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紅子
陳村
紅子,給你寫信。
很想寫封情書,寫得情深意長,將自己寫得年輕一輪。可惜不行,說不行就不行了,無可通融。
於是,為寫不成而悲哀。因為,人是應該經常懷著愛的。無論愛到哪個層次,都是幸福。我不知這寫不成的悲哀算不算幸福。不管怎麼說,悲哀似乎總比麻木要強。
很想寫上一封真正的情書。
細想起來,雖說每年寫過幾百封信,這輩子要寫幾千封信,其中竟沒有一封是夠格的情書。沒有醉酒般的傾訴,沒有花錦似的語句。聽歌聽到“你像衝出朝霞的太陽,無比的新鮮,姑娘啊”時,覺得歌詞也真不壞,輪到自己,卻羞於下筆。似乎在信中也有過“我愛你”一類的詞句,說完卻急急地岔開,急得像躲避一個陷阱。連自己也覺得奇怪,分明是想投井的,又何以有那樣的氣短。一個連愛都不徹底的人,不光是沒有出息了。
更沒有出息的是居然還有悲哀。哀大莫過於心死,莫折騰人於心之死與不死之間。於是覺到了做人的不易,也覺到愛的不純粹。悲哀者,其實是累贅。即便哀到刻骨銘心,依舊還是“沒出息”三字。
愛是動作,不是宣言。無可動作之時,唯有心的沉思默想。濾去了宣言與動作的蠱惑,想念是無辜的,以蠶食自己。
我想,就像寫不出一篇真正“虛”的小說一樣,我也寫不出一封真正的情書。我過於怕說蠢話。不願一份一份地蠢,於是就整個地蠢了過去。人不總是拿自己有辦法的。曾羨慕那些令我生厭的小子們,他們輕鬆、快活,無負重感。他們沒有老盯著自我的那隻眼睛。
做人做到氣喘籲籲時,便格外想念愛。似乎愛真是港灣,真是綠地,真是伊甸園。當在伊甸園中發現了蛇,心中便哀痛起來。草地並非那麼翠綠,港灣也有風波。而錨泊在心中的愛,便無家可歸了。
終於,學著在紙上畫點什麼。似想畫出一個夢。隻有這時,才悟到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原來也是夢,連同卡門與愛絲美拉達,統統隻生活在紙上。
然而,唯有生活才叫人如此悲哀。
愛與悲哀隻來自活人。
將親密、熱烈、曖昧、前途、歸宿全都交出去,隻留下悲哀,留下沉思默想,留下無可丟失的沒出息。
沒能將你丟失,是我的不幸與大幸。
你看見了,我依舊沒能寫成情書。既然這不是情書,那它就什麼都不是。
我想,這輩子真得好好寫封漂亮的情書。否則生活缺一大塊,怎麼都不像生活過的樣子。人不能總顯得那麼聰明,我自作聰明地寫過幾百萬字,寫得蠢笨起來。我想,哪怕是對牛談“情”,哪怕織成的是一個美麗的謊。
讀書讀到過列夫·托爾斯泰的晚年出走,他不是出自愛,因此而為他悲哀。他為自己掙得一個自由的死。他值了。
你還小,你還有許多不必自作聰明的機會,你不必出走。你不應該將自己認真地賣了。你得有出息。
想你。
我和我最初的戀愛
邢亮
有時候會在看見月亮時,想起我最初的情愛。於是年少時甜蜜的回憶就好像波濤一樣又湧了出來。
進入幼兒園那年也就是我認識自卑的那一年。
那天我正在畫畫,李阿姨走過來問我,為什麼不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隻有沉默。
李阿姨又問了幾次,我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這一次她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
她生氣了,她奪過我的畫,撕碎了扔在教室的角落裏。那畫好像是一輪黃色的月亮。
那個時候,畫畫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可能是我個人生命中惟一的組成,所以我想也沒想就跑過去撿那些碎片。
李阿姨奪過我手中的碎片,又一次扔在了地上,還用力猛踩了幾腳,那是一雙鮮豔的紅皮鞋。之所以我記住了鞋的顏色,因為最後有一隻鞋落在了我的手上。
“你爸爸是勞改犯,你就是小勞改犯。”這是李阿姨說的唯一一句叫我記清楚的話。
這時候,有一個女孩走到了我身邊,她蹲下來,試圖搬開老師的腳。
她成功了,她稚嫩的小手搬開了李阿姨的腳。
她一邊幫我撿畫的碎片,一邊笑著對我說:“小林,你好厲害啊,別人踩你的手,你都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