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很坦白,他把他自己所以墮落和頹廢的原因和她解釋得很明白。她很憐惜他!當他把最近和張金嬌的Romance,用懺悔的聲口向著她訴說時;她羞紅著臉,很同情的說:“你是上她的當了!”

她說這句話時,令他非常感動,有點想哭的樣子。

……

麥克揚現在可說是完全失敗的了;他很傷感,對於愛人所應盡的責任很放棄。他現在差不多見到霍之遠和林妙嬋在一處玩時,便托故走開了。他們現在對於英文這一科,教者和讀者都很浪漫,很隨便;以後漸漸把這種艱澀的研究時間改作談話會了。這種談話會以後也不大開,以後隻成為霍之遠和林妙嬋的對話會,情話會了!霍之遠天天碰見羅愛靜,郭從武,林小悍幾個老友;他們時常向著他半警告,半羨慕的說:“老霍,你顧住嗜!你就來跟Miss林戀愛起來咯!呢等野真壞蛋,一世都想住女人!!我的同你話,你以後唔準同渠行埋一堆!遲嚇,遲嚇,你又同渠老夠(讀Roukou)起來咯!(老霍!你要小心些!你差不多跟Miss林戀愛起來了!你這東西真壞,一生都在想著女人!這樣,我們對你說,以後不準你和她一處玩!逐漸,逐漸,你又和她會幹起壞勾當來了)”

霍之遠對著他們分辯說:“你的真係可惡!樣亂鬧我都得慨?我同渠行埋有幾天,你的就亂車廿四!(你們這班人真可惱,這樣子胡亂罵我都可以嗎?我和她認識還沒有幾天,你們便這樣的瞎吹牛!)”

但,霍之遠雖然口裏和他們這麼爭辯,心裏確實覺得有點靠不住。他開始地覺得有點害怕!他這樣的想著:“我是有了老婆和兒子的人了!雖然我和我的老婆並沒有愛情存在過,但事實上她仍然是我的老婆!倘若我和Miss林真個戀愛起來,這件事體真不好辦!唉!糟糕!我永遠是個弱者!我因為不忍和父母決裂便給他們拿去討媳婦!因為忍不住看我的老婆在守活寡便和她合辦,創造出一個兒子來!因為忍受不住和一個舊情人決絕,但又沒有法子和她親近;她從那個時候病了,我從那個時候沉湎一至而今!唉!糟糕,我本來已經是冰冷極的了!是荒涼極的了!此刻偏又遇見她,可憐的Miss林!唉!她對我的那樣柔情繾綣,我那裏有力量去拒絕她!和她戀愛下去吧!我對不住我的老婆,對不住我的直至而今眼淚尚為伊洗的舊情人!不和她戀愛麼?我又那裏有那樣的力量?唉!可憐的我,在社會上終於不至弄到一團糟不止的我!”他想到這裏,一顆熱淚不提防地迸出眼眶,心上覺得一陣陣悲痛。他的舊情人名叫林病卿,是林小悍的胞妹。她現在已經有了丈夫了;她的丈夫名叫章紅情,也是霍之遠的好友。他和她在西曆1920年便開始戀愛起來了。但那時候,他故鄉的風氣還很閉塞,男女社交還未公開。愛情的發生隻在各人的胸腹裏潛滋密漬,並沒有可以尋出它的說話的機會來。霍之遠和林病卿的相戀,除他倆自己外,旁人都不知道!不!便連他倆亦有些“兩相思,兩不知”的樣子!

他們這頭風流孽債在霍之遠為他的父母說媳婦這年(西曆1923)才開始以一種悲劇的形式爆裂出來。霍之遠的舊鄉在石龍,那年夏天C城S大學(那時候學校的名稱仍是C城高等師範)放暑假,他抱著懷鄉病的熱情回到他的舊鄉去了。他的年老而頑固的父母,堅決地要把他和一個未曾謀麵過的村女結婚,他極力的反對。他因為家中不便居住,所以藏匿著在林病卿的家中。那時候,他害著神經衰弱症;日裏哭泣,夜裏失眠。林病卿雖然直至這時還不曾和他說過情話;但她的那種密脈的眼波,那種含著無限哀怨慈憐的少女的眼波已經很明了的告訴他一切。

