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雲湧,少年遊(1)(1 / 3)

明代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是中國傳統幹支紀年中的“癸卯”年。這天是正月初一,喜逢元旦,可是清晨的北京城——大明王朝繁華的京城——的上空被幾大塊的厚重烏雲覆蓋著,異常幹冷的北風掃過京城裏的每一個角落,路上行人尤其覺得風如刀割,冷入骨髓。在京城的最裏層,就是皇帝居住的紫禁城,也毫不例外遭受著嚴寒的侵襲。偌大的皇宮紫禁城因為寒冷的天氣,也就不見了平日太監和宮女們的緊張忙碌,因為即使身份卑賤為奴仆的他們,也同樣害怕寒冷,盡可能地躲在屋裏。隻要自己的主子不叫喚,誰都不願意出來挨冷受凍。

按常理說,立春已過,京城的天氣不該這麼幹冷嚴寒。對於天氣異常寒冷的原因宮裏已經傳開了,按被嘉靖皇帝尊稱為“先生”的太子少保陶仲文昨日的預言,今日午時有日食,正是陽氣褪盡,陰氣大盛的時候。嘉靖皇帝因此下旨:今日宮內的宦官、宮女皆不得隨意走動,以免使皇宮大內陰氣增加,有損皇家瑞氣。紫禁城內除了護衛的錦衣衛官兵巡邏會發出些許聲音之外,四下十分寂靜,了無生氣。跟皇宮大內的冷清相比,十裏外的西苑永壽宮熱鬧許多。自從去年發生了以楊金英為首的十六名宮女與端妃、寧嬪聯合企圖謀殺嘉靖皇帝的驚天大案後,嘉靖就搬到了俗稱“離宮禦苑”的西苑,住進永壽宮,一來避晦氣,二來由於遠離乾清宮,擺脫了朝廷大臣和皇室的束縛,便於自己祈天和煉丹,修煉長生不老之術。因為皇上搬到了永壽宮,平日裏也不再上朝聽政,朝廷的政務也一概就相應地送到永壽宮來,躬請聖裁,所以西苑倒比皇宮熱鬧些。雖然天下大政都出自西苑,但隨皇上入西苑辦理政務的內閣大臣隻有一個,那就是人稱“嚴閣老”的武英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嚴嵩。

時近中午,京城的天空果然出現了日食,天空呈現出了一片的灰蒙蒙的色彩,太陽的周圍也變得日光朦朧起來。京城的老百姓由於事先並不知道這個異常天象,大戶人家嚇得紛紛趕緊設案台,擺上酒肉茶飯、時鮮果品,全家老小焚香禱告起來。宮裏由於事先得到通知,祭拜上天的工作有條不紊,完全不像民間那麼忙亂和粗糙。原來躲在屋裏的太監和宮女們都紛紛忙碌起來,按照預先的安排,煞有介事地把禮器、法仗、香爐、三牲、果品、貢酒一一布置起來。有地位的大太監還負責祭拜的司儀,唱禮時拚命扯起的尖銳喊聲,遠遠不如鴻臚寺的專職司禮官鏗鏘洪亮的嗓音悅耳好聽,逗得宮女們在心中都不禁紛紛偷笑起來。

本來祭拜上蒼的工作就是禮部的管轄職責範圍之內,嚴嵩作為掌管禮部的尚書,是肯定要親自主持的,但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在永壽宮西側的萬春宮中的一個並不起眼的值班房的內,嚴嵩正與另一位內閣大臣翟鑾商量著一個軍情急報。身體高大卻瘦削的嚴嵩微躬著背,腦袋耷拉著,雙目盯著自己手上捏著的軍情文書,聲音沉沉地說:“翟大人,你覺得北虜的事情到底是如何?真的像延綏總兵官吳瑛所說的那麼嚴重?老夫對北疆軍事知之不多,一下子拿不準主意。還望大人指點指點。”翟鑾答道:“嚴大人,北邊的蒙古韃子從百餘年前被我太祖皇帝驅逐出中原後,從來賊心不死,幾乎是年年犯我朝邊境。去年五月俺答王子就曾派人試探我大同要塞,不過一個月,俺答王子的兵馬就侵犯了我朝的朔州、雁門關、太原,不久還一路深入山西境內,搶掠了潞安、沁州、臨汾、襄垣等地,差點就要震動京師。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啊。”翟鑾的最後一句話把語音壓得特別低,幾乎不會讓第三個人聽到。

