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巢

小說

作者:薑凱

亂哄哄的集市彌漫著爛菜葉子和酒精的味道。元東子在擁擠的人群中左搖右晃地竄著,盡管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腳步,還是跌跌撞撞地不斷與別人碰在一起。眼前是放著一個驢頭的攤兒,暗紅的那攤肉,晃得他臉紅彤彤的。他蹲在地上肚子嘰哩咕嚕地叫著,看著那灰頭土臉用悲涼眼神看著他的驢頭,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剛發生的情景。

麻三穿著開了花的軍大衣,用快散架的電動三輪把元東子從那個該死的地方接出來,拉到自己那個扭扭歪歪的家中,用白菜煮了兩碗熱騰騰的麵條。麻三媳婦麵包似的臉抽搐了幾下,撇撇嘴,摔門出去了。麻三沒有吃,蹲在門口擠巴著小眼睛“吧噠”“吧噠”地抽煙。元東子蹲在呼呼燒得正旺的火爐旁,就著大蒜和醬油把一鍋麵條都吞了進去。吃完了,他站起來,舒服地抻了個懶腰。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雖然屋子很冷,但是他心裏很知足,畢竟是出來了,自由了,仿佛又脫胎換骨了一回。麻三站起來,拍打拍打大衣上的煙灰,說要出去幹活了。他也沒有什麼給他,隻是從髒兮兮的灰大衣兜裏,掏出半盒葡萄煙遞了過去。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誰都不想說什麼,實際也說不出什麼。屋子內的破桌子壞椅子都一動不動,靜悄悄地看著他倆,爐子裏火苗不跳了,火光暗淡了,似乎也在等待著他們要說什麼。麻三似乎被這寂靜逼得透不過氣來,把脖子上的花線圍脖解開了,長長吹了一口白氣。他眨巴著一雙老鼠眼睛,撓了撓沒幾根毛的頭頂,搓了搓幹燥的手說,我把你送到地方,我再去掙幾吊錢,沒辦法,娘們看得緊。有家,難啊!

房子的遠處是一片曠野,殘雪如山,兩隻野狗在幾隻雞的殘骸上啃咬著,脊背上的毛,被風吹來蕩去。幾隻黑烏鴉在空中盤旋。灰色的雲條纏繞在溝邊的幾棵榆樹枝上。元東子的倏忽閃亮的目光又茫然了。他讓麻三把他送到了集市上殺豬的姐夫曹老五家。

那一幕讓他惡心不止。姐姐偷偷給了伍拾元錢,讓他出去買些酒菜回來。他剛要出門,曹老五進屋了。他前妻扔下的鼻涕流在下巴上的禿小子對他爸爸說了什麼。元東子跨過門檻,黑乎乎的木板門剛關上,“啪”一個耳光的聲混著姐姐的尖叫聲,像一支利箭射在他心上。他遲疑了一下,拿起院內雪堆上放著豬骨頭大鋁盆裏的一把油漬漬的半尺長的刀子,掀開棉襖後身,塞進了後腰裏,轉身用腳踢開門。屋內渾身油亮的曹老五嘴裏不幹不淨地小聲罵著什麼。姐姐臉漲紅了,驚慌地回頭看他一眼,忙把臉扭向裏麵。元東子的眼睛裏一抹淡淡的紅光閃現,看著姐姐高聳的肩胛骨,心顫了一下,喉結急切地上下滑動著,喘著粗氣,心髒咚咚地跳著。想著鋒利的刀子插入渾身腥臭味的屠夫身體的瞬間,噴出來的鮮血一定如彩虹般好看。他越發感到興奮,臉痙攣起來,五官移位扭曲變了型,有如餓狼碰到了獵物一樣。但前移的腳步突然又停住了,他又似乎聽到了槍聲,某個電視劇中的一個情節閃現出來,人像穀子捆一樣地倒下了,耳邊充斥著怪異的警笛聲。他笑了,呼吸變得平緩了,細如發絲,把手伸進口袋裏。

對眼前這個小舅子的記憶,讓曹老五心有餘悸,他傻笑著向後退了一步,向那個可憐的女人投去哀求的目光。那個身子被骨架支撐著的女人張著嘴要說什麼,但雞爪子般的手卻顫抖著無力在空中抓撓著。元東子笑了,從兜裏掏出了那張綠票子塞到她的手中,又把手變作槍狀,向曹老五,“叭叭”了兩聲,踉蹌著走了。

