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雜種
——[奧地利]卡夫卡
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了一隻奇特的動物——一半像小貓,一半像羊羔的動物,不過它到我手裏之後才發育長大。以前它長得比較像羊羔,但現在卻是貓頭貓爪,羊羔體型,羊羔個頭,眼睛與兩者都像,閃閃發亮,充滿野性。它的毛很柔軟,緊貼在身上。它不僅會潛伏而行,而且能夠連蹦帶跳地逃跑。它常常會蜷伏在窗台上的太陽地裏打呼嚕,在草地瘋跑,它見到貓便逃之夭夭,但卻喜歡襲擊羊羔。它最喜歡走的路是月夜裏屋簷溝。它不會喵喵叫,而且極為厭惡老鼠。它能在雞圈旁潛伏幾個小時,卻從未謀殺一隻雞。
為了使它的身體健康成長,我經常用甜牛奶來喂養它。它大口大口地將牛奶吸進嘴裏,它那食肉動物的利牙派不上一點用場。這一奇觀吸引了附近的孩子們前來觀看。星期天上午是它的會客時間,鄰家的孩子會將我和我懷裏的小動物團團圍在中間。
每逢這時,當然會出現一些誰也回答不了的怪問題:為何偏偏是我擁有這隻動物,為何隻有一隻這樣的動物,在它之前是否曾有過一隻這樣的動物,它是否感到孤獨,它死後將會怎樣,它叫什麼名字,為何它沒有小崽子等等。
麵對這些問題,我從不耗費精力去探求答案,而隻是滿足於盡情地展示我所擁有的東西。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偶爾會有孩子們帶來一些貓,有一次甚至帶來了兩隻羊羔。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並沒有出現他們期望的相認場麵,它們隻是相互靜靜地望著對方,這也許是承認對方存在的一個不可動搖的事實吧。
這隻動物既不懂得追捕的樂趣,又不知道害怕,或許依偎在我身邊是它最愜意的事情。它十分忠於養它的家庭。這也許並不是某種非同尋常的忠誠,而隻是一隻在這世上雖有無數姻親但大概沒有一個血親的動物的真正本能,因此它覺得在我們這裏尋得的保護是理所當然的。
有時它圍著我左聞右聞,在我胯下鑽來鑽去,和我難舍難分。這令我忍不住要笑,它竟然不滿足於做羊做貓,還想做隻溫順的狗。有一段時期就像每個倒黴的人一樣,我的生意非常糟糕,我隻好聽任一切垮掉爛掉。我懷著這種沮喪的心情坐在家裏的搖椅上,抱著那隻動物,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了它那長長的胡須上,隻見一顆顆淚珠正往下滴。這是我的,還是它的?難道這隻羔羊心腸的貓還有人的柔腸?我從父親手上繼承的東西並不多,不過這件遺物尤其顯得珍貴。
它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兩種焦慮:貓的焦慮和羊羔的焦慮,它們是那樣截然不同。有時它跳上我身邊的椅子,用兩支前腿搭在我肩上,嘴湊到我耳邊,似乎對我說什麼,而實際上卻是彎下頭看著我的臉,觀察它給我留下的印象。為了不至於讓它失望和傷心,我會點點頭裝出一副理解的樣子。隨後它會蹦到地上,圍著我跳來跳去。
屠夫手裏的那把刀也許是解決這隻動物的最好辦法,但是它不隻是一隻動物,它還是我的一件繼承物,因此我沒用這種辦法。因此我必須等待,等到它喘完最後一口氣。有時我發現它似乎用理智的目光注視著我,那目光似乎在期待理智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