秘奧妙之事,而且超脫知識、意誌之外的;但必有一次可以想到的。
季章說,要追不到快樂的人生快樂,隻有暫時錯誤了的幻想!我對於這句深刻而尖利的呼聲,竟麻木了周身的靈肉。六月六日
無論人生的目的是在什麼,在事實上確可證明一般生物的本能是歡喜快樂而回避苦痛。但是快樂不能得到而苦痛不能回避的時候,以後的生命,將怎樣維持?
瞻前顧後,身如處在白茫茫的洋海中之小島上一樣。想除了極慈悲的鵬鳥——大孔雀也一樣——來挾我飛出外,隻有送給大魚,隱匿在它的腹中。待它被捉到市場上剖開了腹的時候,我可慶幸再生了。
晚餐後,同幾個平民夜校的小學生滾鐵環,卻一時快樂。這是不能想到的。一則也因我幾次得著勝利,助長我的雄心,但不完全以此。維特說:“每日和小兒們一樣過活的人最幸福。”我深信不疑。
天氣很好,雖蒸熱而惠風和暢。惜功課羈累太甚,沒留心招呼它。夜中月色,幽美爽人。在光波中浴著幾忘了時空的督促。可惜朋友個個太沒幸,有的戰敗於疲乏之魔被擄去囚在夢牢裏;有的卻錯誤了注意,用殘餘之精力到路口的電燈邊的書裏。不過是幸也沒定,否則從我所得到的〔是〕帶著幾分的悲傷呢?六月七日
在下午七時以前,感覺一切消失,所以刺激也浮泛地在身前過去了。別人的話也不知其意義所在,——勸慰還是譏笑。
將未成熟的果子,供獻到市場裏,取時髦的招牌,被人啖啜了皺眉遠棄,這是售果者的罪惡呀!且未堅實的核子,又不能抽芽成長,果子生長的原則倒反被破壞,這有什麼價值呢?六月八日
花已放葩了,我還不是園丁,沒有園丁的才智。委托罷!給自然撫愛,領受些春風夏露秋雨冬霜,美麗的成長。
日薄西山,是夏日整日裏最好的一段美麗風味了。朋友們不能去西子湖〔和我〕做伴侶,我就在校門徘徊了。來了,緩步來了,一位婀娜的少女,——從未見過校邊有伊一個的。毫不陌生地微笑著。且咀嚼點什麼,同幾個已在牧鵝的兒童。一會,去了。我焦灼之心,油然而起,隨後知道——一個作客者喲!六月九日
真的,這是笑聲。從那幾個女伴的心琴裏彈出來的,以先,確是我聽覺的錯誤。但我問,笑聲和哭聲是一樣嗎?六月十一日
追述昨夜泛舟聖湖的事罷。
到昨夜,才不知不覺的證明人生真趣的歸附和苦痛的存在了。以前二十年,不知怎樣夢幻過去!今天的我,昨夜三潭印月裏的我喲!我也早已想到——因月夜遊湖已多次了。二年前的中秋那夜,簡明的印象還存腦中,幾個舊客,也可證明。況且這種享受,比獎我以勳章,還多著多少倍的記憶。我那時想,我的生命之花的適合,種到水邊山麓罷。被著我,喂著我,時時是風霜雨雪霧露雲霞和日月星〔辰〕的美液滋乳!蝶喲!蟲喲!我的歌舞之友罷。但永沒這樣顯露,使我明白了解。
我七人——逸山、範予、季章、寄慈、友生、青溪,在昨日晚餐前,計劃就定了。六月十六日
唉!我不知功課將我身投在忙碌裏,竟如此的沉溺著莫名其事之真在!細細想起,五天內不過測驗兩次英文,也易易的;還有一篇經濟問題,也不算什麼,我竟非我,泛湖的記載中輟了。續下罷。
模糊仿佛,在我腦海中我們的瓜皮艇兒搖擺離岸了。一槳一槳地將我們送出湖濱,使我們的靈魂漸漸的清明而一致,和西子鍾情混合了。太陽方西下,燦爛的雲霞,紅黃紫褐的漫布天空;倒影湖中,似湖底的火焰。微波閃爍的又如西子裝飾的金花。半時後,東山樹林裏又慢慢地送上金輪,隱約枝柯中;若處女夜妝,腆顏含笑地出來。一張湖麵,又姿態變更,波搖金影的。從遼遠的天邊的月宮裏,又輝射出一派金絲的彩光,透〔過〕幽淡淨靜的長空,走過湖麵,直和我的目光相接。我的榮幸,我坐在自然的船裏和一切親愛的接吻;我身好像飄飄蕩蕩的在〔有〕許多處女的閨閣中談笑;靈魂早到融洽無間的地步了。說著、歌著,朋友個個心醉了。而且這些山之神喲!水之神喲!月之神喲!個個赤裸地在眼前呼喚、誘惑,我們也身不自主,率性而行了。快樂到一切失去記憶的時候,誰能受不自然的管領呢!
