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的衣裳
——章衣萍
我費了許多心力和時間,將菊華和逸敏的殘稿整理出來,即以付印。上篇為菊華的信,下篇為逸敏的日記。嗚呼,原稿模糊雜亂,不能卒讀。經我整理以後,誰還能看得出我的補寫的痕跡,與原稿的真麵目呢?菊華?逸敏?是耶?非耶?留待後世考據家的考證可耳。
嗬,你們忠誠的讀者嗬,假如你們心中能得著一些婉轉淒切的影子,那就是原稿的靈魂吧,望你們珍重!上篇
一
可愛的朋友:
你果然能夠“解脫”了麼?你的“解脫”一詩,淒涼而且多情,真是令人一唱三歎,不忍卒讀呢!愛情好像撒種,有時種子難免撒在石塊上,有時風雨不順,或者害蟲為虐,收成便沒有希望了。我從你給我的許多信中,知道你和她戀愛的經過情形,看出你是一個愛情田中的勤苦農夫。你對於她的深刻的戀愛是可歌可泣的。然而你終於失戀了!愛情是不能買預約券的,了解這層也可自慰些吧!
昨天我正腰痛,小婢珠兒和鄰家的姑娘們又圍著要我說笑話。我胸中的新愁舊恨正不知如何遣去,所以便和伊們強笑當哭地鬼混了。你的詩便是那時寄來的,我接著你的詩便一個人到房裏關起門來誦讀。珠兒和幾個小姑娘多不住的怨郵差多事呢。
我現在還應該對你說:一個人由得戀而失戀,精神自然要頹唐些,其實失戀的人生,也是有意義而有趣味的。你自己應該怎樣珍重自己是不用多說了。我認自己可以做你的精神上的安慰者,別的,我現在不敢說呀!
你愛的朋友三月九日
二
可愛的朋友:
你寄給我的幾本書都收到了。我因為久病心情委頓,環境又十分不佳,所以看書的興趣也漸漸減少了。每天隻是和小姑娘們談幾句閑天,或者閱幾張小報完事。我的生命一天天的向沉淪方麵走去,自己實在無法挽救了。承你的好意屢次函慰我,字字從心坎中出來的忠言,可愛的,我一定努力自拔,——但是如何能夠呀!
我愛的朋友!我三夜不曾合眼了,想遍了床頭也,望遍了床角也,真不知如何自慰慰人呀!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來的歡喜,當我闖入苦境的時候,大約是個飄渺的夢境吧。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來的恐怖,當我得到樂境的時候。要說仍然是夢境,何以恐怖卻常在眼前搖曳呢?
我愛的朋友,你永遠是我所愛的,我放膽地說了,你相信嗎?
你說:“這次的失戀,受的刺激的確太大了。”真的,刺激足以損失人的精神,頹唐人的健康,然而也未始不是一種實際的學問。沉溺在刺激的波浪裏的人,遇著風浪過大時,往往自己感到承受不住。實際是領略真實的人生,生命的真意味,隻有經過了刺激的最高潮的人,才能體味得到呀!
我想說的話竟像海岸一般的無涯無際的冗長,現在姑且留著,下次再談吧。我要去睡了,望你到夢中去等著我。
你愛的朋友三月十一日
三
我的好人:
你對我竟要求……可愛的,你真是一個小孩,未免太急切了吧!你應該想想:像我這樣一個病人,如何暫時便擔得起你的深重的愛,擔得起你的珍重的生命呀!幾夜不曾安睡的我,不過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的夢吧。你不要笑我。我夢見我又病在床上,可愛的你卻坐在我的床邊,你的臉龐正同你寄給我的相片一般嫵媚。你的呼吸比麝香還要香,你的臉比桃花還要好看,你的手比芍藥還要美麗。
你仿佛嘻笑頑皮地擁抱著我,要我吃藥,我倒在你的懷中,隻是撒嬌撒癡地不肯吃。你舍了一塊糖果放在我的口中,要把藥水硬灌下去,我沒有法子,便用手嗬你的腋下怕癢的地方,你哈哈一笑,將一碗藥水完全潑在我的身上,外麵媽媽跳進來罵:“鬧些什麼!”我吃了一驚,也就醒了。我愛的,我醒來望見房內漆黑,窗外三五曉星,在天上閃爍,外房內媽媽的鼾息聲,也隱約可聞。我愛的,這是一個夢中的情景呀,假如是一個實在的情景,我卻要害羞,十二分地害羞了!
我因為病久了,所以自己有時也忘記了自己是病人;但這番為了你,我又時時刻刻地掛念著我的病了。我的身上的病不知道何日可愈,但是至愛的,我心中的病,隱在心的深處從來沒有告訴過人的病呀,我怎樣可以不告訴你?