他當時一則怵於他的慈母為這件事傷心病危的消息,一則以為林病卿對他的愛,或許是他自己神經病的幻覺;所以最終他坦然地走到他的十字架上去。

過了一月,他辭別了他的新夫人到林病卿家中找她的哥哥預備一同到C城S大學上課去。那天,天氣還熱,她的庭子裏的荷花在晨風中舒著懶腰,架上的牽牛高高地在遮著日影。他和她初見麵時,臉上各有一陣紅熱,各把各的頭低下。

過了一會,她坐在牽牛藤下的一隻小凳上,手支著頤,手踝放在大腿上。她的美麗的臉龐有些灰白了,眼睛裏有一種對聖的處女的光輝,但這些光輝是表示一種不可挽回的失望,一種深沉渺遠的哀怨。她的眼波和霍之遠的頹喪的,灰白的,沉默的,有淚痕的瞳子裏照射出來的光時常在不期然中相遇;兩人臉上都因此顯出死滅一般的淒寂!

林病卿的母親站立在庭子的走廊上,她的哥哥,嫂嫂和幾個女友都在庭子裏朝著霍之遠說笑。最後,病卿的母親向著之遠說:“你的嫂夫人合你的意麼?聽說她是很美麗的!你的母親上幾天到這裏來對我們說你很愛她呢!好極了!好極了!恭賀你!恭賀你!明年暑假,請你帶她到來我們這邊玩好嗎?”

霍之遠聽了這幾句說話,覺得正如刀刺,不知怎樣回答。當他偷眼望著病卿時,他才明白現在他和病卿的關係了!這時,病卿滿麵淚痕,忽然哇然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即時人事不省的倒下地麵去!庭子裏登時大亂。他隻覺得鼻子裏酸酸的,眼睛裏天旋地轉,胸口一團團悶,腦上漆黑昏迷。朦朧間,他覺得似乎走到病卿身上朝著她昏倒下去,以後便像在夢中一樣記不起來了。

過兩天後,他從醫院中清醒,才漸漸地明白著過去的一切。病卿的事,人家不許他知道,不許他問及。他自己亦感到不便。直到他回到C城上課兩個月以後,他才從人家那裏聽到病卿的病,已經稍有起色了!

他以後也還見過她幾次,每次她都哭泣著走避。直至去年,她才嫁給之遠的朋友章紅情;夫婦間聽說並不和睦。

霍之遠所以頹廢,墮落,悲觀,許多人都說他是因為這回故事;他的劇烈的心髒病,聽說也是因此致起的。

但,過去的等於過去。他現在隻在祝望章紅情和林病卿的感情逐日進步。因為他們都是他的好友。他自己沒有幸福,他覺得那是不要緊的;但他不願他的朋友們也和他一樣薄命!

這回,可是又輪到他的不幸了。他覺得他漸漸地沒有力量去拒絕林妙嬋給他的那種熱情了。他覺得已冷的心爐給她扇熱!已經沒有波浪的心湖給她攪動!他的默淡的,荒涼的,頹廢的,自絕於人世的,孤寂的心,是給她抓住了!他雖然覺得有點生機,但他仍然有些不願意!因為他是習慣於寂寞的人,習慣於被惡命運踐踏的人,對於“幸福”之來,心上委實覺得有點不安!而且,他很明白,他要是和她真的戀愛起來,至少又要再演一次悲劇!他戰栗著,顫抖著,幽咽著!但他究竟是個弱者,他那裏能夠拒絕一個青春美貌的姑娘的熱愛呢!

這晚,他和林妙嬋在“C州革命同誌會”裏而坐談著。“C州革命同誌會”的會址在GT裏一號,一座洋樓的樓下;主持的人物是黃克業和霍之遠。麥克揚和黃誌銳都住在會裏麵的,這時候,他們都到街上去了。會裏麵隻剩下著他們兩人。

她拿著一封信,一麵和霍之遠談話,一麵在瀏覽著。“是那個人寫給你的信?”霍之遠問,雙眼盯視著她的灼熱的麵龐。

“我不告訴你!”她羞紅著臉說,忽然地把她手裏的信收藏著了。同時,她望著他一眼,微笑著,態度非常親密。

“告訴我,不要緊吧!”霍之遠用著很不關重要的神態說。

“給你看吧!這兒……”她說著把信箋抽出來給他一瞥,便又藏起,很得意地笑著。

當他從她的手裏搶著他的信時,她即刻走開,從廳上跑到臥房裏麵去。她一路還是笑著,把信封持在手上喊著說:“來!來拿!在這兒!……”

他跟著她跑入臥房裏去。她沒有地方躲避,隻得走上臥榻上去,把帳帷即刻放下,吃吃的在笑著。他站在帳帷外,覺得昏亂,但舍不得離開她;便用著微顫的手掀開帳帷向著她說:“好好的給我看吧!你這小鬼子!”