天上仍自顧自地飄著小清雪。他的軀殼像幽靈般隨意在人間飄蕩著,說不上走多遠,不知走向何方。口袋中空空如也,心中空空如也。

老實巴交的父母早就扔下他們姐倆去那邊了。姐姐找了個開車的酒鬼,出車掉山溝了,車人俱毀,後來又嫁了個這個殺豬的蠢貨。他進去時剩下的三間房子被姐姐賣掉了,償還被他打傷者的藥費了,使他少判了幾年。他不恨姐姐,她畢竟是後到那家的,拿不出錢來。他又瞬間回到了以前的天地當中,覺得這世界太不公平了,明明是別人砸了他的飯館,隻不過是他還手重了些,結果自己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早晨那碗湯麵早就跑得無蹤無影了。他無目標地遊逛著,蒙蒙的天空,絲毫沒有晴的意思,鉛色的天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寒風穿過長街短巷,沒完沒了地吹著。周邊黑洞洞的窗口好像野獸的洞穴。他感覺四處充滿危險,哪怕走錯一步就會在這世界上消失。

時間已過中午了。他覺得眼前好陌生,灰色的高樓後麵是一堆擠在一起破爛不堪的火柴盒似的小房子。漸漸地,他的目光穿過集市的叫賣聲,盯住了市場邊上小巷子掛著藍牌子寫著大紅“食雜”兩個字的屋子。

那是市場的尾部,人漸漸少了,巷子口隻有兩隻黃狗在互相嗅著臀部。花花綠綠的紙箱子和一堆印著紅戳子的黃燒紙拚命地擠在門口,一個高個瘦削的女人向遠處張望了一眼,倏地又踅回屋去。他低頭向那個方向慢慢踱著步走去。在門口幾米遠的溝邊躊躇地站著,點了棵煙,悠閑地抽著,等人一樣,向遠處東一眼西一眼瞅著。小店紫紅的破門開了,擠出了一個胖冬瓜身段的老太太,又紫又厚的嘴唇上歪叼著半截煙,手裏捧著幾袋味精醬油什麼的。她踮著腳走著,一縷縷煙從嘴上冒出。迎麵一個黃牙黃頭發的女人,咋咋呼呼地喊著,老胡嫂子,你家今天的樓冷嗎?我家都快凍死了。那胖太太哼嘰著一句還行就過去了。望著那踮腳肥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小巷盡頭的樓房大門口,他捂著凍紅的耳朵轉身進了店。

陶紅正低著頭在擺弄啤酒瓶子,見進來個瘦削的男人,頭發短黑而濃密,兩隻眼睛大而空洞。她沒有理會,又低下頭懶洋洋地問一句,你買什麼,兄弟?那人低眉低眼地沒看她,隨意向門外指了指,說了句,樓上老胡太太的外甥,剛才她來時忘拿煙了,讓我來取幾盒,她算賬。說完就若無其事地看看煙,隨便問了幾盒煙的價格,站在那裏愣神。

陶紅的眼睛飄起了一層霧,眉頭緊鎖,一聲不響地盯著他。

屋中鐵爐燒得正旺,上麵白鋁盆裏麵菜燉得正香。那個男人肚子咕嚕了幾聲,他扭過頭向火爐子上的盆看了看。玻璃櫃台下趴著一隻正閉目養神的黃黑花的板凳狗,被女人悄悄踢了一下。狗頓時瞪大眼睛精神了,不懷好意地夾著尾巴竄過去,揚頭向他惡狠地叫著。那個男人顯然是意想不到屋內會跑出一條充滿敵意的小狗來,嚇得一抬手,櫃台上的一個喝水的白瓷缸子被碰到了地上。缸子在地上跳了幾下,水灑了出去,狗嚇得跳開了,男人臉紅了,彎腰撿缸子。這時陶紅留意到那個男人的後腰上露出了似乎刀把一樣的東西。

女人的眼睛忽地眯縫起來了,不動聲色,拿了鏟子慢吞吞地從櫃台裏走出去,掀開黑黑的鍋蓋用鏟子翻鍋,頓時裏麵的血腸燉酸菜翻著花把濃濃的香氣揚滿了屋。男人倏地轉過頭,眼睛幾乎突出了眼眶,緊盯著女人手中翻動的鏟子,鼻孔張得大大的,兩隻手在激動地幹搓著。那隻狗的眼睛快突出了眼眶,仍然敵意地看著他。他幹咽了口唾液,向狗幹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溫柔了許多。