聽到這裏,嚴嵩暗暗冷笑,對此自然心知肚明:去年邊境不安,北有蒙古俺答部族時常突破長城,侵犯山西、甘肅一帶,南有倭寇在東南的浙江、福建、廣東一帶走私貿易,武力對抗官軍,氣焰日熾,“北虜南倭”擾得嘉靖皇帝寢食不安,脾氣就更為暴躁異常,下半年偏偏又居然發生了千古未有的宮女謀逆大案。為此內閣首輔大臣夏言被皇帝罷免了官職,害得大臣們個個自危,擔心說錯一兩句話,惹怒了龍顏,說不定哪一天自家的烏紗帽,甚至身家性命就瞬間不保。可嚴嵩他卻逆流而上,反倒在去年的危難中受到皇帝賞識和信任,以禮部尚書擢升為武英殿大學士,不僅入內閣,而且獲準隨聖駕入值西苑,成為唯一侍奉皇帝左右的寵信大臣,參預國家最高政務,赫然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廷上十分風光榮耀。每每想到這裏,已經年逾六旬的他總是在內心最深處感到十分得意。

嚴嵩很快就收拾住剛剛冒起的愜意心情,看了看翟鑾,再看了看延綏總兵官吳瑛的十萬火急軍情文書,感覺手中的文書沉甸甸的,繼續謹慎地問:“翟大人,這麼說來,總兵吳瑛的奏報不假,需要立即稟報皇上?”翟鑾說:“老夫認為軍情必定是緊迫的,總兵吳瑛當然不至於敢拿這種事情當兒戲。而兵部尚書毛伯溫如果不是重病臥榻,我想他早就來麵聖上奏。至於是否馬上稟報皇上,那要請嚴大人定奪了。畢竟,嚴大人是唯一侍奉在皇上身邊的重臣,最能明白聖上的意思嘛。”嚴嵩聽了翟鑾的酸不溜秋的譏諷之語,並不在意,隻顧捏著他一大把花白的虎須,繼續沉思著,卻把翟鑾幹脆撇到一邊不理。

這時,太監總管崔文急急忙忙衝進值班房,直朝嚴嵩嚷:“嚴閣老,快、快!皇上要見你呐。”因為天暗,崔文一時沒看見翟鑾也在屋裏,正想跟嚴嵩繼續說別的話,嚴嵩立即機警地向他使了個眼色。崔文這才發現了翟鑾,於是堆起笑容,恭敬地彎腰作揖問候:“翟首輔也在啊,小的是老眼昏花了,竟沒瞧見,罪過、罪過!”翟鑾不冷不熱地說:“公公客氣了!”竟不還禮,隻是傲然地站著。崔文仍然憨厚地笑著,隻是笑容中不免透出幾分僵硬來,隻好催促嚴嵩說:“嚴閣老,咱們走吧,皇上可等著呢。”嚴嵩把軍情文書放進袖套,向翟鑾告辭,便和崔文走出值班房。看著嚴嵩和崔文的雙雙離去的背影,翟鑾輕輕地狠“呸”了一聲,低聲罵道:“老匹夫!閹貨!”

嚴嵩和崔文並肩一起走著,直到離永壽宮遠了,嚴嵩才問:“公公,皇上因何事緊急召見老臣?聖駕在哪裏?”崔文的圓臉上綻開笑容,開心地說:“嚴大人,好事來啦!奴家剛才聽到皇上與陶少保商談天象異變與朝政的聯係,陶少保可是對嚴大人大大讚揚,說嚴大人是危難中少有的靖難忠臣和福臣,皇上聽了也很是讚同呢,說大人您才幹出眾,行事老練!皇上對翟鑾那個老東西很不以為然。我來時皇上與陶少保還在壽源殿內舉行祈天祭日之禮,現今應該到溥惠門外的五亭之上,他們正商議著給五亭起個好名字。皇上急著召見大人也正是為著這件事。”嚴嵩一聽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估計皇帝是想借著給五亭起個吉利名字,企求太平吉祥。文辭遊戲對他嚴嵩來說當然不算什麼,倒是崔文透露的皇上讚揚自己的才幹而不滿翟鑾的消息,讓他十分關注,美滋滋地笑問:“公公可不是在拿老朽取樂?不可亂揣測聖意呀!”崔文說道:“奴家說的是不是真的,等會兒見著皇上,大人不就明白了。大人仕途高升,可得惦記些小的們。”

