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為自己瞎了,隨即才看見對麵有兩點幽幽的閃光,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閃光,是人的眼,是一直沒走的孟扶搖。

鳳旋躺在地下,還是暈去前的那個姿勢,他那般渾身冰涼僵木的躺著,死人一般的躺著,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搖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為宮中那些事兒司空見慣沒有什麼,他原以為孟扶搖未必能有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原以為一個至高無上的皇位足可以撫平那樣的悲憤和恨,可是他還是把孟扶搖想得太簡單了。

他也把人世間的人性、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知道,對於他來說,世間最重是皇權,然而對於有些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寫在過往經曆裏的笑與淚,那些生命裏最鮮活最需要救贖的記憶。

“……你……不怕應咒麼……”眼見一生苦心籌謀想要萬萬年的鳳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見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進肮髒的架子車埋進垃圾堆,眼見自己將成為子孫萬代的罪人,死都無顏再見鳳氏先祖,鳳旋拚命掙紮著最後一點力氣,試圖用那個惡毒的誓言捆綁住眼前這個他以為自己駕馭住其實根本無法駕馭的女子。

“我等你到現在就是為了告訴你,”孟扶搖蹲下身,湊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裏殿內光芒幽幽,“……那個誓與我無關。”

她微笑著,在鳳旋耳邊輕輕道:“你和許宛生的女兒,鳳扶搖,出生的時候便是個死胎,而我……我隻是孟扶搖。”

鳳旋駭然一抖。

“鳳扶搖忠於鳳氏,鳳扶搖不曾滅了璿璣皇族,鳳扶搖永遠不會背誓,因為她隻活了半個時辰。”孟扶搖笑得平靜而蒼涼,“鳳旋,還記得我那個誓言嗎?那是鳳扶搖立的,不是我。”

鳳旋突然無聲抽搐起來,他死死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雙日光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時光芒深深,那般妖異而冷漠的貼在他眼前,像極度深黑的鐵壁,困他在永恒的黑暗之淵。

他在夜色深宮之中抽搐著,在孟扶搖鋼鐵般巋然不動的目光中抽搐,聽見自己肌骨心髒刹那寸寸折疊斷裂的聲音,而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那般“錚”一聲,綻出一片金光四射的劇痛,再傾毀崩塌的裂開,化為青煙,散於天地間。

那是……自己的靈魂吧?

原來帝王之死……也是這般的簡單。

一生裏操縱這江山輿圖,操縱這逐鹿之爭,到頭來……被人所縱。

報應如此,報應……如此。

璿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璿璣女帝改國號為宛,改年號長生,此時眾人才明白,原來那個年號,不過是“短命”。

璿璣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女,其餘都廢為庶人。

長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成帝鳳旋崩,葬入安陵,當日安陵封閉,偌大陵墓,隻他孤單單一人,據說他駕崩前要求以黃巾覆麵下葬,以示宗族罪人,無顏見地下先祖,女帝同意了他的請求。

安陵,從此成為璿璣皇族最後一個帝王陵墓。

不過璿璣皇族中還有位幸運兒,鳳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沒有被廢的皇子,並被女帝任命為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對於女帝這一舉動,眾臣不解,女帝隻淡淡道:“我給了所有人機會,但隻有他一人勝出。”

當初將璿璣皇族全部關禁閉,其實是為了考察。

第一日政論,包括鳳五在內有七人都十分出色,留出查看。

第二日餓飯,饅頭送進去打成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樣餓了三日的鳳五卻將那饅頭讓給了自己一個侄兒,到了這輪,第一二項都過關的,隻剩下三人。

第三日紀羽分別談話,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女中選擇有為之臣重用,並指出陛下聖心默許的名單,過關的三人中有兩人喜之不勝,並互相私下攻擊,隻有鳳五,毫無喜色,平靜如一。

至此,鳳五過關。

政論出色,是為能;出讓饅頭,是為仁;不為誘餌所惑,是為謹慎。

孟扶搖用這種方式,選出了自己想要的輔政之臣。

原本她可以在全國慢慢遴選,但是她卻沒有時間,隻有從政治經驗最為豐富的璿璣皇族中尋找人才。

她還有個想法,將來她若走了,便讓鳳五繼位,將大宛納入無極或大瀚,有長孫無極或戰北野在,即使鳳五登位,也永遠別想再叫回璿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