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一個隱姓埋名的俠客,他披著白羽織成的英雄氅,腰間掛著莫邪寶劍;他騎著嘶風齧雪的神駒,在一天的黃昏裏,來到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衝激著沙石,發出悲壯的音韻,茅屋頂上縈繞著淡淡的炊煙和行雲。他立馬於萬山巔。
陡然看見你獨立於群山前,——披著紅色的輕衫,散著滿頭發光的絲發,注視著遙遠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間。——美麗的姑娘!
他將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將腰間的寶劍,劃開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獻於你的足前。隻有這寶貴的禮物,可以獻納。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尋覓的你——美麗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遠被丟棄於人間!
窗外的春光
廬隱
幾天不曾見太陽的影子,沉悶包圍了她的心。今早從夢中醒來,睜開眼,一線耀眼的陽光已映射在她紅色的壁上,連忙披衣起來,走到窗前,把灑著花影的素幔拉開。前幾天種的素心蘭,已經開了幾朵,淡綠色的瓣兒,襯了一顆朱紅色的花心,風致真特別,即所謂“冰潔花叢豔小蓮,紅心一縷更嫣然”了。同時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噴鼻醒腦,平板的周遭,立刻湧起波動,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動了全世界凝滯的靈魂。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惆悵,但是一顆心靈漲得滿滿的,——莫非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不,這連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僅僅是為了一些過去的眷戀,而使這顆心不能安定吧!本來人生如夢,在她過去的生活中,有多少夢影已經模糊了。就是從前曾使她惆悵過,甚至於流淚的那種情緒,現在也差不多消逝淨盡。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頭的意義上,也已經變了色調,那就是說從前以為嚴重了不得的事,現在看來,也許僅僅隻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罷了!
蘭花的清香,又是一陣濃厚的包襲過來。幾隻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著圈子,她深切的意識到,窗外已充滿了春光;同時二十年前的一個夢影,從那深埋的心底複活了:
一個僅僅十零歲的孩子,為了脾氣的古怪,不被家人們的了解,於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會學校去寄宿。那學校的校長是美國人,——一個五十歲的老處女,對於孩子們管得異常嚴厲,整月整年不許孩子走出那所建築莊嚴的樓房外去;四圍的環境又是異樣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裏時時可以發現被孩子們踏陷的深坑,坑裏縱橫著人體的骨骼,沒有樹也沒有花,所以也永遠聽不見鳥兒的歌曲。
春風有時也許可憐孩子們的寂寞吧!在那灑過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來——有一種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兒,孩子們常常伏在地上,尋找這種草根,放在口裏細細的嚼咀;這可算是春給她們特別的恩惠了!
那個孤零的孩子,處在這種陰森冷漠的環境裏,更是倔強,沒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靈中,雖然還不曾認識什麼是世界;也不會給這個世界一個估價,不過她總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個世界。在一個春風吹得最起勁的時候,她的心也燃燒著更熱烈的希冀,但是這所囚牢似的學校,那一對黑漆的大門仍然嚴嚴的關著,就連從門縫看看外麵的世界,也隻是一個夢想。於是在下課後,她獨自跑到地窖裏去,那是一個更森嚴可怕的地方,四圍是石板作的牆,房頂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進去便有一股冷氣襲上來,可是在她的心裏,總覺得比那死氣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誘她當然還是那幾扇矮小的窗子,因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園。這一天她忽然看見窗前一叢蝴蝶蘭和金鍾罩,已經盛開了,這算給了她一個大誘惑。自從發現了這窗外的春光後,這個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開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象一隻貓兒般,隻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著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沒有哲學家那種富有根據的想象,也沒有科學家那種理智的頭腦,她小小的心,隻是被一種天所賦與的熱情緊咬著。她覺得自己所坐著的這個地窖,就是所謂人間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卻不一樣了。那裏一切都是美麗的,和諧的,自由的吧!她欣羨著那外麵的神秘世界,於是那小小的靈魂,每每跟著春風,一同飛翔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一隻蝴蝶,在那盛開著美麗的花叢中翱翔著,有時她覺得自己是一隻小鳥,直撲天空,伏在柔軟的白雲間甜睡著。她整日支著頤不動不響的盡量陶醉,直到夕陽逃到山背後,大地垂下黑幕時,她才怏怏的離開那靈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裏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裏來,——一直過完了整個的春天。忽然她看見蝴蝶蘭殘了,金鍾罩也倒了頭,隻剩下一叢深碧的葉子,蒼茂的在薰風裏撼動著,那時她竟莫明其妙的流下眼淚來。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歲的孩子前途正遠大著呢,這春老花殘,綠肥紅瘦,怎能惹起她那麼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棄,同時也被社會所摒棄。在她的童年裏,便隻能在夢境裏尋求安慰和快樂,一直到她否認現實世界的一切,她終成了一個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歲月裏,隻有這些片段的夢境,維係著她的生命。
陽光漸漸的已移到那素心蘭上,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撥起她童年的眷戀。她深深的歎息了:“唉,多缺陷的現實的世界嗬!在這春神努力的創造美麗的刹那間,你也想遮飾起你的醜惡嗎?人類假使連這些夢影般的安慰也沒有,我真不知道人們怎能延續他們的生命喲!”
但願這窗外的春光,永駐人間吧!她這樣虔誠的默祝著,素心蘭象是解意般的向她點著頭。
男人的進化
魯迅
說禽獸交合是戀愛未免有點褻瀆。但是,禽獸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認的。它們在春情發動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難免“卿卿我我”的來一陣。固然,雌的有時候也會裝腔做勢,逃幾步又回頭看,還要叫幾聲,直到實行“同居之愛”為止。禽獸的種類雖然多,它們的“戀愛”方式雖然複雜,可是有一件事是沒有疑問的:就是雄的不見得有什麼特權。
人為萬物之靈,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領大。最初原是馬馬虎虎的,可是因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緣故,娘兒們曾經“統治”過一個時期,那時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後來的族長還要威風。後來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黴:項頸上,手上,腳上,全都鎖上了鏈條,扣上了圈兒,環兒,——雖則過了幾千年這些圈兒環兒大都已經變成了金的銀的,鑲上了珍珠寶鑽,然而這些項圈,鐲子,戒指等等,到現在還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隸,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愛”她了。古代部落之間的戰爭,結果俘虜會變成奴隸,女俘虜就會被強奸。那時候,大概春情發動期早就“取消”了,隨時隨地男主人都可以強奸女俘虜,女奴隸。現代強盜惡棍之流的不把女人當人,其實是大有酋長式武士道的遺風的。
但是,強奸的本領雖然已經是人比禽獸“進化”的一步,究竟還隻是半開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腳,能有多大興趣?自從金錢這寶貝出現之後,男人的進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買賣,性欲自然並非例外。男人化幾個臭錢,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東西。而且他可以給她說:我並非強奸你,這是你自願的,你願意拿幾個錢,你就得如此這般,百依百順,咱們是公平交易!蹂躪了她,還要她說一聲“謝謝你,大少”。這是禽獸幹得來的麼?所以嫖妓是男人進化的頗高的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