我要告訴你……但是至愛的,媽媽不久要到我房裏來,我隻好不寫了,你且耐心等著吧。望你為了我而珍重你的身體!
你的好人三月十五日
四
我愛的:
等了這樣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著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
你又有一點不舒服,我也因為這樣一天一天不接著你的信,正在胡思亂想地猜著呢。你已經痊愈了嗎?真的,那麼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近來因為兩個難解的問題攻著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時發燒了。我的媽媽也十分憂愁。我愛的,假如我的心中沒有可愛的你的希望和夢想呀,我想我早應該離開這麻煩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墳墓了!
我愛的,我沒有一件事不願意對你老實說呀。你為了我前信沒有同你說明的事十二分著急,我也深深地感謝你的濃情與厚意了。但是我想說的話也正是長江一般的無涯無際地冗長呀,我從什麼地方同你說起呢?我的境遇這般惡劣,我不能埋怨上帝,隻有痛恨我自己的運命吧!這是上前天的晚上,媽媽們都靜悄地睡熟了,我一個人偷偷地起來,點著燈兒,想把心中的話盡情告訴你,剛提筆寫下了“我愛的”三個字,沒來由地一陣心酸,眼淚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滾下來。我便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發了一晚的燒,直到第二天的午間才好。
我愛的,我是一個有了婚約的人,這件事當使你十分難受吧!有什麼法子?生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整千整萬的女子都為了爹爹媽媽犧牲了,隨便替她嫁一個人,所謂嫁雞跟雞,嫁狗跟狗,這本來是中國女子生鐵鑄成的奴隸命運。這件事,我一想起來便十分心酸,所以從來沒有和任何同學或朋友說起過,就是介紹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
我愛的,讓我告訴你:那一年,是我十四歲的一年吧,我的爹爹從甘肅回家。我爹爹在甘肅做道尹,那一年夏間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閑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隻要聞見爹爹在門外咳嗽一響,便登時滿室肅靜,鴉雀無聲。爹爹因為在家中無事,所以同幾個官場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時他愛我,實在勝過我的哥哥,他說我比我的哥哥聰明伶俐。我少時便會奉承我的爹爹,有時爹爹同媽媽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吵起嘴來,隻要我撒嬌撒癡地說笑幾句,他們倆兒的怒氣便完全消滅了。因為我的哥哥生性頑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歎氣,說我不應該是個女孩,假如是個男孩,他也就無掛無慮了。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兩個胖子一個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榮,是做過南京道尹的,我們都稱他榮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邊看抹牌,榮伯伯坐在爹爹的對麵,他抹了一抹胡子,將我望了一望,笑著對我的爹爹說:“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也應該許人了。”爹爹也笑著將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說:“醜姑娘,沒有人家要呀!”“好說,好說,這樣好看的姑娘,倒沒有人要嗎?我來做個媒,好吃喜酒。”榮伯伯說到這裏,我覺得害羞,臉兒一紅,一回身便跑到母親房裏去了。
我愛的,這是我的婚約的第一幕的開始。現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榮伯伯,但自己那時為什麼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紀太輕,而且心中總是怕羞,自己不好開口。後來那老不死的討厭的榮伯伯的計劃終於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媽媽將我叫到房中,說:“爹爹已經將你許給寧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萬,同榮伯伯很熟,所以這媒一做就成。”說了,伊隻是望著我笑。我紅著臉兒站在媽媽麵前,真羞得無地可容。媽媽接著又說:“任家的孩子聽說長得很好,方臉大耳,很有福氣,現在家裏請了兩個先生教四書五經呢……”我愛的,我那時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學讀書,已經染著些一知半解的歐化了。我聽說那孩子在家裏讀四書五經,心中的確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運還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訂了婚約的第二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剛走近媽媽的房門邊,仿佛聽爹爹和媽媽正在談論我的婚姻問題,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竊聽,隻聽見爹爹說:“小孩子吃鴉片,終不是好事!任親翁也太糊塗了,不肯拘束他!”……我愛的,我隻聽見這幾句話,心兒已經像尖刀宰割一般個疼痛了,我便不能再聽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個人蒙著被兒哭了一晚。從此我對於人生完全灰色了,身體也漸漸瘦弱,時常生病。媽媽知道我心緒不佳,大概是為了婚姻問題,於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爹爹從此待我也沒有從前親近了,看見我仿佛總有點不安似的,據媽媽說,爹爹對於任家的姻事也有點後悔,但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有什麼法子可以解除婚約呢。
我愛的,你想象著吧,我從那年高小畢業,一直進了女子中學讀了三年書,這四年中我的痛苦實在難以言語形容的,身體也一天天地不行了,心頭狂跳,晚上難睡,經醫生證明我有肺癆病的象征以後,爹爹媽媽也就十分著急。家庭中因為我的疾病和憂愁,也減少了許多平安的顏色了。直到去年的秋天,我爹爹因為L州工場督辦的事,來L州就任,我和媽媽偕了同來就居鄉間。
我愛的,我一氣寫到這裏,眼淚忍不住滾滾地流下來,濕透了紙麵;你細看這紙上無數的淚痕,當知道我心中的無限痛苦吧。多情的你,看著這些話如何感想?是傷心?是失望?是同情?飽經人世憂患的你,你自己的痛苦也已經夠受了,不要再為了我的事而憂壞了你的寶貴的身體吧!