“你自己拿去吧!哪!在這裏!她喘著氣說,指著她懷裏的衣袋。這時,她隻穿著一件淡紅色的衫衣,酥醉芬馥的胸部富有刺激性,令他十分迷惑。……”

當他把她的信兒從她的懷裏拿到手上時,他們倆的臉都漲紅著。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蔡煒煌寄給她的。她已經有了未婚夫這回事,霍之遠算是今晚才知道!他並不覺得失望,因為他實在沒有占據她的野心。

林妙嬋倒覺得十分羞澀,她說她不喜歡她的未婚夫,他們的婚約是由他們的父母片麵締結的。她說,她對於婚姻的事件現在已覺得絕望;但願結交一個很好的,心弦合拍的朋友去填補她的缺陷。最後,她用著乞求的,可憐的聲調半含羞半帶顫地說:

“遠哥!便請你做我的這麼樣的一個朋友吧!”倏然地,迸湧的,不可忍住的淚泉來到霍之遠的眼眶裏。他的臉為同情所激動而變白,他用著一種最誠懇地,最柔和的聲音說:“嬋妹!好吧!你如不棄,我願意做你的永遠的好友!”

他倆這時都十分感動,四隻眼睛灼熱的對看一會;微笑的,愉快的表情漸漸來到他們的臉上。

他們,最後,手挽著手地走出會所來,在毗鄰的一片大草原的夜色裏散步。這大草原很荒廣,有一個低低的小山,有些茂密的樹林,在疏星不明的夜色下,覺得這兒一堆黑影,那兒一堆黑影,十分森嚴可怖。他倆擠得緊緊的,肉貼肉的走動著。一種羞澀的,甜蜜的,迷醉的,混亂的狂歡的情調,把他們緊緊地縛住。倏然間,她把她手指上的一隻戒指拿開,套上他的手指上,用著一種混亂的聲口說:“哥哥!我愛!這件薄物給你收起,做我倆交情的紀念!”

他是過度的被感動了!他的心跳躍著,惶惑著;極端的歡樂,混雜著極端的痛苦。他輕輕地拿著她的手去摸按著他的甜得作痛的心。作夢似的說:“妹妹,我愛!我很慚愧,沒有什麼東西贈給你;贈給你的隻有我的荒涼的,破碎的心!”

他在哭著,她也在哭著;兩人的哭聲在夜色中混成一片。

這日,霍之遠在中央黨部×部裏麵辦公。這×部的部長姓張,名叫平民,年約五十歲,但他的頭發和胡子都蒼白了,看起來倒像是六七十歲的樣子。他的兩眼灼灼有光,胡子作戟狀,蒼白色的臉,時常閃耀著一種壯烈之光;這種表情令人一見便會確信他是在預備著為黨國,為民眾的利益而犧牲的。

×部部裏的秘書是黃克業,矮身材,年約三十歲。麵色憔黃,眼睛時時閃轉著,一見便知道他是個深沉的,有機謀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餘小時,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著。他顯然為工作的疲勞所壓損;但他隻是拉長的,不間斷的工作著,好像不知“休息”是怎麼一回事!霍之遠坐在一隻辦公台之前,燃著一隻香煙在吸著。辦公室內的空氣異樣緊張。電風扇在轉動著的聲音,鋼筆著紙的聲音,各職員在工作間的吸息的聲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遠的案頭除開主義一類的書外,還放著一部黃仲則的《兩當軒全集》,一部納蘭的《飲水詞》。這在他自己看來,至少覺得有些閑情別致。

他是個把革命事業看作饒有藝術興味的人,但當他第一天進到部裏辦事時,他的這個想法便完全給現實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辭職,但怕人家笑罵他不能耐苦,隻得機械的幹下去。現在,他可算比較的習慣了,但他對他這種工作總覺得懷疑和討厭。