三潭印月到了。美的愛似立著而叫我。踏上岸,幾個Foreigners在著。瞅我兩眼,似乎對我們有心得的同情。不過我一方麵自恨——怎的不見中國人呢?
我依在潭邊的欄杆,思想已到不能活動的地步了。隻昏昏的有點感覺的意識來刺激我情感的衝蕩。我呆呆地隻知白光的水,青灰色的天,和淡褐色的山;堤上的樹林——一枝一葉也和堤下一般。蛙聲呱呱的嘹亮而大膽的叫著,螢火閃閃的幽爍而細致地照著,月兒也跑進雲裏,〔和〕笑出天外的少女在林中捉迷〔藏〕一樣。——一刹那,一微點,在我目光中都發〔生〕了奇異的現象。〔說出〕“人在人間麼?”“我都非我”的話了!幾個朋友們,實在好笑。他們唱過了,叫我歌。我歌,我歌我的歌罷。
西湖蕩我心魂兮,
絕於塵埃之外神的太虛;
西湖濯我衣袂兮,
超乎萬物之表與世長遺。
在亭中過宵,我心願的。但我的心靈,已眠伏在慰樂我的搖籃裏,與睡眠之神相談笑,又何必催眠呢?永久不自主而遂心的命令的軀殼,又何必加他條件呢?
九時半,船兒依著原路出發了。
飲酒——剝果子——吃糕。
月色在我們四周跳舞。
遼遠的優悠的歌聲啊!月宮中的天女傳給我的嗎?依在大氣中一浪一浪的送到耳邊。朋友!諦聽罷!——笑我們的枯幹,笑我們的單調!永久無伴的朋友,人生真正的意義嗎?——我們到死都不能有一次的發現的!——何等傷心的話喲!狂歌著——想嫦娥,東出西沒有誰共。朋友!輕些罷!果子的核,容易打破人家的心罩。我們所有的,都是釋迦的遺訓喲!船飄著。
劃子打槳。
在包圍我們的,
都是有深遠的思慮的沉寂,
或悠久的韻調的微音岸到了,車夫慈善家似的叫著。朦朧暗淡,冷寂,一齊也都駕臨了。
長片的月夜遊湖的影戲,斷續隱現地在我腦中回轉。
六月十七日
昨夜做了一個好夢。和朋友們說了,反遭鄙薄的譏笑——我的居心太壞了。我老實說,我們的理想,恐怕隻在夢中或死後可以達到。何必反對,剝盡我們的僥幸呢?
六月二十五日
幾天來天氣蒸鬱,懶做事。
我願意做詩,而不願意讀別人的詩,更不願意討論什麼詩。我說我的話,是人生必要的,別人的話,我何必討麻煩呢?其實也無所謂“詩”,無非一時神經的變態罷了。
六月二十六日
自以為奪得錦標,從動物的競爭台上。而且以為依進化軌跡,直線的向前運行,到那燦爛光明的一點,其實怕不是春蠶自縛罷。無窮直線聯接不盡的刹那之點,從一端空洞昏暗,向一端縹緲朦朧,怎的有一段全樂的存在。在夢中的朋友!看,那金魚掉尾而遊,水波瀲灩,隻有他能回到其中的一段。牆角的秋〔蟲〕,吱吱唧唧,和諧幽悠之曲裏,充溢著自然歌調,無論如何,總不似人們的憂傷。
退一步想——假使我們的父母,給我做個牧童的伴侶,田場是終身的墳墓,樹葉是避雨時的廟上之瓦;我所得到的愉恬,從犁鋤的柄裏,或者水牛的背上,決是豐富美滿些。而且一曲高歌旭日斜陽裏: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做自然之嫡子,比現在不可解釋的憂悶,確澄清百倍。我的祖宗喲!逍遙至樂的莊生,反樸歸真的老子!我,一班漩渦中的不幸者景仰你!景仰你的真美,真美之愛中做個自然之兒!