我愛的,我還應該告訴你,這是比較可以欣慰的,因為今年春天任家來了一封信,說是明年要結婚,已經為我的爹爹拒絕了,理由是我近年身體多病。所以我的問題或者還有一線的希望,隻要爹爹肯痛快地解決。但是他本是一個官場中人,如何肯幹那退婚的丟場麵的事情呢!舊家庭的舊禮教真真坑死人呀!
我愛的人呀,世界上除卻你以外,我已經找不到旁的希望和安慰了。我現在活著便為你而活著,隻要我活著一天,總希望有和你見麵擁抱的一天。你千萬不要為我憂愁吧。
我覺得頭痛,已經寫不下去了。
你的人兒三月二十一晚
五
我最親愛的人兒:
這兩天我隻是昏昏沉沉地,已經靜不下心來寫信了。
我愛的,我從病後到如今,每晚隻要喝一口葡萄酒,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了些。近來為了你,葡萄酒已經沒有功效了,睡也不過是睜著眼罷了。
我親愛的,我隻有張開兩臂等著你了。假使你,我不能和你見麵時,我願意極痛苦地死了。……或者,我的毅力竟不能堅持到底嗬,那麼,請你將我抱去,任你怎樣去解恨吧!
親愛的人呀,我每次讀你的來信,我真不知道這般發狂的情形,你也想象得到麼?你的名字,可愛的你的名字呀,我是不住的喚著吻著,幾乎將你信上的名字都吞到我的肚裏去了。我每次接到你的信,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走到後園樹下去閱讀,那古井旁邊的一株柏樹,已經成為我的愛情證人了。我有時真感動得太利害了,便斜倚著柏樹凝想,或者手舞足蹈起來,便竭力把那株柏樹亂搖,搖得樹上的鳥兒都啞啞地飛去。我愛的,你不要笑你的小妹妹太癡狂了麼?
至愛的,你不要著急,我的問題決不會永遠不能解決的。你勸我離開家庭,你的好意我也十二分感激呢。可是我是一個最不容易受人幫助的人呀!我想,我一個人晚間靜悄悄地想:我最好是能找到一種輕閑的職務,如書記,校對,或者是小學校裏的手工刺繡教師,隻要有夠用的錢,隻要有餘閑能夠讀書,隻要工作不加重我的疾病,我的心能夠安靜自由,身體也許能漸漸健康起來吧。幾日前,我曾寫信給一個朋友,托他在上海的中華商務兩書局及南京的小學代為設法。但是,我愛的,如果你能在北京替我找得著適合的職務,自然更好,我們倆永遠不會分離,我便終身得著你的幫助了。
我愛的,你應該努力,不要為了我的問題而精神不安呀!你應該努力忍耐著這過去不能相見的日期,假如我能夠到北京來,我便永遠為你吻著,互相擁抱著了。我愛的,我的好人兒呀!
昨夜,我夢見你到我的家中來,我和你攜手立在後園的盛開的牡丹花前,我采了一朵牡丹,插在你的襟上說:“願你如牡丹一般地芬芳,願你如牡丹一般地快樂!”
我愛的,我願你牢牢記著我夢中告訴你的兩句話!