“我們這一班人整日在這兒做一些機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對革命的進行有什麼利益呢?”他時常有了這個疑問。

他覺得任黨部裏麵辦公的人們大概都是和他一樣莫名其妙在瞎幹著一回的多;他深心裏時常覺得這班人和他自己終竟不免做了黨國的蛀蟲。

這時候,他一麵吸著香煙,一麵在寫著文章。他部裏擬在日間出一部《北伐專刊》,他是這刊物的負責人員,故此,他必須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責。他思索了一會,覺得文思很是滯澀,隻得溜到辦公室外麵散步一會去。他走過一條甬道,和一個會議場,在兩池荷花,數行絲柳的步道上繼續思索著。一兩聲蟬聲,一陣陣荷花香氣,解除了他的許多疲倦。他立在柳蔭下,望著池塘裏麵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幾口濁氣,深呼吸一回,精神覺得實在清醒許多了。“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台不望鄉;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他在清空氣中立了一會忽然出神地念著黃仲則這首詩,心中覺得慷慨起來,眼上蒙著一層熱淚。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軍!”他自語著,這時他昂著首,挺著胸屹立著,一陣壯烈之火在他懷中燃燒著。他覺得他像一位久經戎馬的老將一樣。“啊,啊!我如果能夠先一點兒預備和你們一同去殺賊,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時,不提防他部裏頭的同事林少貞從他的背後打著他的肩說:“Mr霍!你在這兒發什麼呆?”他嚇了一跳,回頭向他一望,笑著說:“在這兒站立一會,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貞也是個很有文學興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戀,現在的態度冷靜得令人害怕。他對霍之遠算有相當的認識,感情也還不錯。

他們談了一些對於文藝的意見和對於實現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裏頭做文章去。

這時,他縱筆直書,對於北伐軍的激昂慷慨,奮不顧身的精神,和對於在軍閥壓逼下的人民的怎樣受苦,怎樣盼望K國府的拯救,都說得十分淋漓痛快。

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鍾了,軟軟的斜陽從辦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進來,歇落在各人的辦公台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臉上,在掛在壁間的總理的遺像上。霍之遠欠伸一下,打了一個嗬欠,便抽出一部黃仲則的詩集來,低聲念著:“仙佛茫茫兩未成,祗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蓬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懺,春鳥秋蟲自作聲。”

念到這兒,他不自覺地歎息一下。自語著說:“可憐的黃仲則啊,你怕是和我一樣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當同代,我當和你相對痛哭一番啊!……”他眼睛裏模糊糊地像給一層水氣障蒙了。忽然,兩個女人的麗影幽幽地來到他的麵前。她們都含著笑臉對著他說:“之遠哥!我們來看你哩!”

他作夢似地驚醒回來向著她們一笑說:“坐!這兒坐!啊!啊!你們從那兒來呢?”

這兩位女來賓,一位是林妙嬋,一位是她的女友譚秋英。譚秋英比林妙嬋似乎更加俏麗;她的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剪短的發,靈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態度很冷靜,鎮定,閑暇。她的熱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處,不容易給人一見。

霍之遠和她認識,是在幾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廈門女校和林妙嬋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離中央黨部不遠的長樂街,半巷,門牌十二號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樓上。她的父母早已辭世,倚著她的兄嫂養活。她的冷峭和鎮定的性格,大概是在這種環境下麵養成的。那天,下午,適值霍之遠部裏放假,林妙嬋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見她便很為她的美和鎮靜的態度所惶惑。從那天起,他開始認識她,和羨慕她了。

這時候,她竟和林妙嬋一同來訪他,這真是令他受寵若驚了。不過,他是個傲骨嶙峋的人,他對於一切熱情傾倒的事,表麵上常要假作冷靜。要不然,他便覺得過分地損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這時候,他對待他的兩位女友,斷不肯太過殷勤的。但,據旁觀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遠在這種時候,總是失了常態的。

“我們在家中談了片刻,悶了便到這兒來找你!你現在忙嗎?和我們一道到外麵遊散去,好吧?——嗬!幾乎忘記了?秋英姊還要請你送一些主義類的書籍給她呢!”林妙嬋說,她這時正坐在辦公台前麵的藤椅上,望著霍之遠笑著。

