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褚慶福站在籬笆外,久久不敢扣門。
闊別二十年,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牽腸掛肚的女人,如今就住在這簡陋的茅屋裏。
她的不幸,皆由他而起。這一生,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一個女人,遭此不幸,她隻能以此來抗擊無情的命運。
他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輕輕推開籬笆門,緩緩走進小院。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她以隱者的姿態,躲避俗世的紛擾。
他,作為一個闖入者,是否,能夠擾亂她平靜的生活?
“誰?是碧兒嗎?”屋裏傳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褚慶福心裏一顫。
縱然隔絕二十年,他也絕不會聽錯這個聲音。
姝兒。是她。
褚慶福站在門外,抑製住激動,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在下褚慶福,自大唐來。看望夫人。”
屋裏傳來一聲清脆的瓷器落地的聲音,顯然,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隻聽姝兒慌亂地問道:“是誰?從哪裏來?”
褚慶福柔聲道:“姝兒,是我。褚慶福。開門,讓我進屋說話。”
姝兒驚慌地道:“別,別進來!”
褚慶福微笑道:“一別二十年,難道,要這樣隔著門說話?這也不是待客之道。”
姝兒低低地道:“正因為隔絕二十年,我才不願見你。”
褚慶福道:“卻是為何?”
姝兒沉默了片刻,方道:“紅顏已老,見之何益?”
褚慶福輕聲道:“在我心裏,你永遠不會老。”
姝兒身子一顫,那些年少的時光緩緩從心中流過。
一瞬間,隔著相思,隔著一道門的兩個人,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開門,好不好?”褚慶福低語,
“不,絕不!”姝兒從沉思中醒來,決然地道。
褚慶福無奈地道:“總不能不見我?我特意來看你。”
姝兒忽然疑惑地道:“你來回紇作甚?難道,出了什麼事?他怎麼了?”
忽然,從自己急切地聲音裏,她發現了一件事。
她還關心他。頓莫賀。
褚慶福緩緩道:“大唐皇帝以鹹安公主賜婚長壽天親可汗,我是送親使。”
姝兒心裏沒來由的一酸。
他終於還是娶了公主。
褚慶福沒有覺察她細微的情緒變化,用一種喜悅的語氣說道:“可汗說,隻要你願意,你可以離開回紇。姝兒,跟我走吧。”
姝兒一震。
“跟你走?“姝兒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是,跟我走!回長安。”褚慶福定定地道。
姝兒啞然失笑。
二十年後,這句話,聽起來多麼荒唐。
姝兒長歎一聲:“太晚了。晚了二十年。”
褚慶福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就因為晚了二十年,所以才格外珍惜。”
姝兒搖搖頭,傷感地道:“多謝大人關愛之情。隻是,此事,恕難從命。”
褚慶福失望道:“卻是為何?在這裏,你舉目無親,還有何牽掛?莫不是,你還留戀那個害你家破人亡的頓莫賀?!”
姝兒緩緩道:“你不明白。我的丈夫,兒子,都留在這片土地上了。我的青春,我的仇與愛,恩與怨,都留在這裏了,這一生,我都不可能離開這裏。”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她的兒子多邏斯,以及那個令她又恨又愛的頓莫賀,是她不能離開的最重要的原因。
雖然不能相見,但是卻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褚慶福難過地道:“難道,長安不能使你有半分牽掛?”
姝兒緩緩道:“長安的一切,留在我的記憶裏,永不會褪色,卻不能改變什麼。過去的,隻能過去了。”
褚慶福落下一滴淚,哽咽道:“你還怪我?”
姝兒微笑道:“我從沒怪過你。褚兄。”
籬笆外有侍者催促道:“大人,該回去了。”
褚慶福以手叩門:“你真的不肯回去?讓我見你一麵,好不好?”
姝兒沒有半分猶豫,決絕地道:“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大人請回吧。我隻願,留在你記憶裏的姝兒,永如當日模樣。”
人生隻若初相見。
美好的一切,都留在記憶裏,是最好的結局。
褚慶福緩緩轉身,一步一回首,終於,那扇門,還是沒有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