你的夢中的人兒三月二十四晚
六
我至親愛的人兒:
我十分苦悶,在這樣茫無捉摸的日子。
昨天下午,我的精神稍微好些,便想到那青青的綠水。我愛的,我自離開那美麗如畫的金陵,到這樣荒涼寂寞的北方,匆匆幾月,似乎還未親近一條較大的清澈河流呢。恰好昨天天氣清明,狂風停止了,太陽也在微笑。我倚著窗兒凝望,似乎有點心醉了。我便要求媽媽伴著我郊外閑遊。可憐我的慈愛的媽媽呀,她為了我的病反複不愈,也已經多時不出門了。她知道我喜歡出遊,樂得幾乎流淚。
小婢珠兒已經替我們雇好騾車,她也伴著我們一同出外了。我平常行走本十分無力,而況這次又在郊外,下了騾車以後,隻能緩緩地走著。信步不遠,那清澈的河流便已經在我們的眼前了。珠兒扶著我站在河邊,我的心中隻是凝想:我愛的這時正坐在房中埋頭工作呢?也許正在苦悶著,急於要親近你愛的人兒了?
珠兒本是我所欣愛的小婢,她也是聰明不過的小女孩呢。但我心中的渴望終是不能滿足的,我的身旁沒有你握著我哪!我望著那清澈一碧的河水,那微波中似乎時時實現著我所渴望的可愛的你的心影。
我們在郊外閑遊了片刻,北地荒涼,但也想不到有這樣可愛的柔波!等到夕陽西斜的時節,我便緊急地催著她們歸去。我心中想:我愛的此時也許已經把信件寄來了。三點鍾到站的火車已經過了兩點鍾哪!我在歸途便微閉著我的雙目,一切都無心細看了。
我愛的,我歸來的時節,心跳得十分利害呀。
你的信件卻沒有來!不錯,我愛前天的信上說著正燒熱呢。你應該休息著,不要在狂風亂吹的灰塵中亂跑了嗬!我的心靈中最深處的愛人呀!你近來為了我的求學和工作的事,時常在狂風亂吹的灰塵中亂跑,我的心實在感著驟烈的苦悶呀!
我最難受的是每日晨間晚間,眼前靜悄無人的時節,因為那便是愛情燃燒最烈的神秘時節呀。我想,我愛的,我默默地想:我愛的你是在理想上不會失敗的了。你應該快慰了吧!
你們那裏近來有什麼進行?可憐我的愛人!你身體不舒服還要做工,我好心疼呀!你叫我好疼你,我愛的人兒呀!
你愛的三月二十七晚
我還該告訴你,我這幾天又服著藥水了,是我的舅父配的藥水,他上星期來替我診過。
他說:“病根已深了,但也不十分要緊,要痊愈卻須很多的時日吧。”
我不願意吃那樣酸苦的藥水,所以旁的東西也懶得吃了。而且一吃下藥水再吃旁的東西便要惡心;今天更是全身無力想睡又不能睡!我愛的,你握著我的手吧,你便感得刺你心般的涼了。請你將我的手放在你的心上吧,溫暖了以後為止,我的手便也永遠同你的心兒一般溫暖了……
你愛的三月二十八日又書
七
夢裏的人兒:
你說你替我找的事下學期有希望,我十分高興。我想小學教師也好,家庭教師也好,隻要功課不多,適於我的柔弱的身體,我都願意擔任的。
我的靈魂兒已經早到了你的身邊了。昨夜,我又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見一條寬廣的道兒,兩旁都是密密的森林。我同你坐著一架有棚的馬車,好像是到什麼地方去遊玩似的。我很高興地躺在你的懷裏,撒嬌撒癡,你親切極了,把臉貼在我的臉上溫存我。馬車曲曲折折的走了許多路,經過沉寂的田野,來到一條幽靜的小河邊,青天白雲,極目無涯。沿河而下,寂無人聲,連趕車的也忽然不見了。可是車兒仍不住地行動。這時你的模樣有說不出的可愛:又甜蜜,又微弱,又纏綿,又嬌嫩,又飄蕩,你的頭隻在我的懷裏打滾。最後你似乎對我要求什麼,你的手在鬆我的裙帶,我半羞半嗔地拒絕你。你生氣了,我也就醒了。
我愛的,甜美的夢境總有實現的一天的,假如我們倆兒能勇敢地進行呀!你應如何珍重你的身心,是不用我多說的了。
你的愛人四月一日八
我敬愛的人兒:
現在我受良心的苛責太深了,對你對他均覺十分慚愧呀!……我永遠地受著良心的苛責!我自己實在不容我自己了!我隻想死去,快快地死去!我已經沒臉麵再見我愛的人兒了!