陶紅直盯著他,笑著說,胡嬸的外甥,當然是鄉下腰子屯的,想你也是才來到城裏,沒吃早飯吧,那就坐下吃吧,我與老太太好著呢。

或許是急切地想吃上一口這熱氣騰騰的菜,元東子胡亂應著是的是的,竟不知不覺地坐下了。陶紅找了個大蘭花瓷碗,滿滿地盛上菜。轉過身去,從紅桌子下拿出兩雙筷子,兩隻小碗,一隻大粗玻璃杯。從酒壇子裏打上一提漏酒,把杯子倒滿。濃濃的酒氣和菜味,醺得他快暈了。她說,喝吧,到家了,客氣啥?她自己則盛上了一碗米飯,默默地吃了起來。他低聲說了句謝了大姐,就端起杯猛喝了一大口,急切地夾了一筷子菜塞到嘴裏,“吧嘰”“吧嘰”吃著。臉瞬間漲得通紅,汗珠順著紫紅的臉淌了下來。陶紅隻吃了一碗米飯就下去了。那個男人不知不覺把一提漏半斤酒喝了個精光,菜也吃了一大碗。吃完了他卻覺得不知應該怎麼說和怎麼做,杵在那裏,低著頭一言不發。

陶紅找出半盒紅雲煙,遞了過去說,兄弟一會如沒事的話,幫姐去稅務樓後身小食品大院吳大頭店裏上兩箱啤酒,窗外是三輪車。她遞過去七十元錢和一雙黃色髒兮兮的棉手套。他躊躇著接過錢,雙目無光,有些空蕩蕩心中無魂的樣子。

元東子慢吞吞地走出去,灰蒙蒙的天空彌漫著清雪。疾風吹來,讓人找不到方向。他在天地混沌之中推著車,艱難地行走著。三個輪子的怪玩藝,他跨上去幾次,車子都在原地打轉轉,幾乎撞到了別人的車上。稅務樓在哪兒,大腦一片茫然,自己離家多年,早被眼前的高樓林立迷花了眼。他也曾想把車扔在溝裏,一走了之。但是心中很快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陶紅在他走了之後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那個男人的神色讓她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想都不用想,老胡太太根本就沒有什麼外甥。她的心始終懸在他腰後插著的物件上。那個男人已經走了好久,她還站在那愣著神。她有幾次甚至要按動手機的鍵子,給包片的胖劉警官,但是撥了一半就停下了。她望著著外麵迷茫的風雪,隻是想他拿著那幾十元錢一走了之。

早已過了中午了,女兒亭亭才嘰嘰喳喳從學校回來。這時她才想起了孩子的事。原來學校加了一堂課,下午放了假。她讓女兒匆匆吃口飯,就把她打發到街裏的姥姥家去了。走時,她讓孩子在姥姥家過夜,她找出了一把尺把長的鋼錐偷偷藏在了皮靴子裏麵。

天黑得很快,和她的心情一樣,天色越黑,她的心事就越重。她早插了門,給女兒掛了個電話。女兒和她開玩笑說,媽媽今天好古怪,是不是約了人了,以後爸爸回來了,她要告訴他。陶紅被女兒的一句話氣掉了淚,她強忍著敷衍著孩子,掛了電話。風一陣緊似一陣,夜越來越深,深得道上人語車聲稀了,風也不吹了,狗也不吠了。她想他可能就坡下驢了拿著那兩個錢跑了。但是她還是睡不著,索性就合衣伏在桌子上看著爐子的火光一閃一閃發呆。

火光中賭鬼丈夫胡安瘸著腿走來了。女兒上小學那年,他離開家走的。現在女兒已經小學快畢業了,已是整五年了。她這個人心善,從來都想著漢子的好處。他雖然嗜賭如命,可是店中的錢匣子他從來沒動一個子。但她就不明白,他的錢是怎麼來的。他從不說,她問也不說。她白天晚上地追問他也不說。她索性就不問。她不問,他逢賭必贏。但是她不問,他好端端的一條腿,不知為什麼被誰打折了。她問,她哭著問。問急了,他說你別問,這是命,是我欠人家的,也是別人欠我的。他在家躺了半年,腿好了後,真的戒賭了,瘸著腿出去和他的好哥們曹老五,另外還有放賭的閻老三媳婦小白菜倒賣牛羊。誰知一年多後的一個大雨天,濕淋淋的閻三睜著血紅的眼睛,一手扯著曹老五的脖子,一手拿著雪亮的殺豬刀子踢開她的店門,高喊著狗日的胡安,邊滿屋子床下廚房內找人。曹老五嘴唇翻花起沫子說著什麼,閻三罵罵吵吵就是不聽他說。原來小白菜偷著拿著家裏兩三萬元貨款,和胡安跑了。從此,陶紅她也沒少受閻三的氣,動不動他就來這裏鬧一通。要不是包片的片警胖劉幫忙,她早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