嚴嵩見四下無人,朗聲笑道:“公公見外了,老臣與公公是一條心,使的是一股勁,不分彼此。皇上對公公也是倚重的很,聽說前日還賞了蟒服。公公可別說沒有此事!”說完,兩人都會心地歡笑起來。他倆邊往五亭走去,一邊低聲聊著最近搜獲的玉器古玩,一邊順著太液池旁的曲曲折折的小徑一路往北迤邐而去。

不多時,嚴嵩和崔文來到五亭附近,已經可以看到皇帝的儀仗,兩人這才碎步小跑,來到皇帝跟前叩拜。嘉靖皇帝與陶仲文果然在五亭上說著話。看到年逾六旬的嚴嵩跑的有些氣喘,嘉靖關切地問:“嚴愛卿身體可安康?這麼大冷的天召你來,也是為了與愛卿商量一件事情。”嚴嵩馬上回答說:“蒙聖上眷顧,臣的身子好的很。為君盡忠是做臣子的本分和福分。”太子少保陶仲文說:“嚴大人,聖上希望能為這五亭起個吉祥名字,以顯示我大明皇室的氣象,既助吾皇修福萬壽,也蘊涵澤被萬民百姓之意。貧道剛才鬥膽向聖上進言,請大人親自操刀此事,是最合適不過了。在這朝廷之上,嚴閣老的文章風流在文武百官中是廣有讚譽的,無人不佩服。”嚴嵩客氣地說:“陶少保過譽了。”嘉靖接著說:“朕采納了陶少保的建議,就由愛卿來為此五亭起名吧。”嚴嵩說:“遵旨。”

嚴嵩環視五亭周邊景色。隻見這五亭自岸邊突出部分而建,淩空於太液池水麵之上,朝外望去,湖中水波浩淼,湖麵上一座曲橋不知道轉過了幾個曲折處,才將岸邊與五亭連接起來。在五亭之西北,是輝煌奪目的壽源殿,乃先皇正德皇帝耗費白銀二十萬兩修建,原名太素殿,建於天順四年,距今八十餘年。宮殿本來在房頂上隻是以茅草覆頂,再用白堊粉飾,因素雅而顯特色。但是後來之君王越發奢靡,才將宮殿修建得力求崇麗。五亭其實本是在太素殿門外一個臨水觀景的小閣台,後來改建成這五亭的樣式。嚴嵩回想起這五亭的典故舊事,加上他對嘉靖皇帝的了解,心中已有了穩妥的主意。嚴嵩對嘉靖說:“聖上,依老臣看,這五亭猶如五龍,這千頃煙波則是五龍翱翔的最佳處。五亭不如先統稱五龍亭,再將各亭逐一分別命名。”嘉靖微笑地說:“很好。”陶仲文也附和著說:“嚴閣老果然是文思高遠!”嚴嵩繼續說道:“謝聖上誇獎。既然把五亭改名五龍亭,而五亭之中以中間此亭為主,臣以為宜用龍澤亭之名,以彰示聖上天威,上則翱翔天地間,下則福澤天下萬民。”

嘉靖聽了,略想一想,不久就點頭微笑。嚴嵩心中大喜,知道已經獲得了嘉靖的歡心,馬上不失時機地說:“老臣以為,五龍亭雖為總稱,但不可每一亭都以龍為名,除中亭龍澤亭外,其它各亭的名字中還是不帶‘龍’字的為好。”嘉靖頗為奇怪,忙問:“這是為何?”嚴嵩答道:“回聖上,自古中華天朝都以龍配享天子。而天子乃一國之君,至高無二。故此老臣以為五龍亭隻有中間一亭可用龍字命名即可,寓意一龍獨統、至尊無二,其它的則應該選用別的名字。”陶仲文鼓掌稱讚說道:“嚴閣老見地高遠!”嘉靖心情越發好了,爽快地說:“就依了嚴愛卿的意見吧。”於是君臣三人就一起商量著把其餘四亭分別命名為“澄祥”、“滋香”、“湧瑞”和“浮翠”。