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經常拿出來寫東西的筆記本就有五六個,想來他寫的東西應該不會少,他並不喜歡看流行小說,但是偶爾也會看一點。
我說:“你死了我一定把那些東西交給莫雨,我沒必要跟一個死人過不去。”
李昱說:“去你大爺的!”
老驢在一旁看夠了笑話,終於開口說:“也真是夠險的,你要是長得低一點,或者風扇再高一點,就很可能打到你的眼睛或太陽穴,沒準兒真會要了你的小命。”
李昱說:“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些用來安慰別人的話,他說給自己聽一樣說的堂而皇之理直氣壯,然而就在我覺得他這話說得很不要臉的時候,他突然語氣一變說:“我還是有點擔心:臉上留了疤,女朋友會不會跟我分手啊?”
我歎氣說:“你就別擔心了,她要是因為這個和你分手,你應該感到慶幸,那種人有什麼好留戀的?”
李昱搖搖頭笑了。
過了有半個月,李昱鼻子上的傷口結的痂才完全退掉,但是鼻梁上留下了一道兩公分左右長的疤痕。
老驢發現李昱的傷完全好了,就用一種見到外星人一樣的目光看著他。李昱發覺後,便用同樣的目光盯著老驢。兩個人對視了半分鍾,老驢忍不住問道:“幹嘛這麼看著我?”李昱笑了說:“見到一頭兩條腿走路的驢,你說我該怎麼看?”
這讓我覺得李昱還是上學時那樣:把開心放在表麵,把擔心藏在心底,哪怕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隻要能掩飾住內心的落寞就好。
11
六月上旬,廠裏終於發下了四月份的工資,為了慶祝這個遲來的節日,我們三個人去小店喝了幾瓶啤酒。
老驢說:“再過兩個月奧運會就要開幕了。”
李昱說:“開幕又怎麼樣?”
老驢說:“你是不是中國人啊?”
李昱說:“怎麼不是?可是你也不看看,本來挺讓人高興的一件事情,卻有那麼多國家借奧運會對中國發難,想想就覺得窩火。我現在特別想找兩本傳記看看--漢武帝的、阿提拉的。”
老驢說:“你這人說話有點邏輯行不行?”
李昱說:“我說話怎麼沒邏輯了?你想想看:漢武帝時,有哪個國家敢不服中國,派幾個人把他們國王綁來,問他服不服,服了,服了是吧,拉出去砍了,把頭掛到長安城門上,看有誰還敢不服。還有,從漢武帝開始,匈奴人斷斷續續的被漢朝打了一兩百年,最後被打得土崩瓦解,一部分不願意降服的殘兵敗將混不下去了被迫西遷,到了歐洲竟然征服了羅馬北方的少數民族,開始向歐洲強大到空前絕後的羅馬帝國發動進攻。到了匈奴王阿提拉的時候,組織的北方聯軍更是打得羅馬毫無招架之力,兩次打到羅馬城下,第二次甚至攻進城去,幾乎滅亡了羅馬帝國。想想真是解氣:什麼歐洲強國,以前還不是被中國的手下敗將打得滿地找牙,哪像現在呀?”
我說:“我說你怎麼那麼喜歡研究曆史,原來是懷古傷今呢。”
李昱說:“研究談不上,興趣使然。”
我說:“還興趣使然呢,別文縐縐的行嗎?”
李昱說:“行!跟莫雨聯係了嗎?”
聽到李昱這句話我真想揍他,然而卻連罵都沒有罵他,隻是歎著氣說:“莫雨說她上我的當了。我追她時跟她說我像你喜歡於雪一樣喜歡她,當時她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願意做我女朋友的,你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不過現在你又給我惹麻煩了,莫雨說你不喜歡於雪了,問我會不會也變心,我說什麼她都不相信。我就想問你了:你真的把於雪全忘了嗎?”
李昱喝了口啤酒,無奈的說:“忘記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啊?”
