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河謠
小說
作者:楊先
一
我、馬頭和猴子到羌河農場割罌粟桃收大煙漿,實屬趕鴨子上架。
想想,一隻手提溜盛大煙漿的小瓷缸抓穩罌粟桃不致使小瓷缸中的大煙漿灑出來,另一隻手拿割刀輕輕劃開罌粟桃,並用食指把浸出來的白色大煙漿刮入盛煙漿的小瓷缸,這本該是巧婦得心應手的活兒,但偏偏我們這些本該甩鐵鍁扔磚頭的大老粗起早摸黑地幹,蹊蹺?不蹊蹺,別看我們人模狗樣的,可在生活麵前,我們什麼也不是。
我們先在場部登記。場長讓一位緝毒警察仔細驗過我們的身份證,拉長臉警告說:“來場裏割煙收漿的爺們不多,但曆來偷大煙膏偷出事兒的就是你們這些哥們!咱這兒把話說明白,隻要你們不胡來,好好收大煙漿,不用擔心你們的工錢發不到手;要是胡來偷大煙漿被抓住,工錢一分沒有不說,你就蹲大牢去吧!”我們怕他將我們打發回去,臉上忙擠滿笑應承:“那是,那是!”場長拿目光掃了我們幾秒,偏過頭對牆角方向道:“丁科長,來了三個女婿,全是能出力氣的主,領去吧!”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這才發覺牆角沙發上還蟄著一個幹巴老頭。老頭高楞楞的鼻子,微微卷曲的頭發,用發濁的藍眼珠一直觀察著我們,像是要從我們的身上找出來這的動機。
我脊背上涼颼颼起來。不瞞您說,我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就是順手牽羊偷點大煙膏,找個路子賣掉,這樣就能掙雙份工資。斤上不添兩上添,馬頭,兒子一個季度的奶粉錢呼啦一下到手;猴子,討媳婦歡心的新衣服有著落了;而我,又能給未來媳婦的彩禮添磚加瓦。我們的生活目標就這樣卑微。
丁老頭打頭,一言不發地領著我們出了場部。這兒一到夏季,雲彩裏就捏不出一點雨星兒。幹旱的氣候不適宜小麥等作物生長,但在割罌粟桃時,可使大煙膏免於雨淋之虞。因此國家有關部委在場裏特設管理及緝毒機構,建立罌粟種植基地,承包給場內農戶,統一割取、收繳大煙膏,為特藥廠製造嗎啡、可卡因、罌粟堿和那可汀等特藥提供原料。
我被這兒寬天寬地的環境吸引住,像是突然掉進香格裏拉桃花源,滿心喜歡得直想翻跟頭。丁老頭看我蹦蹦跳跳地不像個打工仔,就複查我的身份證,見沒什麼疑點,便依舊悶頭往前走。猴子憋不住,問:“大爺,今年的工價怎麼給啊?”丁老頭猛地轉過身來,凶巴巴像要吃了猴子似的道:“你個娃蛋,誰是你大爺?”我見猴子嚇得杵在那兒,趕忙笑著打圓場:“欠打,欠打!嘴上沒毛少管教,老人家您多包涵。”哪知丁老頭更不買賬,擰起眉毛瞪著我道:“誰是你老人家?”馬頭見陣勢不好,遮在丁老頭前麵,裝模作樣地嗬斥我:“葫蘆,走路就走路!人說是葫蘆沒嘴,你怎麼爛話比屎多?”丁老頭見有人管束我們,似乎滿意了,鼻子裏哼哼幾聲,轉身帶著我們繼續前走。葫蘆是我的外號。小時家裏窮,我是靠吃葫蘆長大的,人們便這麼叫我。
到他家時,見他住的瓦房雖說和其他農戶的一樣的格局,一樣的一磚到頂,但他家卻破落了不少:牆皮像是害了癩瘡,大塊大塊地脫落,房頂上也長了幾墩精力充沛的蒿草,在風中招招搖搖……我不由得納悶,這麼寬展平整的田地,又種著罌粟,日子怎麼過得這麼淒淒惶惶?馬頭和猴子也有點失落,這樣的家庭,夥食肯定好不了嘍!丁老頭見我們眼神複雜,也不理會,讓我們把鋪蓋卷兒打開,睡在他的屋裏。
