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侯上水流是個奇特的人。
沒有一個人似他這般,明明隻是個小侯爺,卻有著天子般的榮寵。
天子對他,依賴有加,信任有加,如父如兄般的對待。
他對天子之臣,倨傲有加,如豬如狗的對待,天怒人怨。
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權傾朝野,高高在上,隨心所欲,不可一世,久而久之,身後背著一個名為奸臣的名字也不自知。
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怎樣,或許會更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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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柳藏川,一念驅使,掘地三尺,找到了定海縣。
來到這麼清冷的地方,讓他的心充滿了窩火的憤怒,這份憤怒擠壓著,因為柳藏川的案子久久沒有完結,因為找不到合適審案的人,因為這定海縣更冷風更大,而越發的蓄積起來,一遇到合適的引子,就會爆炸。
——“我才不管沈大人如何,麵對這等瘟神似的人物,我才要躲得遠遠地,阿諛逢迎,哼!平生最瞧不起這種仗勢欺人的家夥,放心,這等人,我們辦不到他,自有老天照應。”
隔著門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安樂侯隻覺得眼前,有刀光閃過。
他想殺人。
單單是聽到那個聲音,那個不知死活的聲音,他就想殺人!
謝天謝地,這幾日來積攢心頭的憤怒,有了發泄之地。
他一抬腳,將門踢了開來。
雪片子隨著門扇開動扇起的風,匆匆忙忙衝入屋內,在他的眼前飛舞,他望著那聲音所來的方向看去,在雪白的滿天飛的雪花跟狂風之間,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看過來,帶一點驚,帶一點好奇,帶一點不解。
就好像是……那年他去打獵,田野裏跑過來一隻不設防的小白兔,窩在草叢裏,有些害怕的看著他,天真的眼睛。
有一刹那的怔忪。
似曾相識……
雪花漸漸落下,迷茫狂亂過後,安樂侯望見那人清澈好奇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喜,他叫著:“是你!”
就好像看到了親人。
和奇古怪。
也這一聲“是你”,讓小侯爺想到了自己所來的目的,可惡!
此人在一刹那將自己迅速武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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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那真是個奇怪的人,初次聽到那聲音的時候明明是見到了蟲豸一樣想要即刻踩死的感覺,排除最初的迷茫錯覺,後來多看一眼便多厭上一眼,然而多麼奇怪,偏偏是要看個不停的,似乎越是可厭,就越是可愛,哈,多麼奇怪的感覺。
尤其知道他就是鳳寧歡,這殺麼……還是殺不得的。
小侯爺覺得,那個人,他很聰明,懂得遮掩,行事小心謹慎,讓他懷疑那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吧。然而漸漸地發覺竟不是,有心計的人,不會有那麼坦蕩清澈的眼神。
他自知自己向來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他是為了他鳳寧歡來的,他要得到的東西,這天下還沒有得不到手的,鳳寧歡這人,看似懦弱唯唯諾諾,實際上自有一套,中了自己的計之後,表麵答應了,卻是要跑路。
果然不出所料,此人陽奉陰違的本質暴露無遺,不忠不忠,該殺該殺。
他安樂侯權傾天下,誰人不望風披靡,怎麼容得下他如此的出爾反爾,違抗君命?
換了別人,定要他死的難看難看。
但是他……還有用。
用鳳寧歡的小弟來要挾,已經是他所有手段之中最為溫和的一種,誰料這個小子依舊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甚至——“不去就是不去,除非你綁了我!”如此的口出狂言,好吧,他聽的心底想笑麵上也笑,好好好,從善如流,幹脆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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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個如同螻蟻一樣的人吧。
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人了。他並沒有說錯,他隨手捏捏,都能捏死好幾隻。
誰敢逆他安樂侯的威風,得罪他,等同得罪天子,誅九族亦可。
可是自遇到他,一切都有所不同,首先,他聽到有人背後說他壞話,卻隻如他所厭惡的色厲內荏般的那種人一樣,口出恐嚇言語。
換了以前,他手指頭一彈,立刻叫那人畢生無法再發聲。
其次,他最容不得別人的欺瞞,敢對他有所欺瞞的人都該死,但是,他望著他匆匆逃跑的樣子,隻覺得有趣,有趣,雖然有些惱羞成怒,但是不至於產生“殺了他”的念頭。
客棧裏,望著那人小心體貼的對待那個黃瘦古怪的少年,他隻覺得厭惡。
他的人生裏所有的,是下對上的小心,是臣對主的逢迎,是女對男的順從,沒有這種,沒有這種。
溫情脈脈,簡直如暖陽一樣讓人覺得舒服的態度。如鳳寧歡對待那個少年一般。
好生刺眼。
然而,他有些不自知,他前所未有的寬容一個人,就是他——鳳寧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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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當這個人是個跟別人有所不同的,他拭目以待,看他順從了他,看他帶他去那汴京城花花之地,他此人還會不會是定海縣裏這有著清澈眼神,有趣又古怪的讓他發笑的小小主簿。
他想看看,這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變得千篇一律,如任何匍匐他跟前的那些——為了名利權貴,勢必向上爬,卑躬屈膝,甜言蜜語,口蜜腹劍,陽奉陰違,喪盡天良,哈,等等等等,學會這官場中甚至塵世中要生存或者生存的好所必須的高等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