老驢笑了說:“想不到你是一個情種。”
李昱笑笑,淡淡的說:“那倒不是。隻是人活著總該相信點美好的東西,那樣心裏才能陽光一點,除了愛情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自己能夠相信的東西。”
老驢又笑了,說:“你就慢慢相信吧,說不定那什麼於雪現在正和別人雙宿雙飛呢。”
我跟風扇火說:“很有可能。”
老驢說:“你也別幸災樂禍,你那莫雨沒準兒也正在和別的什麼人約會呢。”
我把酒瓶砸在桌子上站了起來,老驢扔下酒瓶就跑,我追了過去。
李昱說:“別追了,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
李昱話剛說完我已經追上了老驢,就回頭問他說:“你這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呢?”
李昱說:“當然是幫你了,誰想到那四條腿的動物退化這麼快呀?”
老驢說:“你說句人話行嗎!”
李昱說:“我說跟你說人話你聽得懂嗎?”
老驢憤憤的說:“我跟你真是沒話可說!”
12
李昱想買漢武帝和阿提拉的傳記,可是去了鎮上的小書店並沒有找到,就隻好買了一本《拿破侖大傳》,美國人艾倫-肖姆寫的。
李昱買《拿破侖大傳》的理由是拿破侖沒有入侵過中國,所以他對拿破侖隻有敬意而沒有仇恨。相信在喜歡拿破侖的人當中,李昱的理由應該算得上是比較特別的一個。五百八十千字的一本書,李昱在工作之餘的零碎時間隻用了不到十天就看完了,而且還看得相當仔細。
老驢問李昱把書看完後有什麼感受,他的回答有些讓人發指,他說:“拿破侖狗日的運氣太好了!用英國海軍中將納遜爾的話說就是-魔鬼的孩子自有魔鬼的運氣。在拿破侖去遠征埃及的時候,英國派納遜爾去地中海攔截,納遜爾幾次都差一點碰上法國遠征艦隊,結果楞是陰差陽錯的沒碰上。納遜爾比拿破侖還先到埃及,可是因為沒見到法國艦隊,又不清楚拿破侖遠征的目的地,就把英國艦隊開往了奧斯曼土耳其,在他離開埃及三天後,拿破侖帶領法國遠征軍到了埃及。如果納遜爾在拿破侖登陸埃及前見到法國艦隊,那拿破侖就隻有等死的份了,所以三周後納遜爾得知此事就說了那句話。後來的很多戰役,拿破侖的作戰計劃也往往漏洞百出、前後矛盾,可是最後基本上還是都打贏了,真是不能不讓人感歎他的運氣。”
聽李昱講完這些,我也由衷感歎拿破侖的運氣實在不錯,可是魔鬼的運氣畢竟是不會長久的,後來拿破侖還是在滑鐵盧徹底戰敗了,而且再也沒能翻身。
李昱看完《拿破侖大傳》沒幾天就出事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正應了他自己所有說的那句話:人生充滿了意外。這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宿命。
那天李昱寫好了一封信,跟我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寄信給你女朋友?”我咬牙切齒的說:“你-去-死!”李昱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活百歲,魔鬼的孩子自有魔鬼的好運氣。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李昱說他有魔鬼的好運氣,這一點我絲毫都不懷疑,據他自己講:三歲的時候,他不知道從哪裏拿到一小片玻璃放到嘴裏嚼,幸虧大人及時發現他才沒咽下去,八歲的時候,他從一棵矮樹上往下跳沒站牢,一下子跌趴到了地上,一個埋在地裏頂端削尖的樹枝離他的臉隻有十幾公分遠,十三歲的時候,兩個學生在教學樓三樓打架打破了窗戶上的玻璃,他剛好從樓下經過,聽到腦後的破空聲便回頭去看,隻看到寒光一閃,玻璃貼著他的脖子劃過,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毫發無傷,但是在原地愣了足有一分鍾。十七歲的時候,李昱被於雪拒絕,站在宿舍樓的窗戶上說:“我想自殺。”宿舍的哥們兒說:“跳吧,要不要我們幫忙推你一把?”李昱說:“我可真跳了!”他說著做出一副往外跳的架式,然而一個趔趄差點兒真的從三樓掉下去,胡亂的擺動著胳膊最後收住了往外的勢,幸運的跌坐在了宿舍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喘著氣說:“好險!”還有就是上次被風扇打到鼻子,正如老驢所說,如果他再低一點或者風扇再高一點,真有可能要了他的小命,不過那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好運了。