我嫌和這丁老頭住一塊兒憋氣,乘他指揮著馬頭和猴子支床板,就到各屋探看有沒有空房間。小客廳的一側是一間大房間,裏麵地鋪上一色兒都是婦女用品,估摸這兒擠著十幾個收煙漿的婦女。小客廳對麵還有一間,便走過去推開門瞧。隻是還沒等我把腦袋伸進去,一本書就嘩啦啦直飛過來,砸在我懷中。我唬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見屋裏有個二十六七光景的女子。她穿著一身迷彩服,欠身半躺在床上,赤著腳板,頭發半卷,杏眼怒向,鼻息忽翕,顯然對我的貿然闖入意見極大。我見是人家的閨房,忙歉意地笑笑,乘她沒有喊出聲來,忙把懷中的書丟了回去,拔腳抽身退出來。
待我們住宿停當,就到吃晚飯時分。廚房設在院子裏自己蓋的一間車棚內,周圍遮著塑料彩條棚布,那夜叉樣的女子一個人在給我們司廚,將近二十號人的飯忙得她團團轉。她給我盛飯時,瞪了我一眼。我忽地發現她的一些特征和丁老頭一模一樣,也是藍瑩瑩的眼珠、高楞楞的鼻子、微微卷曲的淡黃色頭發。
晚上睡覺時,丁老頭值夜不在。我說起丁老頭和那女子相貌的獨特之處,馬頭和猴子也感到奇怪,但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二
第二天蒙蒙亮,我還在睡夢中,門就被敲得咚咚咚山響。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嚷嚷:“快點,快點,開飯啦!”馬頭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這麼早,周扒皮半夜學雞叫啊!”猴子嘻嘻一笑道:“不用學,不一定就是一隻雞呢。”馬頭打了個激靈說:“你這騷猴子,小點聲行不行?千萬不能讓人家聽到耳朵裏去!”猴子往瘦長的身上套著衣服,不服氣地道:“她聽到又能把咱怎樣?”馬頭晃著腦袋撇了下嘴說:“不信?咱們賭一賭,三瓶啤酒,你試試,看有沒有你娃的好果子吃!”猴子怕輸,就沒話了。
匆匆洗漱完畢吃早飯,見麵湯裏沒有油花沒有蔥末也沒有半點菜星。一嚐,似乎這夜叉女子忘了調鹽調醋,口裏差點淡出個鳥來!我便湊合著吃了兩個饅頭,把麵湯剩下。哪知我前腳抹嘴出夥房門,這夜叉後腳就把我堵在院門邊,一隻手誇張地高擎著我剩下的飯,硬邦邦問我是啥意思。我愣住了,說:“不想吃了,還有啥意思?”她冷冰冰地說:“不想吃就剩飯?這兒沒這個規矩!”這時幾個收煙漿的女人圍過來瞧熱鬧,她把飯碗“噌”朝她們嘴邊對過去:“想吃嗎?給你,給你!”那幾個女人嚇得扭著腰肢甩著屁股一溜煙走了。
馬頭在我和猴子麵前以老大哥自居,趕過來給我解圍,聽得她家後院裏傳來一聲緊一聲的羊叫,就說:“剩下更好,你家的羊正餓得咩咩叫,拌到羊的草料裏不就得了?”她翻著藍眼珠訓馬頭:“看你也活了點公雞大的歲數,可你懂什麼?那是一碼歸一碼!”我見不得同伴為我受委屈,氣鼓鼓地對她說:“那你說怎麼辦?”她乜了我一眼,漠然道:“要麼你吃完,要麼今天你的活白幹!”