六月二十八日
雨如倒珠般地下來。六月二十九日
朋友多時常笑我,更有時話吐半句,我不知他們的用意何在。不過有幾次確是他們的癡,不是我神經的錯誤。
四海茫茫,五洲浩浩,我一粟耳!怎的總感受任何地〔方〕之不能安我!七月二日
本來是不奇的,大家願意說奇就奇了。吃飯、穿衣服,仔細地想起,心也要呆木了。
很大的雨,湖濱漁夫很多,看來很有趣。我立在旁邊,也沾他們的光。因一個可愛的小孩子對他爸爸說——都是釣魚的。
七月三日
人生是一出大把戲,生活都是娛樂。呆板板地做人,擺出莊嚴的架子,至死未發一笑,人反企慕他,竟有什麼趣味呢?這種固不足論。餓蟲在肚裏時時叫苦,寒魔用著冰冷的亂箭射他,雨師風伯又沒情,常常作起資本家的咆哮來淩虐。處此以下的人們,雖無用談起,卻也難證明——人生的娛樂。
當我心和自然之女會合,就是神經界刑罰的那時。
七月四日
夜裏做家夢——母親告我半年的情形,欲梅妹快活的玩弄我給她的紙球兒,伊訴伊的淒涼,和怨我夏假不回家的消息。一切表現出下星期現在的我了。不過,大妹妹!決不能領玩我的玩具,在這世界以外了!
大雨已淹沒了禾苗和低屋。我心也悶的更慌。拿本書至手工教室前麵讀讀,心裏似混混沌沌的入魔了。雨將我的身蔽著,且奏出動〔聽〕的美妙的樂音給我,我也不願意享受了。
我祈禱太陽,加倍你的速率運行罷!The soonest the best.我的心流真實不安,胡亂的波蕩衝動!雨,也可止了,明日出來,完成我的美!
七月六日
說起,處處是悲慘憤恨的。地球確是刑罰人類的囚牢啊!終古不息的轉動,以萬物為芻狗,沒半點惻隱之心!七月八日
夜裏和朋友坐在西湖濱的石凳上,樹蔭遮了我們。明月在天空微笑。優閑的人多極了,走過我們的身前,隻有一眼的情麵。朋友說,怕我們老死如此,沒人用笑聲來安慰罷?我低頭不答,聽聽伊的笑聲也似乎贈我。七月九日
同學們個個整理了一切;心裏藏著點樂意,臉上現出了笑容,殷誠和滿的告別了去了。在我的推想中個個都是戰勝歸鄉的壯士。兩個車輪飛滾著出發。我也決定明天起身。一位朋友對我說“光陰真快喲!來了不久,不久又可到家了。”可是我的時間感覺正和他相反。
無聊的到極點了!走著跳著,歌著笑著,在我耳邊眼裏變化的人們,都去做起家鄉甜夢了!滿室景象淒涼,廢紙鋪地,灰塵飛空,電光也超常的暗淡幽陰,照著一切,都反射出離別愁情。空氣靜默的毫不流動,隻有成群的饑蚊,在其中作悲傷的號哭,如流離的災民一樣。我沒有富有的資財,供彼等的索取,我幾乎要滴下淚哭出聲來!我不願意獨自坐著,受此孤孀悲態。我又不能夢,我隻有起步,向那西湖之巢裏出發了。
唉!到處都是沒情的!西湖也不容我了!我似乎再不該在杭州逗留,不然,如此的湖山大地,怎樣沒有我的位子呢?並不是我責尤人,實在是喜新厭舊的西湖,太欺負人了!
我就在綠蔭下的碧草裏坐著,人們談人們的秘密,隻有幽明飄蕩的月光給我多少的同情。我由坐而倦,由倦而朦朧,由朦朧而昏醉癡狂了!起而徘徊,聽姑娘們的笑聲,看小孩子的哭,買顆桃子學猴子的吃著。
時候九點半了,借人之力,我即回校。疲勞之神驅我長鞭入夢了。
七月十二日
兩晝夜,將我從杭州送到家鄉,我真奇駭!
一路的風味也好,不過使我最不易忘了的,就是那火車中的紙花,愛結成的紙花啊!五六個伊,一看就知道學校放了假回家的,和我們一樣。最少的一個,執著一撮的薔薇花,沒有常識的鄉人,定說是真的了。掛在我坐的前麵和我的目光成個最近的直線。我不知怎樣,我那時好似在花園中一樣,接著我的眼,都是妍嬌鮮豔的花呀!伊也時常轉眼看我,朋友也多次說我,可是我的心被隆隆的機〔輪〕聲打破,一切不介意了,所想的就在滬杭路的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