譚秋英靜默著,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她和林妙嬋坐在毗連的一隻椅上,望著霍之遠笑著,不曾開口。霍之遠離開坐位,在宣傳品的書堆裏抽出幾部他認為價值還高的主義類的書出來,叫雜役包著,親手的遞給她。他的同事們,都偷著眼向他盯望,在妒羨他的豔福。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鍾,部裏停止工作了。他和她們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覺得他的背後有許多隻眼睛在盯視他。他有點畏羞,同時卻覺得頗足以自豪。他和她們搖搖擺擺的走了一會,終於走到第一公園去。

第一公園,距粵秀山不遠,園中古樹蓊鬱,藤蔓蔭蔭,一種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覺得有些悶醉。他們在園中散步了一會,擇著一個幽靜的地方坐下去。霍之遠坐在中間,她們坐在兩旁。各人都凝眸注視那如畫的園景,在靜默中聽見一陣陣清風掠葉聲,遠遠地浮動著的市聲。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靜穆。

林妙嬋把被風吹亂的鬢發一掠說:“風之琴梳著長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淒麗的詩句!不愧一個女文學家呀!”霍之遠讚歎著說。

“啐!……”林妙嬋,臉上羞紅地瞪著霍之遠一眼說。“真的!說的不錯!女文學家!女文學家!”譚秋英附和著說。

“你們聯合戰線起來了!……哼!我不怕!女文學家便女文學家!不怕羞!看你這女革命黨!”林妙嬋賭著氣說,把手指在自己的臉上劃著,羞著她。

“你這小鬼仔,誰和你說我是女革命黨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亂扯人!……”譚秋英也賭氣說,走過林妙嬋這邊來,癢著她的袒露著頸部。林妙嬋忍不住癢,便撲通地倒入霍之遠懷裏去一麵求饒。譚秋英戲謔著她說:“看你的哥哥的麵上饒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開來呢!”

這樣亂了一陣,大家都覺得很愉快。過了兩個鍾頭,已是暮色蒼茫,全園都在幽黑的領域中。他們才一同回去。

現在是初秋天氣了。嶺南的秋風雖然來得特別晚些,但善感的詞人,多病的旅客卻早已經在七月將盡的時候,覺得秋意的確已經來臨了。霍之遠這時正立在S大學的宿舍樓欄裏麵。是晚飯後時候,斜陽光很美麗的,淒靜的,回照在明遠樓的塗紅色的牆上,在木棉樹的繁密的綠葉上。這種軟弱無力的光,令人一見便覺得淒然,寂然,茫然,頹然,悵然!霍之遠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著:“終古閑情歸落照!”

他的眼睛遠視著在一個無論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顯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煩悶似的。他似乎很焦躁,很無耐性的樣子。在這兒立了一會便跑到那兒;在那兒立了一會,便又跑回這兒來。他的眉緊蹙著,臉色有些為情愛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跡。學校裏上夜課的鍾快打了,一群在遊戲著,喧嘩著的附小的兒童漸漸地散完了。廣場上隻餘著一片寂寞。樓欄裏隻站著一個憔悴的他。

他的心髒的脈搏跳躍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點困難。有些時候,他幾乎想到他的心髒病的複發是可能的事。他覺得有點駭怕。他所駭怕並不是心髒病的複發,而是他現在所處的地位已經有點難於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愛著林妙嬋,一心卻想早些和她離開。他倆是太親密了,那種親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覺得很不合理。

林妙嬋已於二星期前從黃克業家中搬到廣九車站邊的一座漂亮的洋樓的二層樓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還有一個男學生名叫張子桀。一星期前,妙嬋的未婚夫也從他的舊鄉到C城來,現時同她一起住在這座洋樓裏麵。

林妙嬋所以遷居的原因,說起來很是滑稽而有趣。原來黃克業的老婆是個舊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開通。她的年紀約三十歲,為著時髦起見,她也跟人家剪了發;但除開時髦的短頭發而外,周身不能發現第二處配稱時髦的地方。她生得很醜,很像一個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樣子。她有一個印第安人一樣的短小而仰天的鼻,雙眼灰濁而呆滯,嘴大而唇厚,額小而膚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舉動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醜態成正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