我火了,一甩袖頭去場部,去找場長給我重新換一家。場長聽了,先嘿嘿笑上一陣,然後對我說:“小夥子,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出了門了,你就幹去吧!如果羅馬真扣你的工資,我給老羅馬說。”稍作停頓,他歎了口氣,對場部值勤的幾個警察說:“咳,當作笑話聽聽就是。這丁科長家的日子過得實在 惶——你們不知道,這些民工們吃的麵粉還是我們場裏借給他的呢。”
我忽然就理解了這夜叉女子的做派。待我回去時,馬頭猴子及那些婦女都不在,想必下地去了,隻有她戴著圍裙在灶邊刷鍋洗碗。我見我吃剩的那多半碗飯被碟子蓋住,仍在灶上放著,二話不說,皺著眉呼嚕呼嚕喝了下去。
在地裏割罌粟桃收漿時,我一直想,她這年齡了怎麼還待字閨中?為什麼場長把她和丁老頭稱作是“羅馬”呢?
晚飯後,天完全黑下來。這兒靠著沙漠,整天白花花的日頭曬著,到這時候了還是熱浪襲人。夥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我們三個拍著飽飽的肚皮,搖晃著去場部的小賣部,一人要了一瓶啤酒,在門口的塑料椅上坐下,一邊乘涼,一邊喝啤酒。場長看見了,走過來問我們:“丁科長家夥食怎麼樣?”猴子望了望馬頭,說:“還行。”場長道:“有一天我去他們家,羅馬正燙了滿滿一湯盆油潑辣子,我就覺得今年她家肯定有起色。”我問:“場長,你怎麼叫他們是羅馬?”場長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說:“你看他們的長相,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國人嘛!”接著,他用手指了指星光下的祁連山,“聽說漢朝跟古羅馬人開過一戰,俘虜來幾千羅馬人,就安置在我們這一帶呢。他們到底是不是古羅馬人的後代,幾千年的曆史了,誰能弄得清!”
回來之後,馬頭和猴子顯然累著了,倒頭就睡。過完年出門到現在,我們三個到處瞎碰,碰得我見著工地見著廠礦就犯暈,心一直懸在半空中。是農民不種地咋成?今天在農田地裏幹活,才覺得心“ ”一下落到實處。我有點興奮,睡不著,見牆上紅彤彤的貼滿了獎狀,便一張接一張地看。獎狀都是獎給丁老頭的,獲獎理由卻隻有一個:優秀黨員。又見旁邊舊書櫃裏有幾摞書,就過去找了一本新嶄嶄的《農田管理100問》翻,結果一翻就放不下手。半夜,我聽得那夜叉般的女子在客廳裏“嗒啦、嗒啦”的拖鞋聲,還聽到她在嘟囔:“怎麼睡覺還開燈!”隨後門忽一下開了,那藍眼珠、黃卷發的頭探了進來,見我裸著膀子看書,也不說話,把門合上,“嗒啦、嗒啦”去了自己的臥室。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麵湯裏熗了蔥花調了嫩韭菜。猴子拿胳膊肘捅了捅大口“唏溜、唏溜”喝麵湯的馬頭,望著我擠眉弄眼地說:“香到腦子裏去啦?那是人家葫蘆的功勞,你搭的是幸福快車!”
三
沒處可去,看電視又嫌屋內悶熱,每天晚飯後去小賣部喝啤酒,成了我們的慣例。我們在融融夜色裏一邊納涼,一邊瞅著前來買日用品的姑娘小媳婦朦朧的腰肢,聽著她們的鶯言燕語,給焦灼的心田以滋潤。
農場裏的農戶在晚上也來買點家裏差缺的東西,他們隻要有空,大多要同我們寒暄一陣,擺顯擺顯自己,了解了解我們,滿足一下獵奇心理。就在這些交談的片言碎語裏,我們知道了老羅馬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知道了老羅馬叫“丁科長”是因為他兼任農場“保衛科科長”,知道了老羅馬剛五十出頭最忌諱別人說他“老”,知道了羅馬是獨生女要招婿為父親養老送終,知道了羅馬刁蠻潑辣遠近的小夥子們不敢動心思……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往往被我們原封不動地打包帶回去,成為我們睡前的談資。
場長從猴子口中知道我還是光棍兒後,當我在罌粟地出口處給自己收的大煙漿過秤時,他打趣道:“你這過什麼秤記什麼數,直接記到老羅馬家的總數裏不就得了?做了老羅馬的插門女婿,老羅馬所有的東西不都是你的?小夥子,我不跟你開玩笑。回去好好想一想,這事要是能成,場裏的地你想承包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一律平展展的大條田!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