我愛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長久的時間內,竟不明白地告訴你,我除了要解除舊式婚約以外,還有旁的愛情問題。我愛的,愛情比生命要緊,我愛的他也曾常常對我說過。我和他密守著純潔而不肯放縱的愛三四年。我們認識的開始,是在玄武湖邊。嗬,江南的玄武湖心,有我和他初見的影子。我想那影子是永久不會消失了的。記得一個暑期的黎明,我和我的女友,攜手偕行,並肩言談,細碎的聲浪和諧著遲緩的步奏,小鳥兒掠過那些緊閉的街門。曉風吹臉,沁人心脾。信步走出玄武門,傍著女友,坐了一隻小艇,漂泊在綠溶溶的清波裏。水上的金鱗,紫黛的鍾山,在清晨的陽光底下微笑。含苞的紅蓮,還在濃睡。
船兒朝著湖心飄泊,經過曲曲折折的小橋,到了三角亭邊。陽光愈高愈熱,直射湖麵。我便扶著女友,走下小船,靜立湖邊,觀看湖山的奇變。
在近岸的樹林裏,我們信目望去,似乎有一人兒,穿了輕便的襯衣,戴了一頂寬簷的高帽,坐在小巧的凳兒上,低首繪畫。
我是歡喜畫的,無論什麼畫都可使我停留怡神!我便攜了女友的手,走上前去,我說:“可讚美的雅人!在這樣早晨,來描寫湖山的美。可惜我不曾帶了畫具。”“如果你帶了畫具,確可算湖上一對!”女友取笑地說,我也自覺失言,不覺羞紅了臉。
我們羞怯怯地走近那個不相識的人兒的身邊,他,一個臉龐清瘦少年,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微笑了一下,又低了頭來注意他自己的工作。他在描寫陽光底下的湖邊樹林,湖外鍾山,那背景的紅濃,鮮血似的顏色,他的畫筆一筆一筆地塗,我的心中的鮮紅血潮,就隨著他的筆尖飄蕩。
待到他完成了工作,微笑地站起,互相問了姓名,我才知道他名叫“謝啟瑞”,是南京美專的學生。
廣漠的人間,從此有了我和他的愛的痕跡。
我那時正感覺家庭婚約的痛苦,便不自主的被愛神引導著走到他的最親密的路上去。我們的光陰,一天天地在信箋上消逝;我們的心魂,一度度地在情海中浮沉;我們的痛苦,一絲絲地在紙麵上互相告訴。
可憐的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孤兒,家境十分清苦。
他在南京讀書,完全是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然而命運弄人,那年秋天,我的身體漸漸不行了,每宵不能安眠。清夜的鍾聲,會使我驚駭;黑暗的幻影,會使我心恨。我想:假如我的前途是暮秋,我是花,便應該萎落,是草,便應該枯黃了;假如我的前途還是初春,我便應該鮮紅的盛開,碧綠地滋長著。
我不擔心我自己的病,仍舊住在校中。每天同他通一封信,每星期同他見一次麵。我們在信箋中竭忱地戀慕,竭忱地歡欣,然而我們見麵的時節,反而靜默無語,常常含羞地紅了臉龐。
是秋季風光明媚的一天,他約我往遊鍾山。我的女友多勸我不要外出,勸我該保重身體。然而為了可愛的他,我還怕什麼百丈的鍾山呢,就是千丈的萬丈的鍾山,我也願意伴他前去。我的生命活著便是為了他,什麼犧牲都是願意的呀!
然而我的病竟漸加重了,終夜燒熱,飲食全廢;月中人影,屋外風聲,都足以助我的淒涼怨恨。他的一封封的可愛的信,每天放在枕邊,作為我病中的陪伴。病情一天天地重起來,學校的當局也就強迫我停學回家。我愛的,你想象著吧,那時我和他是何等的痛苦。我以為自己的身體是不會有複愈的希望了,愛的束縛,徒增他的煩惱。就寫了一封決絕的信給他,信中大意是說:我的病大約是沒有痊愈的希望了,休學歸家以後,勸他就當我死了一般,不要再記念著我。
我愛的,那知道被熱情追逐了瘋狂的他,過了兩天竟跑到我家中來找我呀!那時我睡在房中,什麼也不知道。他見著我的爹爹,說要到臥房來看我的病。我愛的,我頑固的爹爹怎樣的罵他,是我所不知道的;他於罵走了我的情人以後,還把病倒在床中的我,拍案頓足大罵了一頓。
我的病受了那樣的激刺,次二天醫生來看就不肯開藥方了。我愛的,我那時真想自殺!但我眼見可憐的媽媽在床前哭:“寶寶呀,心肝呀!我沒有做了什麼惡事,為什麼一個女兒也養不活呀!”我聽見媽媽的哀音,心中便非常難受,眼中也不住的流下淚來。我因為舍不得媽媽的一個念頭,便把自殺的思想慢慢地溶化了。後來我的病養了許多時漸漸能夠起床,但我因為病後心中抑鬱,所以也沒有寫信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