鎮上的那條街沿著一條國道而建,我們要到郵局,就必須穿過那條國道,李昱就是在那條國道上被車撞到的。出事以後,廠裏很多人去看,但是我沒有去,我不怕見到血,但是我怕看到李昱的死,可是不管我怕不怕,他都已經死了。
那天,老驢和李昱一起去的街上,他回來後我們抽了很多煙,老驢說:“李昱往對麵去的時候,南邊過來一輛卡車,我就沒跟過去。他走到路中間停了一下,大概是想等車過去以後再走,卡車卻可能以為他還會往前走,就往西拐了一點,當時他不動也沒事,沒想到他趕緊又往後退了幾步,就跟兩個人走個對麵都想給對方讓路卻讓不開似的。卡車撞到他以後才停下來,他被撞出去兩三丈遠,頭往上動了一下卻沒能抬起來,臉上很痛苦卻好像笑了一下才閉了眼。”
聽著老驢的敘述,我似乎看到了李昱走到公路中間時的情形,看到了他被車撞到,看到了他死前抬了一下頭,看到了他臨死時的那個笑,然而卻看不到他死前的想法,他死前是不是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13
李昱死了,怎樣把他的死訊告訴莫雨就成了一個讓我非常糾結的問題:那麼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間就那麼沒了,我一時間都感覺難以接受,更何況是莫雨?
但是莫雨早晚都會知道這件事,想了整整一天後,我決定還是早點告訴她,她早一點知道,事情就可能早一點了結。
李昱死後的第二天傍晚,我撥通了莫雨的手機,電話那邊的聲音依舊帶著笑意,扯了幾句閑話後,我狠了狠心說:“莫雨,李昱昨天出了車禍,救護車沒到就不行了。”電話裏安靜了下來,我有些後悔,覺得應該瞞著她,雖然她終究會知道,但是瞞得一時是一時,可是再這麼想也已經晚了。
過了很久之後,莫雨說:“還有別的事嗎?”我說:“沒了。”莫雨說:“我想靜一靜,再見。”然後就掛斷了。
我放下手機,心裏悵然若有所失,愣了好一會兒,拿起手機給莫雨發了一條短信:
“雨兒:
李昱說過,人生充滿了意外,我們隨時都可能死去。他還說過,人生中的意外再所難免,誰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活,正因如此,每一天都值得我們去珍惜,否則死的時候我們再後悔也晚了。李昱死了,我們還活著,所以我們更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天。”
後記
在優酷下載的視頻《桃花源記》裏麵說:取經,成佛,然後成更大的佛,最後可能變成樂山大佛,在淩雲山坐上一千年,過程毫無意義,結果遙不可及。
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這一直是我很想弄明白的一個問題,直到最近才感覺有些頓悟,如果參不透生死,所有的意義都是狗屁,但是生死卻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參透的,所以做好眼前的事情珍惜當下才是王道。
《人生》具體是什麼時候寫的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在半個月前無意中找出來翻看時我感了一絲的欣喜:不錯,寫的還不錯。
我一直都堅持在寫東西,但是卻越寫越沒有信心--寫這些東西幹嘛呢,勞心傷神的。隻有翻出過去寫的一些東西,才會猛然間恢複少許信心--寫,當然要寫,不寫我能幹什麼?仿佛是從那些東西裏麵看到了希望,被催眠進了自己的夢想中,一步步走向遠方,越走越遠,直到走進了美好的未來。
夢想一直都在,我也一直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不斷前行,那麼還有什麼理由放棄現在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